第一節 失憶

沿著江邊一字展開的清軍在聽到連綿的哨音後**起來,無論是士兵還是軍官都轉身望向發出哨聲的側翼山地,尋找著隨後的明軍動靜。而他們的統帥譚弘本人則被此起彼伏的響箭鬧得驚疑不定,遲疑著不能做出判斷:“這到底是有一支大軍埋伏在山上呢,還是故布疑陣?如果是埋伏了一支軍隊,他們能有多少人?幾百、上千?如果是故布疑陣的話……”譚弘想著又望向遠遠的東麵,在這條清軍的來路上,越來越多的哨聲隨著羽箭騰空而起,響應之前的信號:“這疑陣的規模未免也太大了些,沿著山一直布置了十裏長!”

在周開荒等明軍事先的計劃中,明軍將分成五隊,除了李星漢的第一隊外其餘四隊都埋伏在山上,為了避免被發現,這些軍隊都需要距離岸邊遠一些,而且不主動進行任何形式的偵查,直到把譚弘引誘到預定地點,再通過響箭指引全軍統一發起進攻。為了保證進攻的一致性,明軍的軍官們還別出心裁地製定了兩遍響箭通信的計劃:位於最東麵也就是最靠近譚弘大營的那隊要回應一聲,首先發起衝擊,從而截斷譚弘的退路,這聲回應就是給第四隊發起進攻的信號。第四隊在得到信號後再射出第二發響箭——給第三隊的進攻信號,三隊同時發起進攻。

隱蔽在最東麵的是周開荒的部隊,第四聲響箭的哨音傳過來的時候,他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立刻就發出了自己這隊早就放在弦上的一支響箭,帶領身邊的人開始向江邊發起進攻。在周開荒等人的預想裏,隱蔽在山上的明軍憑高視下,會像下山猛虎一般衝入猝不及防的敵軍縱隊中,把他們一舉趕進江裏。但隨著各隊明軍發起進攻後,很快幾隊的指揮軍官都發現完全不像預想的那樣順利。

兵法講究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最好的進攻就是一經發動則全軍同時上前。

但這四隊埋伏著的明軍都是由潰兵重新集合起來,官兵的建製相當散亂,而且躲在樹林中的明軍的通訊聯絡同樣有著很大的障礙,至於鄧名、周開荒、趙天霸、李星漢這些人靈機一動想出來的往複式響箭通訊體係則加劇了軍隊的混亂。當聽到第一遍響箭的聲音從頭上傳過時,那些性格比較莽撞的明軍就已經摩拳擦掌地準備開始進攻了,比如位於周開荒西側的第四隊,帶隊軍官發出信號後不等周開荒回應就帶頭發起了進攻。而慎重的人則耐心等待事先約定好的轉回信號再出擊。

各隊中還有不少士兵是屬於隨大流的性格,看到一些勇猛的人已經出擊後,有些人就跟了上去,還有些人則猶豫地看著那些還沒行動的同伴,沒有跟著一起殺下山去。

至於事先明軍軍官認為的下山猛虎之勢也沒有如期出現,這是因為他們躲藏的地點過於靠上,而且這荒山野嶺的樹林實在太不好走,腳下到處都是亂石和橫七豎八倒伏的樹幹。再加上漸近日落,很多士兵大呼著發起衝鋒時,還沒看到敵人就被腳下亂七八糟的東西絆倒,摔了個鼻青臉腫。看到前麵幾個最勇猛的兄弟先後失足滾下一段山坡摔個半死後,跟在後麵的士兵也不由得謹慎起來,放慢腳步小心地下坡以免重蹈前人覆轍。

更糟糕的是,各隊明軍前後脫節,臨時軍官、士官很快失去了對士兵的控製,這些臨時選出來的士官大都是眾人中最勇敢、膽子最大、身體最強壯的人,一開始就拔腿衝下山去,而把他們手下的兄弟都扔在了身後的樹林裏。比如周開荒領著他那隊中最勇敢的幾十個壯士一直衝到岸邊時,最後麵的人還沒有離開隱蔽地點幾步。

