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節 守法(上)

事關帝國能不能在菲律賓紮下根基,因此鄧名倒也不介意在馬尼拉多呆一些時日。這裏和四川一樣沒有根深蒂固的宗族。華人中有很多生意人,製定契約對他們來說並不陌生,隻是他們從來沒有想到官府居然會有這麽一天,坐下來如同個生意人一般地和大家討論國民的權利和義務該如何公平交換。

至於呂宋的土著,鄧名也打算參照鄭成功的方式處理,在他的前世,台灣本地的土著完全變成了中國人的一部分。如果鄭成功當時沒有登陸台灣,或是登陸後采取歧視的政策,或許台灣就會變得和菲律賓、印尼這些西班牙、荷蘭的殖民地一般無二吧。

“最重要的就是提刑官。”鄧名對這些呂宋華僑介紹他在四川的經驗:“我們的政府完全是效仿商行而建立的。商行彼此能夠信任,就是依靠契約能夠履行;如果有人違反了大家簽訂的合約,那就需要有一個講理的地方。如果沒有辦法保證契約被履行,那它定得再好也沒有用。”

歸根結底,還是要把最重要的司法權交到少數法官的手中。根絕袁象、賀道寧的經驗,鄧名覺得能做到的最好辦法就是給法官很高的社會地位,讓他受到廣泛的尊敬,同時給他們很高的工資和福利。但是對法官也要有嚴格的限製,如果徇私枉法就會被罷免。這樣,他們沒有必要因為蠅頭小利而丟掉受人尊敬的權利和待遇優厚的職務。現在四川司法執行得還不錯,鄧名覺得,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賀道寧出售了他父親的地盤後變成了大富豪,對金錢已經沒有太多的追求了。

在鄧名忙著籌備大明呂宋行省和呂宋總督衙門的時候,馮錫範跑來向他辭行。

“一路順風。”鄧名覺得對方既然去意已決,那也沒有什麽好辦法挽留,隻能告訴對方自己其實也很看重火器,而且兵法這東西靠不住,還是光明正大地交戰最穩妥。不過鄧名不知道馮錫範能不能聽進去——在向盟友推廣軍事理念上,鄧名覺得自己一向很失敗,無論是浙東軍還是夔東軍,就沒有幾個人把鄧名的軍事理論當回事。

“丞相,卑職還有一事。”但馮錫範此行前來的目的似乎不隻是辭行,吞吞吐吐地好像還有什麽事情想說。

“馮衛士請講。”鄧名示意對方盡管說好了。但馮錫範看了看周圍,卻沒有當著鄧名的衛士立刻說出來。

見狀鄧名就帶著馮錫範來到後麵一間小屋裏,這間屋子剛被鄧名改成了書房。

“去年吾王的嫡子出生了。”現在馮錫範的表情看上去就好像是路邊賣狗皮膏藥的,拍著胸脯對鄧名吹噓道:“世子雖然年紀尚幼,不過一看就是堂堂大丈夫、男子漢,一歲的時候就很有先王的那股英雄氣。”

“是嗎?”鄧名隱隱約約猜到了馮錫範想說什麽,雖然臉上不動聲色,但暗地裏鄧名已經像刺蝟一樣豎起了全身的刺準備防禦。

“是啊。王上很是喜歡世子……”

“等一等,我記得延平王已經立世子了啊。”鄧名打斷了馮錫範:“好像是他的長子,也得到朝廷認可了。”

“可,可那是庶子啊。”馮錫範焦急地說道:“丞相,自古以來的規矩就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當初吾王是心急了點,但既然有了嫡子,那改立世子就是理所當然的啊。”

鄧名沉默不語。鄭經的長子是他和那個乳娘生的,把鄭成功氣得一病不起,還導致鄭成功下令鄭經自裁,臨終時的遺囑也交代把台灣留給弟弟而不是給鄭經;鄭成功去世後台灣內訌,軍隊散去了一半之多,還丟掉了金、廈基地。雖然大家表麵上不提,但暗地裏都視鄭經的長子為罪魁禍首,也是個不詳之人。

對於台軍的這種觀點,鄭經也是心知肚明。但正因為鄭成功剝奪了鄭經的繼承權,甚至要拿走他的生命,所以鄭經才不能退讓,一定要立長子為世子。去年嫡子鄭克塽出生後,台灣的鄭家和軍隊中暗流湧動,鄭經的正妻不用說,就是鄭經的母親也認為應該改立嫡子為世子;可是鄭經卻堅決不肯同意,因為他覺得如果廢除了長子,那就等於承認自己當年在廈門做錯了事。

知道大部分人都對世子有看法,所以鄭經就把輔佐世子的責任交給了陳永華。陳永華是個忠誠的老實人,鄭經知道無論別人有什麽算盤,陳永華一定會唯他之命是從。

“當初延平王在廈門做的事確實不對。”鄧名緩緩說道。

聽鄧名指摘鄭經的不是,馮錫範沒有接話,不過心裏顯然是讚同的。

“但世子並沒有錯,而且這是延平王的家事,我不能插手。”鄧名緊接著的話,打破了馮錫範的幻想,明確表示四川不會摻和到這樁糊塗官司中。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豈能有嫡不立反而去立庶呢?”馮錫範一聽就著急了:“丞相不能不主持公道。”

“世子是經過皇上許可的,”鄧名也知道這個理由不是很有說服力。因為楊在的策劃,現在永曆天子還在緬南住著呢。要不是因為馬吉翔已經沒有威脅而且說到底也是楊在的嶽父,估計馬首輔也得在仰光繼續陪皇上:“再說我說話也沒有用,我一個外人對延平郡王的家事指手畫腳,這是多管閑事吧?”

