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主任楊濟慈大夫才從一個手術上下來,坐在辦公室裏連喘氣都沒有了精神。

幾個小時連續地站著,實在是令五十出頭的她很有點吃不消了。於是,她決定今天破例早走十分鍾,不必再守到晚上了,她實在是該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了。

在收拾辦公室桌時,十三號病房陸雲峰的病曆掉了出來。她不禁皺了皺眉,這個病人的情況很有些棘手,一周前,他是因為燒傷入院的,可真正難辦的卻不是那些皮外傷,而是他頭部受擊而造成的昏迷不醒。照片和t檢查又都不見有腦部淤血之類的症狀,卻就是不肯蘇醒過來,幾個大夫一會診都認為有變成植物人的趨勢。不過,她還沒有放棄對他的治療,想再觀察一陣子再下定論。她是個天生的醫生,正如她的名字一樣╠╠╠濟慈.

而且,楊濟慈對這個病人有著某種特別的感情。她對這個陸雲峰有著強烈的憐憫,這種憐憫不僅僅隻是因為他的病,而是因為他孤獨的處境。

她當醫生將近三十年了,從來就沒看見過陸雲峰這麽可憐的病人,他一看就是有錢人,住的是特等病房,雇的是特別護士,來探病的人也是絡繹不絕的,而且大多是非富既貴之輩,高檔的營養品幾乎堆滿了病房。可是,這有什麽用呢?他除了有一個叫李放的朋友常常守在身邊以外,就連一個家人也沒有露麵了。她也就此問過那個李放這是怎麽一回事情,他無奈的說,陸雲峰的父親有嚴重的心髒病,暫時還不敢通知兩位老人;而他的姐姐們還得緩一陣才來得了;他還有一個妻子,正在旅途中還沒有聯係上。

於是,那個陸雲峰就那麽孤獨地躺在那大而華麗的病房裏,白天的熱鬧正反襯出他長夜漫漫的淒涼,楊濟慈看著這一切,心底那屬於母性的憐憫被勾了起來,不由自主的對他多了些注意。尤其,是那個女式的掛飾更令她對這個人產生了無數的猜測和遐思:他有怎樣的一個故事呢?是一段愛情?還是……其實,以楊濟慈這樣的年齡和經曆而言,是很少有什麽人與事能夠感動她的心了。但是,當陸雲峰送來時,手裏緊緊握著那個掛飾,以至於幾個醫生護士費了好大的勁才掰開。這個細節給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就不禁對這個病人有了幾許特別的感覺。

這個掛飾如今正放在楊濟慈的辦公室抽屜裏,是一個銀製的吊墜,銀色的圓環中間鑲嵌著兩個水鑽的英文字母“f”,這兩個“f”一高一低地穿插在一起,像兩隻飛翔著的鳥兒似的,顯得高雅而別致,一望即知這是一個女人的東西。那兩個“f”,她起初並不明白是何意思,直到有一天,她無意之中看到陸雲峰的病曆卡上的名字的拚音縮寫:l#83;y#83;f,又聽那個李放說起病人的太太姓方的時候,這才恍然而有所捂:這分明就是蘊含著兩個人能比翼雙飛之意啊!繼而,楊濟慈對那個掛飾的主人就油然地有了好奇心,這應該是一個細膩又深情的女子吧?!

楊濟慈曾經與丈夫討論過這個神秘的是妻子,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照說,她應該是很愛陸雲峰的,可怎麽丈夫受傷了這麽長的日子還不見她露麵呢?這就不像是一個好妻子的行為了。

“或者,是你想錯了呢!”楊濟慈那作詩人的丈夫沈卓提出了不同的猜想。“這個掛飾的主人並不是那個妻子,而是某個情人。”

“情人?”楊濟慈皺眉了,這破壞了她原有的美好印象。

沈卓卻有些肯定地認為是情人,他的理由倒很充分:“隻有情人才能這麽浪漫,一結婚哪裏還會如此?那個陸雲峰不是個有錢人嗎?”

“是嗎?那你也有個情人哦,因為你老是說自己是個浪漫的人呀!”楊濟慈半開玩笑的,“我可是個黃臉婆了。”

“不。我並不需要什麽情人。”已近半百的丈夫正色地說:“你就是我———永遠的情人!”

