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祝我生日快樂

回到住處,洗了澡就上床睡覺。

原本以為,喝過了酒會睡得很死,不再念及劉嫣。沒想到陳娟的話猶如一根棍子,攪動了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內心。——睡覺的時候,還是夢到了劉嫣!

“嗨,生日快樂!”劉嫣笑著對我說。

我想對她說點什麽,但是一時太過激動,始終沒有說出口。

醒過來時,我把自己靠在床頭,很遺憾在夢裏沒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至於究竟要說什麽卻不清楚。

仔細想想,今天還真是自己的生日!

既然記了起來,怎麽樣也得跟自己表示一下!

我爬起床,穿好衣服走出房間。

原本是想把高原也叫起來的,但他的房間裏鼾聲如雷。我站在外麵想了想,沒有去驚動他,於是一個人拿了一瓶酒上了天台,坐在那裏喝了起來。

那夜皓月當空。經過一天的折騰,眼前的城市終於精疲力盡,在皎潔的月光下沉沉入睡。幾座大樓的窗戶裏不時閃爍著些許燈光,如同夢囈一般。眼前的情景,讓人忽然感覺寧靜明亮了許多,一些原本透著霧氣的事情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每一個生日,都應該是在這樣皎潔的月光下渡過的。

“謝謝,祝你快樂,也祝我快樂!”我對著天空,舉起手裏的酒瓶說道。

很多時候,我倒寧願忘了自己的生日。因為記起生日,就會記起劉嫣的父母,記起使劉嫣產生痛苦的根源。——這些會讓我心裏的某個位置疼痛不已!

在認識劉嫣後的第一個生日,是她陪我渡過的。她說祝我生日快樂!我說謝謝。而事實上,當劉嫣說出她父母的故事後,那個生日我並不快樂。

或許是觸景生情,劉嫣那天說起了發生在自己六歲生日的事情。——我已經記不清是怎樣開始談及這個話題的了,按理說在那樣的情境之下,決不會談及血腥的場麵,但當時確實談及了。劉嫣說本來那個生日應該很幸福。母親答應為她準備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給她做頓豐盛的晚餐。然而當她放學回家,滿懷期待地推開家門時,她對生日、以致對於未來的憧憬被眼前的一切徹底摧毀了!

她說她當時聽到了一聲驚心動魄的尖叫。但事實上那裏隻有她和母親兩個人,母親的嘴巴根本就沒有張開過,而她自己早已無力發出這樣的聲音。但劉嫣很疑惑地說確實聽到了一聲尖叫,或許那聲尖叫發自於她的心裏,最終湮滅在衝出喉嚨之前!——那一刻,她已魂飛魄散!

“你不會體會一個6歲的孩子看到那樣場麵時的心情。”我每每記起劉嫣說到這話時的神情,心裏都不禁隱隱作痛。她的眼神迷離,已經沒有了焦點,仿佛眼前空無一物。她說父親躺在客廳的地麵上,滿身染著讓人觸目驚心的鮮紅,地下的血泊已經凝結。母親拿著一把水果刀,呆呆地坐在地板上直到警察趕來。地下的那個男人,已經被她捅了二十多刀,下身的**也被割了下來。

從那時候起,劉嫣說她會不時聞起腥甜的味道,那令人暈眩的味道充斥著嗅覺細胞,刺得大腦深處某個地方生疼,恍惚中感覺到那居然是自己的身上的氣味!

當聽著劉嫣的講述時,我突然就走了神。不知怎麽回事,我的腦海忽然浮現出老法醫們講過職業法則:不跟死者的親屬談戀愛!心裏還沒來由地有些發悚。

法醫職業法則,是法醫們自己總結出來的不成文規定,按老法醫們的說法:是法醫自我救贖的準則,雖不具有強製性,但卻如同上古流傳下來的咒語,違背必遭詛咒!

而在我看來,與其說是法則,不如說是忌諱。

法則之一,法醫檢驗時不能帶著感情,必須像被掏空了心肺的冷麵殺手。這一法則是對法醫最基本的要求,唯有如此才下得去手。——那一刀一刀切割的可都是血肉之軀!有法醫開玩笑說,那一刻你不能把自己當人,也不能把刀下的物體當人!所以,當你看到法醫快速熟練地解剖屍體時,千萬不要詫異,那個時候,法醫不過是長著血肉的機械手,按著預設的程式操控著手下的物體。一名好的機械手,能把這門活幹得如同行雲流水一般。我所見過的最快速的屍體解剖時間是二十五分鍾。——從剖開屍體、提取心肝脾肺腎等所有內髒組織,到重新縫合好刀口,麻利得幾乎可用“富有藝術感”來形容!

