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晴天霹靂

“不是說過不要來了麽?”隔著透明的玻璃窗,電話機那頭的秦正業兩鬢的白發如霜雪一般,才幾年的光景,竟成了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

若是不認識他的人,恐怕得猜測這人得七十幾歲的光景。

嘴角泛白,說話的時候隱隱的能看到唾液在嘴角處肆虐,兩頰的法令紋和眼角的魚尾紋爭分奪秒,互不相讓,在秦正業的臉上落下一道又一道的溝壑,褐色渾濁的眸子閃著紅血絲,就連眼白都透著灰敗的顏色。

“本來不想來的,隻是……有個事要跟您說。”漆黑的瞳眸定定的看著似乎近在咫尺的秦正業,腦海裏還是那個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副市長,那個把他們母子從那個邊遠小縣城接回來的男人。

秦風的事兒他不準備瞞著他。

他也從來沒想過可以一直自己扛著這件事,秦風不知道,他自己會扛著,秦風知道了,他們會一起扛,他一直知道。

隻要有秦風,對他來說,不管是麵對什麽,他都無所謂。

一想到秦風,他的心裏就有些暖。

有些事情,甚至根本不需要說明白,他就懂。

秦風卸下了那一身他曾經追逐過自由的軍裝,他知道那代表什麽,也知道‘等我’兩個字背後所蘊含的一切,也許是情人間的默契,亦或者是小時候就培養起來的靈感,總之,他就是知道。

秦風,他哥,那個一直護著他,愛著他,縱容著他的那個人,絕對不會防著他一個人麵對這本來就該讓他自己麵對的事情。

這五年多的自由,是自己給他的,而以後的一輩子裏,他們都會一起度過。甜蜜,在心頭一波接著一波的**漾開來,就連跟秦正業說話,都忍不住的放鬆了幾分。

“什麽事,說吧,說完趕緊走。”秦正業一分鍾都不想看到隨雲,一想到他的母親曾經站在證人席上指證自己,心就針紮一樣的疼,就連他得到袁芳跳樓的消息時都沒有那麽疼過。

自己曾經心愛過的女人,背叛過自己的女人,自己伸出手幫助過,處處維護的女人,她怎麽可以,怎麽能夠忍得下心來那麽對自己。

那一刻,他終於體會到了什麽叫痛徹心扉,也明白了什麽叫往事如煙,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心裏埋下了一顆惡毒的種子。

他安然的看著隨雲為了給自己留下的窟窿累死累活,一雙細軟的手磨的滿是泡,滿是繭,看著曾經那個纖細的少年,身形越發的纖細弱不禁風,看著他一個人忙碌,還在每隔幾個月的見麵時冷嘲熱諷,卻又不會完全的將他攆開。

他就是要折磨這個孩子,這個身上流著那兩個人血的孩子。

席暮秋,你不讓我好過,那麽,你也別想好過。

一道圍牆外的你過的是什麽日子,我猜都能猜出來。

邪惡在心頭一點一點的滋生,萌芽,成長,壯大,然後枝繁葉茂長的遮天蔽日。

“不要以為你這樣就能贖罪,要知道,當初秦風是怎麽待你的,我們又是怎麽待你們母子的,我們不欠你們的,相反的,你們欠我們……”

“我哥回來了!”猛地打斷了秦正業的話,以往,他都會聽著秦正業幾年如一日的嘮叨,可是,今天,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說,他不想因為那些事,影響自己的心情。

看著秦正業握著電話機的手緊了下,有些渾濁的褐色眸子也跟著一亮,接著是一緊。

“你想幹什麽!毀了我們兩個人還不夠麽,你們究竟想要什麽!隨雲,小時候,秦風對你不薄,你!……”不可以,他是不是想把這一手的爛攤子都推給自己的兒子,這怎麽可以!

好不容易,他才爭取到讓秦風避免遇難的機會,好不容易,他才給自己的將來留下一條出路。

他的兒子是龍,遇水必將翱翔於九天,他知道!

這樣的秦風,怎麽可以被他扯了後退!

可是,不薄,不薄又怎麽樣!

秦正業說的時候甚至能感覺到心在**的跳,兩頰太陽穴突突的,血管一鼓一鼓的,似乎隨時都有崩裂的可能!

‘嘭’的一聲站了起來!

