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王從未這麽疲倦過。
他一路喬裝打扮, 從遙遠的精靈之森來到帝都,一路上聽到了無數人類的心音。
如果說精靈們的心音猶如溪流,水流不大, 溫柔地流淌而過;那人類世界的心音就是大海, 海浪呼嘯而來。
他身體不好,隻有普通精靈族的一般壽命, 兩隻眼睛自出生起就看不見,如今還有這麽多這麽沉的心音每時每刻出現在他的耳朵裏,就是鐵人也扛不住。
和人類世界一對比, 就顯得在雪南身邊聽不見心音的那段時光有多珍貴,假如他沒有經曆過還好, 但得知還有一個人可以替他屏蔽這麽多惱人的心音後, 精靈王不可抑製地升起一股軟弱之情。
就好比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終於喝到了水,他會一輩子記住那杯水的滋味。
精靈王想, 他還可以忍耐。
他們對魔族本就有虧欠, 不可以有更多要求,說實話,這次雪南因為使用傳送魔法陣來到帝都已經夠讓他懊悔的了——都怪自己沒有提前提醒。
雖然二人第一次見麵的場景……有些尷尬, 但是對方是母樹的眷顧者,光憑這點,就足以讓雪南成為精靈族最尊貴的客人,使用一些聖水更是不在話下。
更何況人家還願意幫他管管不聽話的精靈崽子們。
越想, 精靈王就越覺得自己對雪南虧欠許多,哪怕每天晚上被這些心音吵到睡不著覺,幾天幾夜都沒合眼, 頭痛得快要死去, 他也沒透露出一絲半點。
而在這個夜晚, 他的意識都不清晰了,茫然間看到身旁有個東西在發光,模模糊糊間覺得這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費勁拿到手,嗓音沙啞到不像他自己。
是雪南。
他分不清這是真實還是幻覺,但是光聽對方的聲音,心裏就輕鬆了一些,就好像盛夏裏吃了一塊冰。
但是一塊冰是不夠的,他需要很多、很多冰。
“布蘭度?你現在在哪?”雪南呼喚出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這個名字,真的有那麽大眾化嗎?
他心裏悄然劃過這個疑問,此刻擔心精靈王的心情占了上風,所以這個問題猶如暗夜裏的流星,一閃而過。
對方低聲報出一個地名。
“我馬上去找你!”
現在已經是十月底了,天氣漸漸變冷,小夥伴們還在沉睡,但是隻憑徽章他就可以自由出入魔法學院。
雪南披上了一件黑色鬥篷,腳步輕輕地離開宿舍,往學院外快步走去。
現在夜深人靜,按理說不會有更多人發現他的蹤跡。
“利維爾,你在看什麽?”
一個白毛少年站在窗戶邊上,眼神若有所以地看向窗外。
剛才,他好像看到有一道人影急匆匆地走過。
“你是累了嗎?”麵對這個年紀輕輕卻擁有卓絕魔法天賦和造詣的少年,組長不敢看輕他,聲音軟了下來,“是累了嗎?收尾結束就可以休息了。”
利維爾搖搖頭,表情冷漠:“不用,請繼續吧。”
他沒有說出剛才看到的場景。
與此同時,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在他心裏閃過。
——那個人,好像雪南同學。
——
雪南對帝都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道精靈王說的那個地點在哪裏。
不過沒關係。
他看向手心還在閃爍微光示意通話沒斷的道具。
這個東西有定位功能,隻是雪南一直沒想過使用,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他深吸一口氣,夜晚的冷風進入肺腑,雪南咳嗽了一聲,將鬥篷的帽子戴上,再用雙指畫了一個圖案。
一道細細的光線從道具中延伸出來,通往遠處。
雪南跟著細線找到了精靈王說的那個地方。
是一間很舊的旅館。
現在已經打烊了,屋子裏漆黑一片,雪南用了個小法術打開門鎖,心裏說了句對不起,又將損壞門鎖的錢輕輕放在櫃台上。
他躡手躡腳地往樓上走,這麽近的距離,雪南都知道精靈王在哪個房間了。
年久失修的樓梯踩上去一步一嘎吱響,防止吵醒更多人,雪南又用了一個靜音魔法。
一瞬間,世界安靜了。
“抱歉打擾了。”雪南先道了歉,再打開門,走進去,一眼就看到了快要昏迷的精靈王。
他一急,動作幅度大了些,靴子踩在地板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音,如果不是靜音魔法,整個旅館都要被他吵醒。
精靈王蜷縮在床鋪上,這張床很小,他的個子高了些,顯得有些別扭。
雪南輕輕在他身邊坐下,冰涼的手背去觸碰對方的額頭,被滾燙的熱意嚇了一跳,立刻就準備給他找點藥吃。
係統商城裏的東西很全麵,包括藥品,雪南找了個眼熟的退燒藥,兌換出來。
退燒藥小小一片,放在手心裏的重量幾乎可以忽略。
即使是這樣小的藥片,此刻也不好塞進精靈王的嘴裏。
雪南歎了口氣,點亮了一盞小小的燭燈,火光照亮了床邊的一小片地方。
“醒醒,布蘭度。”他小聲呼喚,握住對方的胳膊搖了搖,想把人喊醒,“你生病了,先吃藥好不好?醒醒!”