法則之二,事後感覺屏蔽法則,或者說五覺合一法則。嗅、視、聽、味、觸,人的五大感覺,除了味覺,法醫屍檢時基本會用到其他四種。嗅覺,感覺血腥或腐臭;視覺,洞察每一處異常;聽覺,充斥刀具的霍霍聲和血肉的分裂聲;觸覺,通過手指感受人體組織的柔軟和彈性。感覺屏蔽,不是要閉塞視聽,而是指擯棄不必要的幹擾,以利於更好地工作。四種感覺中,視覺是屬於無需直接接觸得來的體驗,而且最直觀,最容易讓人接受,也最容易獲得線索。而其它的感覺,極易引起身體共鳴,讓人身臨其境地一次次遭受不適的痛苦,而且這些感覺,基本上都能夠通過視覺來實現,實無深究的必要,合為視覺一種即可。在我以前的同事中,有一個中年法醫,正是年富力強、其勢可畏的時候,卻說什麽也不願意幹法醫了。原來他老感覺有一股異味,揮之不去,像屍體的腐臭,久而久之便無法正常工作。所以,檢驗完案件現場,除了看到的,其他的體驗都應該“屏蔽”掉。

法則之三,不能與受害人的親屬談戀愛。這一法則,據說是因為法醫的身份特殊,與受害人親屬相處,隻會讓人時刻想起受害人的慘狀,無法釋懷。長此以往,則哀怨漸生,欲罷不能!但因為周圍沒有法醫與受害人親屬戀愛結婚的先例,所以關於此說的正確與否,無法考證。

關於父親的死狀,劉嫣極不願意多談。但從她所說的二十多刀、下身被割等字眼,足以讓我這個法醫感受到了場麵的慘烈。

劉嫣的母親被抓後,經司法鑒定是精神分裂,不負刑事責任,於是又被放了出來。

母親在家裏不吃不喝,呆呆地躺了三天三夜。

劉嫣在叔叔家住了一段時間。直到一天晚上,母親找到她,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劉嫣說她母親原來是準備帶著她投河自盡的,她清楚地記得母親抱著她走到了河中,那晚天下了很大的雨,河水湍急,河風嗚嗚地吹著兩岸,跟催魂似的。

母親邊淌著河水邊說,嫣兒別怪媽媽,媽媽不想讓你一個人受苦,咱娘兒倆一起走,媽媽會永遠照顧你的!

水越來越深,劉嫣說她突然就說了一句:“媽媽我不想死!”

母親在水裏呆了一呆,突然就放聲大哭起來。

“那足有十分鍾吧。”劉嫣回憶著,像對我,也像對她自己說,“父親出軌時沒看見她哭,用刀殺了那個負心人二十多刀時,也沒見她哭。那天在河水裏,終於見她哭了,哭得很傷心。……”她說那時候,母親一定在激烈地作著思想鬥爭。

“媽媽我不想死!”她又說了一句。——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在那一瞬間已洞察了生死。

母親終於止住了淚,回轉身朝向了岸邊。然而這時湍急的水流卻攔住了她們求生的去路,母親在河水中一個踉蹌,兩人便被卷入了河中。

劉嫣死命抓住了母親的衣服,在水裏仰俯沉浮,也記不清倒底喝了多少河水。劉嫣說她那時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河水阻隔了鼻子、口腔——所有能與空氣感觸的器官,缺氧的感覺讓她靈魂出竅飄飄欲飛,時間漫長得像經曆了幾個世紀。

等到終於停頓下來,劉嫣看到母親將自己卡在一處岩縫裏,雙手緊緊地拽住了她。空氣帶著親切的甜味撲麵而來,充盈著劉嫣周身的每一個細胞,她知道自己不會死了!而或許那股氣味,是從母親身上傳來的,因為那個時候,劉嫣看到血從母親的額頭上流了下來,滴到了眼睛裏。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母親都沒有放手,直到有人救起她們。那一刻,母親怎麽也不像一個精神分裂的病人!

那種瀕臨死亡的感覺刻骨銘心,以致於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劉嫣還有窒息的錯覺。

“所以我算是經曆了生死的人!”劉嫣說道。

她說那些話的時候,已經全然不記得那天是我的生日了!

所以那次生日,雖然她開始祝我生日快樂,但我並沒有快樂起來。自那以後,我再不敢提起生日的事,她也像忘了似的,倆人再沒過過生日。到後來,我還真把自己的生日給忘了!

沒想到今天晚上做夢居然記了起來。

事實上,每次與劉嫣一起,都讓我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劉嫣不久感覺到了這一點,她對我說對不起,是她的事讓我感到壓抑!我掩飾說沒有的事,隻要她在身邊就會讓我很開心。

“可是,在一起的時候,我都很少看到過你笑過!”劉嫣這樣說。

“那是因為,我沒見你開心過,所以我也無法開心起來!”我說。

她看著我,眼神裏流露出些許感動。

“你已經知道我的職業了,對此有什麽看法?”我想扯開話題。

“關於哪方麵?”她有些不明白。

我也覺得自己的問題問得有些含糊。——這是和她在一起時常常出現的情況,言不由衷,詞不達意!

“我是說你介意自己的男朋友是一名法醫嗎?”

“為什麽要介意?”劉嫣反問道,“職業能說明這個人什麽問題?我是跟人談戀愛,又不是跟職業戀愛!”

“你不覺得法醫是一種很髒汙的職業?”

“為什麽這樣說?我又沒有潔癖!”劉嫣有些詫異,她想了想說道,“我認為沒有一種事物是肮髒的,所以更沒有什麽肮髒職業的說法!我倒覺得,人的思想才有潔淨和肮髒的區別!”

她的話讓我稍覺安慰。在此之前,我曾與幾個女孩相處過,當她們知道我的職業之後,無一例外地和我分了手。分手的原因很簡單,和我在一起會讓她們感覺一種看不見的怵懼。

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感情潔癖其實比生理潔癖更可怕!

但自那以後,我時常會想到法醫法則三:不能與受害人親屬談戀愛!

我想我受到詛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