“卑職聽說丞相前年得了個千金,”馮錫範小心翼翼地說道:“年紀和世子很般配啊,丞相和先王的關係那麽好……”

鄧名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果然是這件事”。

現在鄧名已經有一子一女。兒子倒還好,還沒有哪個大將或是高官來向鄧名推銷自己的女兒——因為根據大明的傳統,這是很不妥當的事情,皇子應該娶沒有顯赫身份背景的人家的女兒為妻。雖然鄧名不承認自己是皇族,不過大家從來都把他的兒子當皇子看待。

但女兒出生後,來攀親的人就絡繹不絕。趙少將和另外四個準將不用說了,不管有沒有兒子都企圖先發製人把娃娃親給定下;還有夔東眾將、晉世子、文督師的長孫……對於這種試探,鄧名一概裝聽不懂。唯一沒有來煩他的就是李來亨,估計是因為李嗣名還沒有娶親。而且李來亨始終懷疑鄧名是他的堂叔,不來試探就說明李來亨仍然持有這種懷疑,也不知道鞏焴到底是怎麽給他洗的腦。

馮錫範事先打聽過,鄧名的女兒已經兩歲了,還沒有許配出去,那多半說明鄧名覺得他周圍沒有合適的結親人選。

為什麽說推銷女兒給皇子不妥?如果皇子的嶽家本來就很有勢力了,那就可以靠著成為國丈來進一步壓製異己,形成一家獨大的局麵——這可能會引起皇上的猜疑;而且一旦和某個皇子結親,那這個大臣也就沒有了保持中立的餘地。一旦皇子被廢,皇帝不會放心手握大權的大臣,往往大臣的一家都會受到牽連——所以有權勢的大臣除非已經確定了要支持到底的目標,否則不太願意進行這種賭博。

但皇帝的女兒就完全不同了,將來不管哪個皇子繼位都無所謂,皇帝總要看在姐姐或是妹妹的麵子上照顧一下姐夫、妹夫的。而且就算鄭經認為世子的問題事關他的顏麵,但隻要嫡子成為了鄧名的女婿,那鄭經肯定還是會選擇嫡子做他的繼承人,而且會很高興地改立世子。

“怎麽聽著又像是要內訌的味道?”鄧名心中暗道。從馮錫範的話語中,好像台灣的嫡子派和長子派已經發生了激烈的鬥爭,很多台灣的重臣已經開始下注選邊。聽起來鄭經的態度似乎也曖昧不清,很多嫡子派認為鄭經隻是礙於麵子,而且鄭經的決心也不是非常堅定,改換世子隻是時間問題。現在鄧名的感覺也是同樣,如果鄭經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足夠堅定,讓延平郡王府的文武大臣都清楚地知道嫡子不會有任何的機會,那麽像馮錫範這種心腹臣僚也不會把寶壓在嫡子的身上。

在鄧名的前世,鄭經讓長子娶了陳永華的女兒,讓嫡子娶了馮錫範的女兒。這在現代社會沒啥大不了的,三個老朋友嘛,都成了親戚最好;但在封建藩國中,這簡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鄭經和他父親一樣在三十九歲突然去世,當時嫡子年紀尚小,立長是唯一可行的選擇,也能讓明鄭有更多的機會幸存下來。但已經無法從嫡子身上抽身的馮錫範沒有絲毫改換門庭的回旋餘地,就不顧一切地發動了內訌政變,火並了鄭經的長子,讓十二歲的鄭克塽繼位。

現在鄭經雖然還沒有把馮錫範的女兒指給嫡子,但馮錫範已經開始在嫡子身上下注了,要是促成與鄧名女兒的婚約,那他將來肯定是嫡子派的首席功臣。

“文有陳永華、武有馮錫範,這兩個人是鄭經的左膀右臂,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對他最是忠心耿耿的兩個心腹。可是現在兩個人的矛盾就這麽深了,再明爭暗鬥上幾年那還了得,不得勢同水火嗎?”這一路上馮錫範偶爾會流露出對陳永華的一些不滿,當時鄧名還有些奇怪,因為能在外人麵前不小心流露出來就說明成見已深。現在鄧名總算是明白了根源所在,他在心裏嘀咕著:“難道這是鄭經在玩弄什麽帝王心術,想讓手下互相爭鬥,好便於他控製?可這是將相不和,而且是完全沒有妥協餘地、不死不休的局麵啊。如果是玩帝王心術,也快到玩火自焚的地步了吧?”

想到這裏鄧名就更加確定,自己絕對不能被拖進延平郡王府混亂的派係紛爭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