丈夫雖然是寫詩的,但他們兩人都是那種典型的中國知識份子,即穩重而含蓄的人。就連年輕時也沒有互相說過什麽文藝腔,沒想到在柴米油鹽這麽多年以後,楊濟慈竟猛地聽到丈夫這麽一句“甜言蜜語”,她居然就臉紅了,心頭很有些甜絲絲的。

這麽一個小小的掛飾,竟然令她有了些年輕時候的感覺,無形中,和丈夫的關係又親密了好多。這在某方麵上還真得感謝這個病人呢!

楊濟慈這樣想著,便有了去看一下十三號病人的念頭,她信步走了過去。剛拐上走廊,一個人影竄了出來,嚇了她好一大跳。

“醫生!醫生!求求你告訴我,雲峰他怎麽樣了?”那人一迭地問。“他怎麽樣了?怎麽樣了啊?”

這是個年輕的女人,滿身的泥濘,滿臉的惶急,顯然是哪個病人的家屬,才從什麽地方趕過來的。

“他會醒嗎?他……他……會死嗎?”那女人一把拽住了她,聲音顫抖地問:“有救嗎?求求你說話呀!”

這樣的場麵楊濟慈可是見得多了,也就不吃驚,隻是被這個女人死死地抓住令她有些不舒服。她努力掙脫她,冷靜地問:“你是誰?是幾號病人的家屬?”

“我是誰?他不認得我了,記不得我了,雲峰!雲峰啊!”她慌急地站在那兒,語無倫次地說著:“你為什麽要去倉庫啊?怎麽會是你?我沒有詛咒你,我從來沒有……”

接著,她晃了晃,就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楊濟慈聽得莫名其妙,但她還是被這個女人那種發自肺腑的悲傷和焦急打動了。正準備上前去扶起她,走廊那頭一個男人跑了過來,正是那個李放。

“心蕊!心蕊!”他急忙扶住了那個女人。

那個叫心蕊的女人在他的呼喊、搖動下慢慢地醒了過來,她蒼白著不說一句話,目光呆滯,仿佛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似的。

“對不起!對不起!”李放忙回頭對楊濟慈解釋:“她是陸雲峰的太太。”

“哦!”楊濟慈來了興趣,仔細地打量著這個陸太太:淩亂的短發,發紅的雙眼,淚水縱橫的臉……

這些,都掩飾不住她身上的某種氣質,是———優雅吧!

“心蕊,你先別著急啊!冷靜下來再說。”李放勸解著,“雲峰又不是沒有希望了,總會有辦法的,你自己千萬不要亂了方寸。”

楊濟慈溫言道:“是啊,在沒有任何定論的情況下,是不能說沒有好轉的可能的。更何況,他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

“是嗎?”方心蕊的眼睛亮了一下。

“當然,你應該聽說過有許多這樣的病人在沉睡了幾年之後也能突然醒過來的事吧?”楊濟慈明知道那些隻是少之又少的奇跡,作為一個謹慎的醫生,一般是不給病人家屬這種渺茫的安慰的。但這次,她自己也不知為什麽就破了戒。

“所以,你自己就得先調整好狀態,才能夠配合醫生的治療方案,幫助你的丈夫早日蘇醒過來。”她進一步勸道。

這番話多少起到了一些安定的作用,方心蕊果然振作了一些,慢慢地抬起眼睛,臉色依然蒼白,但眼睛卻充滿希翼。不過,楊濟慈從她那顫抖的嘴唇和抽搐的麵孔上仍可以看出她內心強烈的痛苦。她的心**起一股柔情,反而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了。

“我叫方心蕊,是陸雲峰的———妻子。”方心蕊激動的情緒有些緩和了,竭力在保持一種鎮定。“剛才真是對不起,我……我太激動了一些,請您原諒。”

楊濟慈被她那種自我克製的優美態度感動了,忙搖頭表示不介意,同時,她又覺得這個名字很有些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聽到過。

