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南哭得泣不成聲, 哽咽地重複著一句話:“對不起,對不起……”

誰能想到呢, 海妖的王與布蘭度長得一模一樣。

一看到這張熟悉的, 又比自己弟弟更成熟的臉,雪南就好像看到了他的未來:那本應該是一個非常美好的未來, 安全、富足,在新鮮發展的魔界,無論他想自己闖出一片天, 還是安心地呆在他身邊,無論選擇哪一個方向, 雪南都會無條件支持他。

假如他當時能夠再謹慎一點, 假如他沒有那麽天真和想當然……

這成為了雪南心裏最不可觸碰的傷口,但凡隻要回想起那天的事情, 身體從內而外都開始疼痛, 似乎在將他遺忘的那些時空裂縫中的記憶統統還給自己。

假如他在時空裂縫裏經曆的就是這樣的疼痛,那布蘭度呢?他那麽嚴實地保護自己,是不是比他還要痛?

在死亡的時候, 他會不會後悔救了自己?

他哭得幾乎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但是“布蘭度”用力地把他推開了。

不僅如此,對方輕輕鬆鬆地單手揪住他的衣領,將人提出水麵, 濕潤的空氣流入肺部,將水底的壓抑感徹底清除。

雪南臉上還帶著哭泣後的淚痕,還有出水後的水流, 糾纏在一起, 分不清到底哪裏是淚水。

哭過的眼睛像是幹淨清澈的黑色珍珠, 他雙目通紅地看著麵無表情的海妖,像一隻無辜的小鹿。

為了生存,海妖們大多都很冷血,他們不會覺得某種食物可愛就放它們一條生路,更多的是麵不改色地吃得滿臉是血——更有可能,他們根本不知道“可愛”這種情緒。

但是在看到雪南的這副樣子,海妖心裏升起了一種奇怪的情緒,非常柔軟,似乎在提醒他不要對這個陌生人下重手。

如果把他惹哭,心裏的情緒更為奇怪,又悶又煩躁,一股破壞的戾氣衝上了他的大腦。

事實上,他正是因為這一點才將對方提出水麵。

海妖眉目間戾氣橫生,但是還記得要把脆弱的人類小心地放到橋梁上,讓他坐穩,然後拽過對方的手,一筆一劃地寫著:“你剛才眼睛裏為什麽會流出水?”

海妖的指甲很尖銳,為了防止傷害這個脆弱的人類,他特意將指甲收起來,寫字的速度也慢了很多,力度也變小了。

手心被他弄得癢癢的,雪南不自覺地蜷縮手心。

不僅如此,海妖準確無誤地找到了還沒消散的淚痕,長了蹼膜的手指輕輕貼到雪南臉上,沾了一滴淚水,然後將這根手指塞進嘴裏,臉上擰成一團,重新寫字:“苦的。”

這就是人類嗎?

海妖迷惑地想。

他們的眼睛裏會流出苦苦的水?

海妖眼裏隻會掉落珍珠。

“你,你不能說話嗎?”雪南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反而握住對方的手,蹼膜的觸感冰涼滑膩,讓人不自覺地起雞皮疙瘩。

海妖用一種帶著淡淡嘲弄的眼神看向對方,似乎覺得他問出的是一個弱智問題。

雪南悻悻地收回手。

也是,假如他能說話,為什麽不直接問,而是選擇在手心寫字呢。

“因為我很難過。”雪南輕輕地回答他,將對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靜靜地讓他感受自己的心跳,“看到你之後,這裏很痛很痛,快要不能呼吸了。”

海妖疑惑地歪了歪頭。

手心下的心跳一聲又一聲,通過心跳,他可以判斷對方是非常健康的獵物,不存在任何疾病。

但是他說他很痛。

海妖的尾巴不耐煩地扇了一下水麵,一下子濺起巨大的水花,其中有不少潑到了雪南身上。

雪南笑了一聲,鬆開對方的手,認真做了自我介紹:“我叫雪南,是魔族,不是人類。來這裏的目的之前跟你說了,是想從海妖王手中拿到一顆海靈珠。”

對方不是布蘭度。布蘭度已經……雪南刻意逼迫自己不去想那兩個字,扭開了頭。

他不是布蘭度,剛才自己在他麵前哭已經很不禮貌了,將一個人認成另一個人,不論對那一方來說,都是非常不禮貌的。

想通了這一點,雪南的態度一下子疏遠起來,他側過了臉,不讓對方看見現在臉上的表情:“請問我需要付出什麽,你才會將海靈珠給我呢?”