“964276,請注意!”後麵持著警棍時刻注意著探監會客室的值班警衛眼眸掃了過來,狼一般犀利的狠狠落在秦正業身上。

這個地方關押的犯人少說也好上千號人,但是,因為秦正業的身份特殊,算是得到了這裏不少人的‘照顧’,後來見這個頂著收賄受賄頭銜的老頭實在沒什麽油水可炸,也不若表麵上看上去的那樣,他們這些人才算是對這個政治犯稍稍放鬆了。

對於這個隔段時間就會來看望他的年輕人,他們也甚是好奇,反倒是秦正業的親生兒子,一直沒有出現過。

秦正業腦子裏仿佛千軍萬馬過場,一一演練,就他對秦風的了解,如果秦風知道了自己的事兒,絕對會回來,扛起那一屁股的債,如果真的是那樣,秦風就完了!自己也完了!就真的再沒有出頭之日了!

那他辛辛苦苦經營的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麽!

“叔,我沒想幹什麽!哥是突然回來的,而且……”低著頭,咬著下唇,半晌,隨雲才像是做了什麽重大決定的昂起頭,“叔,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會對不起我哥,我媽的事兒,你比我更清楚。我現在年紀小,能賺的錢有數,我哥回來也好,有他幫著,會更快……”些還完那筆債,隨雲想說,卻被秦正業生生打斷了。

“你懂什麽!”

秦正業按捺著性子,可身子壓住了,臉上一股一股的火氣往上竄,頂的腦仁兒都有些疼,“他回來,我當年的努力不都白費了麽!隨雲,算是做叔的求你,你去勸勸秦風,別讓他回來,隻要他還在部隊,他就有希望,我們秦家就有希望!我不怪你媽,更不會怪你!那都是我們這一輩兒的恩怨!隨雲,聽我的,別讓秦風退伍啊!你知不知道,你……”除了這樣,他真不知道他還能怎麽做,腦子裏的千軍萬馬變換著陣型,戰略,可是,思來想去,似乎沒有一條路行得通。

因為,秦風是他兒子,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顆‘帥’棋是多麽的狂傲自大,唯我獨尊,傲立獨行。

怎麽辦?

紅著眼,秦正業努力的攥緊了拳頭。

“叔,我哥的脾氣你比我清楚!”一句話,算是給秦正業所有的希望和寄托判了死刑,“他昨天回來了一趟,當年的事兒他都清楚了,你覺得他會放著你不管,去部隊上安安心心的過他的日子麽……不會的,哥不是那樣的人……”

隨雲不知道秦正業心裏正盤算著什麽,隻是按照人之常情來判斷,對於秦正業對自己兒子的維護和關愛,這一切都理所當然,年幼的他卻沒看懂秦正業渾濁的眼底那一閃而過的精明和恨意。

“可是……”

“叔,袁姨沒了,難道,您還想讓我哥失去您麽,您還想瞞我們到什麽時候,您……”隨雲不想哭的,可是,一想那個寄送到他學校信箱的腫瘤早期化驗單,他的淚幾乎擋不住的從眼眶裏奪目而出。

“……你……你都知道了……”秦正業失焦的眸子不知道看向哪裏,這一連串的事情接踵而來,犯事兒,被人背叛,落獄,亡妻,家破人亡也不過如此了。

“嗯,……叔,你不用擔心,我們把錢還上,相信保外就醫很快就能申請下來,秦家隻有你們爺倆兒了……”

秦家,爺倆兒。

也許……

“小雲,……別勉強……”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的隨雲,才剛剛成年的孩子,模樣好,隱約能看到他父母的影子,腦子也好,如同當年他的父母,“秦家不是隻有我們爺倆兒……”

隨雲怔了一下,握著聽筒的手有些緊張的收緊了,且,一緊再緊。

“小雲,秦風是你哥!”

晴天霹靂!

恍惚得走出市立男子監獄,隨雲纖細的身板兒有些踉蹌,微涼的風灌入脖領子,人冷的抖了個激靈。

為什麽?

他該怎麽辦?

接下來的時間裏,隨雲仿佛沒了心魂兒,走在學校的主幹道上都會迎麵撞上對麵來的同學,本來就出色的隨雲,更是成了學生們眼裏的焦點!

沒有人知道一直拚命打工學習的隨雲因為什麽放下了書本,舍棄了家教,甚至連學校那份優厚的兼職都辭退了!