就這樣,本應是一場氣勢如虹的突然襲擊,變成了雜亂無章、跌跌撞撞的行軍——這是組織得非常糟糕的一場進攻。

在另一方麵,當一聲聲的響箭騰空而起時,在岸邊擁擠不堪的清軍縱隊立刻一片人心惶惶,包括他們的指揮官譚弘在內,都不清楚明軍到底是怎麽樣的部署,到底在這山裏隱藏著多少軍隊。而且軍隊中的士兵還沒有他們指揮官的那種自信,譚弘深信明軍人數不會過百——這個他猜錯了;而且會是一支已經丟盔棄甲,裝備非常簡陋的部隊——這點倒是沒錯。可是清軍中的士兵並沒有想到這麽多,他們沿著岸邊難以通行的道路已經行進了很久,體力消耗不小,軍官無法有效指揮部下。現在很多人以為中了明軍的埋伏,隱藏在山中不計其數的敵軍正向自己衝過來。天快黑了,周圍馬上會變得十分寒冷。

由於明軍的進攻造成的混亂,大大拉長了他們部隊之間的距離,這對進攻方當然是不利的,因為當先鋒與敵軍交戰時,後援還落在很遠的後方。但在岸邊如同驚弓之鳥的清兵眼中則是另外一番場麵,密林掩蓋了明軍的兵力虛實,他們隻能靠觀察動靜來判斷明軍的規模。抬眼看去,隻見山上裏許寬的樹林中草木搖動、人影綽綽。譚弘駐在南岸這營部隊是他的主力,不少士官都有戰鬥經驗,看到這個場麵頓時覺得這山上怕不是藏了有幾萬明軍?

就算隻有兩、三萬明軍伏兵,對江邊不到兩千清軍也是壓倒性的優勢,而且稍微有些經驗的清軍士兵都明白,現在自己這邊的隊形和部署毫無反擊能力,瀕臨崩潰而且無法調整,敵人還是己方十倍以上,總之就是不可救藥。

明軍的裝備無法與清軍相比,這點周開荒等人都有清醒的認識,所以他們計劃四隊同時發起攻擊,一下子把清軍分成幾段,而不是在整條戰線上平行攻擊。這樣明軍有限的裝備可以全部裝備在衝擊的尖兵手上。擊潰了各自主攻地段的清兵後,明軍可以用繳獲的武器武裝一部分士兵,然後沿著河岸作戰,不斷消滅敵人、不斷補充自己——這就是明軍的全部作戰計劃,雖然不怎麽理想,但總比赤手空拳地去進攻譚弘的大營要好得多。

鄧名、周開荒、李星漢和趙天霸等人都認為這樣一個作戰計劃需要達成突襲效果,以免讓清軍發揮出裝備上的優勢。可由於明軍隱藏的位置過於靠上,所以完全沒有達成奇襲效果。不過若是真的達成了這樣的效果,那麽在各隊的主攻地段多半會爆發一場如他們預料中的那般慘烈混戰,清軍一下子遭遇到進攻,士兵沒有什麽反應時間隻能與襲擊者性命相搏。

但現在情況則完全不同,草木皆兵的清軍覺得有無數敵兵正向著他們滾滾而來,自己已經處於死地,幸運的是敵兵居然在響箭騰空之後這麽久還沒能衝到岸邊……在明軍抵達前自己似乎還有逃走的時間。

喪失了鬥誌的清兵四麵張望尋找逃生機會,譚弘的隊伍立刻大亂,帶頭逃命的人一出現,就有越來越多的士兵效仿。在這長長的縱隊中,那些特別忠於譚弘的士官也無法製止逃亡的行為。眼看明軍越衝越進,已經能聽見最前麵的敵人發出的呐喊聲,位於幾個主攻地段上的清軍士兵紛紛扔下武器,聲嘶力竭地大喊,既然岸邊的路堵著過不去,有人就不顧一切咬牙下河,想淌過淺水區超到其他逃跑者的前麵。