海妖麵無表情地看著雪南,緊接著,長長的深藍色尾巴又一次拍擊水麵,這次他用的力氣很大,濺起的水花比剛才高了一倍。

這次的水花全都撲到了雪南臉上。

雪南:他抹了一把臉,有點懷疑對方是不是故意的,但是轉念一想,海妖王應該不是這麽幼稚的性格吧?

而且他又沒有報複自己的理由,難不成是不滿意他的態度?

雪南覺得自己的猜測很不靠譜,自嘲一笑,從水裏站起身,濕漉漉的衣服仿佛有千金重,稍微擰一把都能擠出很多水。

“完蛋,這衣服不能要了。”現在天氣變冷,雪南穿的也是偏厚的秋衣,這衣服本來就吸水,剛才還在水裏泡得透徹,沒個幾天根本曬不幹。

他試圖掙紮,將衣服擰成皺皺巴巴的麻花,也隻是讓衣服的重量變輕了一點,幹脆放棄,歎了一口氣,蹲下來,將右手遞到海妖麵前:“您想好了嗎,王?”

他沒注意自己伸出的是戴著戒指的那隻手,海妖認真地看著雪南手指上的素戒,伸出指甲撥弄了一下。

“你想要這個嗎?不好意思,這是別人給我的魔法道具。”雪南抱歉地說,“拿不下來的,而且我還要還給別人。”

海妖麵無表情地盯著雪南,半天都沒動作,然後一個猛子紮進水裏,飛快地遊走消失了。

現在,整個內廷又變成隻有雪南一個人的模樣。

雪南傻眼了:“誒?!”

不會是因為他拒絕了所以海妖生氣了吧!

應該不至於……這麽小氣吧……

雪南惴惴不安地在原地等待,心想如果自己真的惹怒了對方可怎麽辦,他可以想獲得海妖的認可而不是惡感。

隨著時間的流失,雪南的心情從最開始的焦灼變得稍微平靜,心裏像是有一堆快要燃盡的篝火,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實際上每時每刻都在擔心篝火會不會熄滅。

大不了他自己外出捕獵巨獸。

雪南自暴自棄地想。

既然從海妖王這裏拿不到想要的東西,雪南其實是準備離開的。

不知道對方突然消失是不是代表對他的不歡迎或者不滿意,雪南耐著性子等了好久,在他終於忍不下去準備離開的時候,水麵突然泛起了一陣漣漪。

下一秒,一條矯健的人魚從水底躍出,如同波浪般藍色長發輕輕地碰到了雪南的臉。被發絲遮擋的麵容忽然有了如同魔力的**,明明是應該看習慣的容貌,卻讓雪南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等他重新落盡水裏,雪南舒了一口氣,驚異地發現自己剛才居然屏住了呼吸。

“你剛才……”雪南試探著開口詢問,“去哪裏了?”

可能這就是海妖對水的完美掌控,對方離開的時候悄無聲息,清澈見底的池子也看不出任何不對勁,如果不是真切地感受到過海妖的體溫,雪南說不定會覺得這裏從沒有來過別人。

就連過來的時候,他都找不出任何端倪,突然泛起的漣漪很明顯是對方的提醒。

海妖沒有在他手心寫字,而是拿出了一段長長的,材質奇怪的布料。

這段布料很好看,明明是白色,從不同的角度卻能看到不同顏色的反光,更難得的是,這光芒並不喧賓奪主,反而襯托出布料的顏色與光澤。

摸起來也很舒服,觸感非常絲滑,像是一匹上等的絲綢。

最特別的是,這段布料明明剛從水裏拿出來,卻沒有沾上水珠,反而非常幹燥,像是剛從太陽底下曬過拿出來的。

“這是我們一族特製的布料。”海妖拽過雪南的手,在他掌心寫字,“離開這裏之後,你去找城內的布料店,讓他們用這種布料重新給你做衣服。”

雪南驚訝地啊了一聲。

沒想到剛才對方離開是給自己拿東西……

實際上,如果他想在海妖族呆的久一點,這種布料肯定是非常需要的,他沒有尾巴,衣服做得再少也需要一身。

除非變成貓。

雪南有種直覺,如果自己真的變成貓,更大的可能是一邊嗷嗷叫一邊爬到這座城市的最高點,然後死都不下來;或者在路上看到某隻海妖的尾巴特別符合他的心意,然後一口咬上去。

不論哪種可能性,都會帶來不小的麻煩,雪南幹脆排除了這個選項,將布料收下:“謝謝您,您需要我做什麽嗎?”

這裏不是魔族,不會理所當然地認為所有東西都理應是他的,雪南抿了抿唇,在布料和海靈珠的雙重壓力下,不知道對方會提出什麽樣的條件。

海妖王看見了雪南眼底的緊張,嘴角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在對方的手心寫下幾個字:

“留在這裏。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