三人一起走進了十三號病房,楊濟慈向他們仔細什麽了一下陸雲峰的情況。

方心蕊安安靜靜地聽著,完全沒有了先前的歇斯底裏。她的目光始終柔柔地定在**陸雲峰的臉上,那款款的深情明白無遺。另外,她的臉上又多了一抹堅定和犧牲的神情。

“李放,你可以送我回一下家嗎?”她的話中有一股柔情。“雲峰一定不喜歡我這種亂七八糟的樣子的。”

**的陸雲峰一動也不動,宛如一具千年木乃伊,哪裏會在乎她的樣子了?可她那口氣,仿佛他不過是睡著了一小會兒,立即就會醒過來似的。

“心蕊!”李放低叫,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了。

楊濟慈也不禁為之鼻酸。

第二天剛一上班,楊濟慈就立刻到十三號病房去看看。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對夫妻竟比別人更牽係著她的心。

房間的門虛掩著,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她輕輕地推開了門。於是,她看見了一幅動人的畫麵:陸雲峰依然在沉睡著,但是,他的臉已經仔細的清洗過了,並刮過了胡須,顯得幹淨而整潔。方心蕊自己已經換上了一身淡藍色的套裝,靜靜的伏在**睡著了,那化著淡妝的臉上還掛著幾滴未幹的淚珠,在晨光中閃爍著一點點光亮,而她的右手正緊緊握住陸雲峰的左手,緊緊的,沒有一絲放鬆。

楊濟慈悄悄地退了出來,小心地關好了門,她不希望他們被打擾。

忽然間,她想起這個方心蕊是誰了,她的衣櫃裏就有幾件“典雅”。她,就是那個方心蕊!可是,楊濟慈覺得她那些廣告、海報上的美麗形象在此時此刻都變得黯然無光了。隻有這個清晨的方心蕊,在她的眼裏才是最美!

隨著陸太太的出現,陸雲峰的母親與姐姐姐夫們也相繼趕來了。

此時的楊濟慈已經不是陸雲峰的主治大夫了,他已被轉交由幾位腦神經專家負責診治。但作為前期的負責大夫,她也參加了會診。陸雲峰身上的燒傷並不是很嚴重,最多會留下些許疤痕,令人束手無策的是他的昏迷不醒,大多數醫生已露出了毫無希望的表情,但誰也不敢否認萬一有奇跡出現的可能。

“住在這種醫院有什麽希望?到美國去才是正事。”陸雲峰的二姐陸雲羽出口就很尖刻。

“雲羽———”她的丈夫輕喚,特意把尾音拖的長長的。

“難道我說得不對?還是盡快在紐約聯係一家一流醫院的好,別耽誤了雲峰。”

陸雲羽這種目中無人的話一說,在場的醫生無不是臉上變色,年輕一點的就已經不住氣要反唇相譏了。氣氛真有些一觸即發的味道。

楊濟慈忙站出來打圓場,“如果你們覺得那樣更好的話,我們尊重家屬的意見。”

“這還差不多。”陸雲羽冷哼一聲,然後旁若無人地和丈夫商量如何轉院的事了。

這也實在是太沒有禮貌了!就連楊濟慈都開始皺眉了。

“我反對轉院!”一個清亮的聲音突然響起。

大家扭頭看去,說話的人正是方心蕊。

“你反對?“陸家姐妹訝異地盯著她。“為什麽?”

方心蕊有一點瑟縮,咬了咬嘴唇,還是勇敢地梃子直了背。“我查了一些資料,象雲峰這樣的情況與醫術一流與否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他現在正如是被關閉了腦子中的某扇門,暫時是失去了某種意識,誰也不能確定這扇門什麽時候會打開,隻有耐心的照顧他,慢慢地等待了。”

她侃侃而談,醫生們無不微微點頭。楊濟慈更是意外,沒想到不過才幾天的時間她就能進入情況了,而不像其他的病人家屬那樣隻會怨天尤人。

“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楊濟慈想道。

“什麽門不門的,你懂個什麽?”陸雲羽喝斥著。“少在那兒多嘴多舌的!”

“可是……可是……”心蕊還想說下去。

“可是什麽?”陸雲羽打斷了她,一臉的不屑一顧。“沒見識!”

“陸太太,請你繼續說下去。”楊濟慈鼓勵地對方心蕊一笑。“你是有權利決定你丈夫的事情的。”

陸雲羽不再開口了,但神情十分的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