行動最快的一兩個人成功地淌水趕到同伴的前麵,頓時引起了其他人的效仿。無數清兵被擠得走投無路,隻能眼睜睜地等死。聽著明軍越來越近,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許多人顧不得天寒地凍,紛紛扔下武器和盔甲下江,手足並用努力向東撲騰著前進。越來越多的士兵進入江中,就意味著要超過前麵的同伴必須繞更大的彎子,冒險進入越來越深的水中。江底崎嶇不平,一點點距離就可能突然加深,剛開始可能水隻沒到小腿,然後沒到大腿,接著腰部和胸部都突然浸入江中,最後有人為了能比身旁的人快一點索性開始遊泳。

“殺啊!”路上周開荒狠狠地摔過一次,還有兩次差一點滾下山坡,他終於衝出了樹林殺到了江邊。麵前豁然開朗,他大喝一聲,飛身而出,眼睛睜得圓圓的,全身上下熱血沸騰,做好了廝殺一場的準備。

跟著周開荒衝出來的是他那隊最勇敢的三個人,四個人揮舞著手中的兵器,大呼著衝到河岸,已經位於他們右手的清兵怪叫著,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不時還傳來落水的撲通聲。周開荒的正麵,同樣的哀嚎聲也響起,看見凶神惡煞的明軍殺到,首當其衝的清兵隻有跳下水,紛紛向江中遊去,能多遠就多遠地避開他們,頓時就是一片劈啪的擊水聲,夾雜著被江水卷走的人的淒慘呼叫聲。周開荒的左手側,被這隊明軍截住的清兵,則又紛紛掉頭跑回頭路。在一片哭爹喊娘的混亂中,有些慌不擇路的清兵暈了頭,竟然轉身向死路跑回去,迎向周開荒的大刀。

接著又有幾十個明軍衝出樹林,來到周開荒的身邊。在明軍的計劃裏,鄧名和趙天霸要引誘清軍一路向西跑,讓他們在這段路上耗盡體力,明軍就可以以逸待勞。但現在周開荒四下環顧了一圈,以逸待勞的明軍並沒有達到預想的狀態,除了隱蔽的位置距離河岸太遠,他們發起衝鋒的時機似乎也太早。跌跌撞撞從山上跑下來,這些明軍士兵一個個跑得氣喘籲籲,見清軍跑遠了,有的人就雙手叉腰喘氣休息。

隨著更多的士兵趕到,見到河岸邊到處都是清軍丟棄的武器,那些拿著木棒的明軍士兵馬上四下開始尋找合適的武器。有的人看到清軍扔下的靴子和盔甲後,連忙坐在地上,拚命地把這些裝備往自己身上套。

“周千總,現在我們幹什麽?”在這亂哄哄的局麵中,周開荒身邊的幾個士兵七嘴八舌地問道。

周開荒也有些茫然。事先他們製定計劃的時候,認為河岸邊會發生一場慘烈的激戰,占領河岸、把清軍截成幾段是事先認為最難達成的目標,一旦達成這一步,戰鬥也就宣告勝利,沒有太多考慮占領河岸後要做什麽。現在清軍未經交戰就撤退了,士兵也按照計劃那樣正在利用敵人的裝備武裝自己,按說進展要比預計順利得多,可為什麽周開荒反倒覺得場麵如此亂哄哄的好像很糟呢?

“占領河岸後,搜捕潰兵,並且集合起來,占領譚弘的大營。”事先的軍事會議上,關於占領河岸後就這麽點交代。當時大家都覺得占領河岸這個目標很難順利達到,在有限討論時間裏關於這個商議的得最多,畢竟明軍裝備很差。而且大家都想當然地認為清軍會全軍在此與明軍決戰,若是第一目標達成那就意味著清軍有組織的抵抗徹底被粉碎了,占領大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周開荒看到周圍的軍官、士兵都手握武器望著自己,很多士兵已經休息過來,,就決心按照軍事會議上的安排展開下一步行動。他朗聲命令道:“全隊一分為二,右路由我親自率領去取譚賊的大營,左路向西搜捕韃子。”