更沒有人知道一直學業優異的隨雲什麽時候學會了逃課,曠課,甚至連他最喜歡的經濟學與國際貿易理論都見不到他的身影了!

三層別墅位於市中心繁華地帶,卻因為年久失修又處在別墅群的最內側,以前是安靜,如今卻是幽靜的讓人心裏發寒。

門口的法桐零落的樹葉在夜色下越發的寂寥,門口壞了的一站路燈閃爍著,燈光明滅,風卷起院內的雜草,刷拉拉的響。

三樓的陽台上一個小小的影子緊緊的縮成一團,他身後幾件簡易的書架,桌子,還有一個睡袋,睡袋旁邊是厚厚的課本。

雙手環膝緊緊抱著自己,頭埋了下去,吸了下鼻子。

“哥,……秦風……”無助的低喃著,哽咽的聲音,這幾天,他都是這麽過來的,一想到秦風,一想到那天和秦正業的對話,他就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今後的日子。

他一直簡簡單單的人生似乎在一刻之間傾塌,顛覆。

秦風,是他哥!

老一輩人的恩怨在秦正業仿佛人之將死的善意中娓娓道來。

一出狗血的不能再狗血的劇情。

秦正業和席暮秋是青梅竹馬,卻因為門第問題,隻能是地下戀情,袁芳暗戀秦正業,高調的走在秦正業身邊,借著和席暮秋是好姐妹,表麵上是掩護秦席兩人的戀情,實際在幹著挖角的事兒,還將秦正業的弟弟秦建業拉進了本來就混亂的三角關係裏。

最後就連秦正業都不清楚,席暮秋怎麽和秦建業走到了一起,並且把當初家裏唯一一個上大學的名額給了自己,然後就帶著席暮秋一起消失,等到他畢業,就業,和袁芳結婚,進而走上仕途,一帆風順,再找到席暮秋的時候,秦建業已經去世,隻留下一個說話都不利索,膽小怯懦的自己。

他空寂了近二十年的戶口薄父親的名字,原來叫秦建業,秦正業的弟弟,秦風的二叔。

“小雲兒!”

秦風站在樓下,踩著厚厚的雜草,落葉,院子年久失修,又沒人住,熱烘烘的空氣裏,能輕易的嗅到腐爛的味道。

“隨雲!”皺了下眉頭,看著陽台上那一團小小的影子,秦風將身後的背包提了一下。

這幾年他從南到北,從國內往國外,沒少出任務,可最終他覺得有用的東西也就那麽幾樣,一個背包就足夠了。

今天回來就去將這幾年的津貼全部又上繳還給國家,看著隨雲這幾年陸陸續續交進去的錢,又心疼了好一陣子,去了趟監獄,知道隨雲前些日子已經去看過秦正業了,也知道秦正業都跟他說了些什麽。

看著他那好像被人遺棄了的小狗的模樣,就知道這小崽子心裏琢磨什麽呢!

哎!

傻啊!

他怎麽就撿著這麽個傻蛋兒呢!

抬腿,扭了下有些別扭的腰,也行了,隨雲不好過,自己也不輕鬆,他們還真是屬難兄難弟的!

想著老首長讓自己過十八銅人陣一樣的退伍儀式,嘴角剛剛好的傷口又開始冒血。

真他姨姥姥的慘了!

上樓的功夫又扶了扶後腰上的繃帶,才大步流星的竄了上去,上樓,果真,小可憐還蜷在自己的世界裏呢。

“哎……”輕輕歎了口氣,將背包往一旁地板上一扔,看著空曠的仿佛鬼屋的房間,以前,這可是他們兩兄弟的樂園來著。

誰想到,如今就人依舊是他們倆,這裏早已不再是以前的樂園了!

將團坐的隨雲一個圈抱,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後腰的傷口有些疼,幹脆抱著隨雲坐在了睡袋上。

“啊!……哥!”看著自己一直念著,想著,也在自己心頭拉扯著的秦風就在眼前,隨雲驚愣的大呼了出來。

也幸好,這別墅在裏側,沒人注意到他這一聲驚呼。

“才幾天不見,不認識了!”將隨雲往懷裏一抱,幹脆和衣就鑽進了睡袋裏,雷厲風行的直接把單人睡袋的拉鏈給拉上了。

兩個人睡在一個封閉的單人睡袋裏,其擁擠程度可想而知。

隨雲掙紮著就要伸出手來,這樣不行,他還沒想好。

秦家人,這三個字太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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