喊了半天也沒有動靜,看起來好像睡得更熟了?
眉間緊緊皺著的“川”字漸漸消下去,呼吸也變得平穩,額頭上的冷汗還在,雪南幫他擦了擦。
人沒醒。
看他睡得這麽熟,雪南不好再強製把人喊醒——生病本來就需要休息,大晚上的他把人弄醒不是折騰人嗎?
藥片再小也是一個異物,想完好無損地塞進精靈王口中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他撓了撓頭,不吃藥發燒一晚上,把人燒傻了怎麽辦?
沒辦法,隻能把藥片硬往精靈王嘴裏塞,塞得有些困難,但還是弄進去了,也沒吵醒。
雪南鬆了一口氣,不敢離開,時不時去碰精靈王的額頭,等溫度降下去。
照顧病人的時光總是漫長的,雪南燈也不敢滅,怕出什麽意外不能第一時間發現,於是半靠在牆上欣賞精靈王的美色。
實在找不到事情可做。
燈下看美人,別有一番滋味,或許是因為要休息了,他取下了綁在眼睛上的厚厚布條,露出了眼睛。
他的睫毛好長啊。雪南心想,雖然常年被布條蓋住,但是眼睫毛沒有受影響的樣子。
睡著的精靈王和醒著的他不一樣,雪南剛進來看到他時,覺得他很像一個脆弱的孩子,而沒有醒時的嚴肅與端莊。
就好比平常是一隻貝殼,現在微微露出了裏麵脆弱的軟肉。
雪南輕輕歎氣。
正是因為平常精靈王的樣子像是高樹,絕對不會倒下,也不會輕易顯現出自己的弱態,所以他聽到對方沙啞的聲音會第一時間趕過來,生怕出了什麽意外。
困意漸漸上湧,他打了個哈切,眼角擠出幾滴生理性淚水,再次去碰病人的額頭。
溫度降下去了。
雪南終於放下了心。
他來的時候還是深夜,現在天都快亮了。
他實在撐不住,靠在牆上睡著了。
——
布蘭度醒來的時候,立刻察覺到房間裏有人。
是誰?人類?還是聖殿?
他不覺得自己的行動萬無一失,聖殿的魔法師不一定能知道其他精靈走向,但是幾個種族的王一定被牢牢把握。
所以這是來警告他的?
但是很快,他就察覺到另一處不對勁。
太安靜了。
那些惱人的心音全都消失不見,整個世界像是一件被清洗過的玻璃製品,過去的汙垢全都被擦去,露出光潔又閃閃發光的表麵。
他想,他知道來的是誰了。
布蘭度坐起身,果然在旁邊看到了靠著牆熟睡的雪南。
難不成昨晚不是錯覺?他真的和雪南訴苦了……
來不及細想,窗外的陽光照到了雪南臉上,他下意識地用手遮住雪南的眼睛,不讓陽光打擾到他睡覺。
“唔……”
雪南醒了。
他試探著去碰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輕聲問:“布蘭度?”
“嗯。”
“你感覺怎麽樣?昨晚我來的時候你在發燒。”雪南拉開捂在他眼睛上的手,“嚇了我一跳,我給你喂了藥——”
後麵半句話戛然而止。
雪南一動不動地看著布蘭度的眼睛:“你能看見?”
這雙眼睛的顏色和其他精靈族不一樣,精靈的發色和瞳色都很淺淡,而且偏綠。
但是精靈王的眼睛,是黑色。
“我是不是裝不知道比較好?”雪南遲疑著說。
“沒關係,和我同一批出生的精靈都知道。”布蘭度笑了笑,表情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隻是我怕嚇到新出生的精靈,所以一直蒙眼。”
“哦哦。”雪南愣愣地應了一聲。
“我現在感覺很好。”雖然聲音還有些沙啞,但周圍一片安靜,極大地緩解了布蘭度這幾天的焦躁,“謝謝你。”
“謝我什麽。”雪南下意識地推辭,他隻是喂了個藥,照顧病人結果自己睡著了,還挺不好意思的。
“我得回去了。”他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一夜沒回,不知道小夥伴會不會擔心,又放心不下大病初愈的布蘭度,“你要不要……跟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