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千風等這一天,已等了很久。

他等這一句話,也等了很久。

他是“回家”的人,他正等著回家振起——他目睹回家最近幾乎一蹶不振,屢受挫敗,他幾乎忍不住要跟一個跟他同病相憐、恨鐵不成鋼的武林同道一起不惜“造反”;為了重振家聲,還我權威,就算“背叛”也要行險一搏。

不過,他一直對回百應有期待。

他一直相信他能夠領導“妙手堂”,重新揚威洛陽,進軍京城,號令武林,牽製朝廷。

他一直都不相信回老堂主會認輸、收手、承認失敗。

幸好他堅持他的堅信。

而今,這一晤,不但看來回老總仍重視他、信任他,而且,還壯誌未消,正圖大計!

所以他緊接著便問。

問得很熱切。

“仇人?”他搓著手,好像正擬在天寒地凍時磨擦生熱來取暖或在餓寒交逼時鑽木取火以烤肉似的,“咱們可有很多仇人——卻不知先流血的是那一個?”

“你說呢?”

“葛家是最弱的一環。”

“是的。”

“但也是最可恨的一個。”

“當年是林鳳公重創了家父,卻畢竟是公平決鬥後,如果不是葛寒燈跟司空劍冠聯手暗狙,家父也不致飲恨身歿。”

“為老大報仇,義不容辭;先總堂主的血海深仇未報,始終是奇恥大辱。”

“可是,”回百應道,“這些年來,一直打擊我們,阻撓我們,予我們傷害最大、挫折最多、顯勢最深的,卻是遊家的人。”

“——如果不是遊家,咱們回家的人早就已經在‘洛陽王’消隱之後,在洛陽已獨當一麵,領袖群雄了。”

“所以他們也最可恨。”回百應說,“也最虛偽。”

“對。林鳳公信任遊臥農和池散木,一手栽培他們,結果,幾乎全家都死在這兩個叛逆的手上,‘不愁門’的勢力,也全給這兩人瓜分、吞噬了。”回千風忿忿不平,“‘小碧湖’和‘蘭亭’,本都是‘不愁門’的地盤,他們從來不義,天若有眼,很應該讓咱們‘妙手堂’仁者據之。”

“林鳳公信任部下,有此下場,”回百應因而生感慨,“我就是不想百響步此後塵——但我隻有這麽一個弟弟啊,我不能親手置他於死地。”

“我看百響賢侄不至於如此膽大妄為;”回千風勸道,“他也沒有這麽大的魄力,這麽高的能力——殺他,不如將他投閑遣散算了。說不定,有日他明白事理過來了,會奮發圖強,為‘妙手堂’再戰江湖呢!”

“如果有日,”回百應冷冷地道:“他會奮發,但不是對敵,而是奪權,又怎麽處置呢?瘡,不趁小的時候割治,到發膿腫脹了之後,就麻煩了。我就怕不重用他,他反而記仇記恨,恩將仇報。用他,可能致命;不用他,更有後患。你說,教我怎麽做?”

“但響老二畢竟不是你的仇人,他是你的親弟弟;”回千風提醒道:“你的仇敵已太多了,親人卻太少了。”

回百應忽道:“我有你。”

這句話隻有三個字。

然後他再加了更有分量的一句:“小絕已死,你年紀不大,可做我接班人。”

這一番聽得回千風心裏轟的一聲,也炸了他心中的一陣感動。

感動的是回老總那麽重視。

據他所知,回百應很少這樣盛滉人,也很少說這樣感情充沛的話。

——回老總一向是個很硬朗,甚至很剛烈、很暴戾的人。

慚愧的是他有一度在京城裏成功替“妙手堂”談成了幾件大事、奠定了基礎、找到靠山之後,跟王相公談得投契時,受他倚重,幾乎就跟“要錢要命”和另一高手決定伺機而動、取而代之——說穿了是背叛、謀反,幸好,沒真的那麽做,不然,就辜負了回總對自己這一番盛情和重用了。

回千風覺得有點哽咽。

他雖然一早就跟隨回百應的父親創幫立堂,立下汗馬功勞無數,但回億雨歿後,他依然在“妙手堂”鞠躬盡瘁,他不是沒地方可去,也不是沒有別家別族伸手招攬,而是他對回家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深厚而難以割舍,再加上他認為別個世家對他招手,旨在“挖角”,為的是要打擊“妙手堂”回家的嫡係人馬,而不是要重用他——一人,就跟花草樹木一樣,一日離開了自己的根本泥土,能有他容身之地、發展之機嗎?