……

其他三隊和周開荒的遭遇差不多。正麵的清兵一窩蜂地逃散,明軍沿著河岸攻擊他們能看到的敵人,在河岸上隻有少量清兵負隅頑抗。不過由於地形的問題,這些清兵人數雖然不多,但給進攻的明軍造成很大的麻煩,狹窄的正麵交鋒讓雙方隻能以不超過十人為單位作戰。

很快清兵就注意到各隊明軍之間隔著一段縫隙,這個發現讓更多的清軍士兵失去作戰的勇氣,本來他們是因為無路可逃又不願意投江,覺得自己隻有拚死一搏,發現明軍各隊之間的空隙後,這些清軍士兵就開始爭先恐後逃上山去,試圖從明軍戰線的缺口中求生。

逃亡進一步加劇了清軍士氣的瓦解,明軍的進展也變得越來越快,很快東麵三隊就取得聯係,它們占據了整條河岸,其上所有清軍的抵抗都被消滅。這三隊合攏後,半數向東去支援周開荒,剩下的人有些打起清兵帶來的火把開始搜山,有些去增援李星漢——譚弘和清軍的先頭部隊還一起被堵截在那裏。

當整條戰線上都響起呐喊廝殺聲後,譚弘就意識到他確實中計了。他並非不想殺出一條血路,但是從河岸殺回大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路上不但有敵人,而且擠滿了自己人。就算想和敵人廝殺,也要先從無數的己方士兵頭上踩過去。

被派去迂回李星漢後方的四百名士兵是譚弘手中的主力,他們出發時得到的命令是前軍被幾十、可能上百名明軍堵住,需要他們通過樹林迂回把這小股明軍全殲。這股清兵覺得明軍這樣的實力微不足道,因此也是信心十足、士氣高漲。

聽到第一聲響箭後,這些士兵和其他同伴一樣發生了動搖,他們開始意識到對麵的敵人可能不止幾十個。射出響箭的地方能夠看到有明軍的人影晃動。這隊清兵定神後決定還是按計劃發起進攻,繼續嚐試迂回李星漢後方。隨著整條戰線上明軍發起進攻,漫山遍野的草木晃動,身後數裏長江岸上驚天動地的呐喊聲此伏彼起,這隊清軍同樣在震驚之餘對明軍的實力發生了嚴重誤判,大大高估了對麵敵人的實力。

在樹林中見不到譚弘的旗號,而且也沒有辦法取得聯絡,譚弘既不清楚這支部隊的情況也無法恢複他們的士氣,很快這隊士兵就不知所措,士氣降到了穀底。等他們注意到對麵明軍戰線上的空隙後,這些清軍也沒有回頭去與譚弘匯合,而是不顧一切地鑽入樹林更深處。不過不再是向西迂回,而是向著東南方向的山區漫無目的地逃去,希望能夠從明軍的虎口中脫逃而出。

當最靠近李星漢的那隊明軍靠攏過來後,譚弘依舊留在河岸邊,他身邊還剩下三百多名士兵。很多人絕望地投江,然後被無情的江流卷走——譚弘不信有人能夠在這冰冷的江水中遊上十裏地逃生,至於橫渡長江也沒有幾個人能做到。

不過進入樹林同樣危險,譚弘知道這種樹林難以通行,而且那樣他會徹底失去對軍隊的控製——士氣已經如此低迷,在樹林裏幾米外就看不見了還如何控製?僅剩在身邊的最後這點部隊也會一哄而散。

“隻有堅守在這裏,”譚弘在心裏想著,大營裏還有幾條船,因為逆江而上速度很慢所以剛才追擊時他沒有帶:“師爺一旦見到逃回大營的潰兵,就會駕船來接應我,所以現在要盡力堅守在這裏。”

四周哭聲一片,譚弘知道軍心極度不穩,這些士兵之所以還聚在自己身邊是因為無路可逃。但剛才譚弘在進攻時遇到的麻煩現在轉到了對方那邊,譚弘努力地控製著部隊,下決心要支撐到秦修采駕船來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