所以他不走。

——也不是完全不想離去,至少,他也萌出過這種念頭。

他甚至覺得這掌大權的“世侄”,對他這勞苦功高的“元老”,不夠尊重和禮待。

他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他怕回百應,甚至還大於他對回百應父親回憶雨。

——畢竟,“天狼煞星”回億雨跟他可是一齊打天下、打出江山來的,曾經並肩作戰,甘苦與共,所以有話好說,萬事好商量。

可是回百應不是。

他甚至不曉得回百應心裏是怎麽想——隻知道這“老總”很厲害。

誰要是小覷了他,都不會有好下場:甚至馬上就得“下場”。

所以回千風在感動之餘,一樣也感到不安;他除了因感激而哽咽之外,也有點鯁骨在喉:

“我不是個最恰當的人選。我怕會辜負總堂主的厚望。十多年前,遊、池二家因要爭取‘洛陽王’溫晚的信重,互相狙襲,池家失利,向我們求援。雷老二反對插手,讓他們互相消滅。銘老五力主另外奇兵出擊葛家。我們主張遊、池二家一個都不放過。我們各執一議,結果銘老五跟我扯破了臉,最後您一怒之下,把他逐出門牆,最後聽說死於‘千葉山莊’司空見冠劍下。”回千風不吐不快,愈說愈快,“光是這事,就可看出堂裏的人,不盡服我。我無法領導大家。”

回百應隻沉聲道:“那是銘五他容不下人。”

他咕噥了一聲,嗤地吐了口濃痰,才說:“主掌‘妙手堂’,一得要是回家的一員,才不致大權旁落。二是要有過去創幫立堂,捱窮抵餓、流血流汗、刮風抵雨的共同曆練才符合資格。而且,也不許太老。‘回家五絕’中,就你和銘五的年紀最輕,我萬一有個萬一,你當可接掌大權——電老三若在,我還怕他不服你,但他現在也……”

忽然說不下去了。

縱是暴龍,也有疲乏的時候。

回千風眼裏已流露了同情之色:“……如果小絕在,我當全力扶持他繼承大統。我覺得我難副眾望。”

回百應忽然截斷:“但小絕已死。他喪命在‘蘭亭’池家的陰謀布置下。”

回千風也恨聲道:“所以,‘池家兄弟’也最可恨。”

回百應同意:“十分可恨。”

畢竟,喪父之恥是多年前的事,但喪子之痛卻是新傷近患。人,很少不注重親情的,但多也因一己之私,對父母報恩回饋之心總比不上對子女的舐犢撫育之情來得強烈。

回千風索性把話說到底了:“因此,‘蘭亭’池家也決不可放過,還應說排在第一位,先行剿滅。”

“是的,”回百應道,“他們用卑鄙手段出賣叛逆了林鳳公才得來的家業,決不能永得。不過,咱們的敵人的確太多了,得要沉得住氣,一個人夠強,無疑可以消滅另一個敵人,但要一口氣消滅全部敵人,到頭來,隻有給敵人聯合起來消滅的份罷了。”

回千風終於說出了他的憂慮:“林鳳公死是太信任他手下大將遊臥農和池散木,才致遭自己人暗算身敗人亡的——總堂主對我太推崇了,也不見得是好事。”

回百應一雙虎目發紅,盯著他,沒有表情。

這時候,沒有表情隻怕就是最可恨的表情。

回千風隻好硬著頭皮把話說下去:“不光是我’,就算回總最近特別著意大力扶植的林乃罪、招展書,以及後起之秀、各路外援回送燈、劉晴虎、卜易生、餘開花、一奸大師等人;……都不應太過信任倚重,一旦又有一次林鳳公陣前倒帥事件,那就內優外患,盡管回總堂主天生英明,力能與天地搏,氣足以降龍伏虎,群雄莫不俯首屏息,但這種變生不測,禍起蕭牆,還是要慎防慎惕的好。”

這就是回千風的“憂慮”。

他怕回百應會這樣“想”他,他隻好豁出去,先行說破。

說出來,反而“舒服”些。

“我們不得不把武林過去發生的事作個計較,”回千風說穿了就“爽落”多了。“這好比以青史為鑒,可以避免重蹈覆轍。”

好一會,回百應才說話。

他的聲音很沉。

沉著。

——但不是沉重。

但也很誠。

誠懇。

——通常一個那麽暴烈的人很少會那麽誠懇的說話:

“你這樣跟我說了,可見坦**,不貪戀權勢,不枉我信重你。”

然後,他頓了一頓。

誰都以為他有更重要的話要說。

連回千風都正傾耳聽。

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話該不該說?說的對不對?回百應聽了之後,會勃然大怒,還是對他生疑,抑或是認為他不知好歹,自找麻煩,從此便不重用他,但他仍是覺得,還是把一切疑慮說出來比較好。

至少,先小人而後君子,比較好。

——就算因而失去了日後總攬大權的機會,也好過知情不告,日後生隙。

像回百應這種人,一旦對你有了怨隙,那就肯定得禍亡無日了。

他可不想與回百應為敵。

他寧可離開他。

所以,他表態了之後,要看回百應怎麽個反應。

沒料到,把話正說到了一半的回百應,卻大大的、長長的、深深的打了個嗬欠。

那一個嗬欠,簡直不但是“我愛夏日長”,還“吾戀秋陽爽”得很。

澼也不是在這時候嘛。

這一刻,回千風也不知自己那番剖心剖肺好心腸的話,到底是因受重視和不被重視而生氣還是啼笑皆非的好。

無疑,回百應在這時候,居然打了個嗬欠,是很有點令他泄氣。

因為對方並不緊張他很異疑的症結。

回百應這嗬欠漫不經心,但毫無疑問的,也很沉得住氣。

打完了嗬欠,回百應才睜著眼,有點沒好氣的瞪著他,帶點困意的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說應該受曆史教訓,應以武林軼事為省惕;”他懶洋洋的道:“我**你茶果花樹的妹子!你可記得二十年前‘一王三府’中還有葛府葛寒燈遇上叛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