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影像

料理了那些百姓的事,我們便回了米糠鎮孫府。在孫家吃了晚飯,天尚且沒黑透,幾人便一字排開,一同在院落裏結滿紅果的老冬青樹下納涼。

今天姬有時出了大力還吐了血,回來後整個人都懶洋洋的不願動彈,我也不知道她是真的還是裝的,隻曉得這會兒她躺在躺椅上,三個長成一個模樣的漂亮小徒弟溫柔地給她捏肩揉腿,受用得不得了。

我和常問夏擠在一個躺椅裏,可能戀愛中人都是這樣,就算不舒坦,但這樣你擠擠我我擠擠你然後相互喂食什麽的就是很歡樂。

暮炎倒也想和廉不愁擠到一塊兒去,我隻看她投向我們這邊嫉妒的眼神和對於廉不愁那欲言又止的模樣就能猜透她的心思。可惜啊,到底能與不能,還要看她們今晚夜談的成果。

“話說,白澤什麽時候能過來?那眼淚收集得如何了?”姬有時問起了白澤。先前常問夏她們倆去找那修複魂體的真心淚,到後來她就一個人來接我們了,也不知是怎麽個情況。

“還差一滴,向來明日就能到手了。收眼淚這種事情對她而言容易得很,隻看一眼就能知道對方的秉性。”常問夏一邊啃著番薯幹,一邊說叨之前的經曆:“前幾日哪,我們在藥鋪門口看到了一名女子,那女子衣服上一身補丁,索性收拾得挺幹淨,不過麵色不好,幾天沒睡似的。我們路過的時候,她正在向掌櫃央求賒藥,那掌櫃做著救命的買賣卻還是一副商賈心腸,死活就是不同意。那女子無法,便隻得去山裏找藥,翻了兩個山頭啊,天都快黑了,才找了五味藥……”

“嘖嘖嘖,這麽可憐,你們也不出手幫她麽?”

“幫她?幫了她她還能哭麽?”常問夏聳肩,又說:“本來呢,我想先把她困在山上,到了夜裏,野獸出沒,這一個姑娘家總得嚇哭的,可白澤說這樣嚇出來的眼淚可能不算,沒辦法,我們就隻能跟著等她哭。不過沒想到的是,這姑娘毅力驚人,點了個火把在山上摸黑尋了一夜,受了點兒小傷竟還真給她找到了另兩味藥。我看那姑娘走時比來時還高興,那叫一個鬱促啊,跟著她回了家,一見那破房子裏一個破床,破**一把破蚊帳,破蚊帳裏躺了個病懨懨的老太太,就有了辦法。”

“寨主,你該不會又幹缺德事了吧?”我搶過她手上那塊都沒有功夫啃的番薯幹,塞進嘴裏嚼起來,相當有勁道。

她也不在意,又從旁邊的木盒子裏撈了一塊,捏在手上也不吃,隻得意地說:“我隻不過讓那老太太暫時斷了個氣兒,別說,挺有用,那姑娘煎了藥回來一瞧,當即就嚇癱在地上了,眼淚嘩嘩地流止都止不住。”

“你……”姬有時一聽,正義感唰唰上湧,斜眼看著常問夏道:“你這絕對是缺心眼兒啊……這麽嚇人有意思麽?”

“那又如何?”常問夏倒是不覺得有什麽所謂:“我後來給她留了銀子,一場驚嚇換這一雙孤兒寡母下半生的安逸,我倒覺得是她們賺了。”

“好吧,既然留了銀子,那就另當別論了。”我坦言自己的想法。

“九師妹,你入門這麽多年了,為何思想還是這般庸俗。”姬有時鄙視地看著我,又洋洋自得地問為她捏肩揉腿的孫家三姐妹:“徒兒們,你們覺得呢?”

三姐妹為難地對視幾眼,又看向我,再看向內心世界高高在上的姬大師父,終是異口同聲道:“庸俗。”

我差點被這倆字兒噎得一口唾沫堵在喉嚨口,尤其因為它們從四個人的口中說出來。

“常問夏,你說我庸俗麽?”我鄭重其事地問她。

她安慰地摸摸我的額頭,說:“沒事兒,有我陪你庸俗。”得,還是庸俗。

我想我不能再用庸俗這兩個字攻陷自己擁有高尚品德的認知,便轉了話題道:“你們說白天那小鬼,他到底是怎麽個怪東西?把我們騙得團團轉的。”

“哎?你這話就不對了。”暮炎插嘴進來,她姿態撩人地伏在躺椅上,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擺弄著自己火紅的毛尾巴:“我可從來沒信過那小鬼,不信你問冷美人,問她信了沒有。”

我越過暮炎看向廉不愁,她抿了抿嘴,卻不置可否,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嗤,狐狸姐姐,馬後炮誰不會當。不然你給我個解釋,那小鬼跟那虛鬥,到底是什麽關係?”

“哼。”暮炎鼻子裏出氣兒,哼一聲就當沒這回事了……分明是什麽消息都沒掌握到。

“想要知道是什麽關係還不容易?有時,你便給我們瞧瞧。”奇跡般的廉不愁插話進來,不緊不慢,我卻深深懷疑她這是在為某隻難堪的狐狸解圍。

姬有時也不會違抗這位師叔的意思,即使已經舒服到懶得動彈,也還是勉勉強強地支起身子祭出莫如扇,一邊默念心訣,一邊揮舞羽扇。

她每揮動一下,五尺開外的半空中便會顯現出一幅靜態的畫麵。此刻夜幕初降,光線十分昏暗,一幅幅由各色光點組成的畫麵卻顯得格外清晰。

“這些便是那小鬼的一生,殘留在他被我攝來的靈魂中的影像。”姬有時解釋。

我們看著那些畫麵,雖不能聽見聲音,卻也能觀摩出個大概。

第一幅影像,是一個憔悴的女人,懷中抱著個初生的嬰兒,正在哺乳。那女人神情溫婉,渾身散發著母愛的氣息。我想這嬰兒定是那個小鬼,隻是細瞧畫中女人的眉眼,並非結界中那小鬼的娘親。

第二幅影像,是一間慘白的靈堂,靈堂中擺了兩副棺木和一個案台,案台上供了兩個牌位,上書“慈父馮孝知之靈位”和“慈母郭玉梅之靈位”,棺木前跪了披麻戴孝的一男一女,女人是之前影像中的女人,手裏抱著哭得麵紅耳赤的孩子,男人想來是女人的丈夫,他看著那孩子,眼神卻極不友善,仿佛是懷疑夾雜著一絲懼怕,總之一定不是一個父親看自己骨肉時應當出現的神情。

第三幅影像,是在一個小院落中,小院落與結界中那男童的住所別無二致,隻是滿地的家禽屍體,慘烈非常,而院中水井邊,那男人雙手舉了一個不足三歲的男孩,似要將他丟進井裏,而他的腳邊,癱軟著原先那女人,女人哭著,叫著,雙手扒著男人的腰努力向上,定在懇求男人手下留情。

第四幅影像,是那三歲的孩子蹲在地上哭泣,離他三米之處,是一群小孩,他們的臉上沒有孩童應當有的純真,一個個橫眉倒豎充滿惡意,撿著地上的小石子朝被孤立的孩子丟。

第五幅影像,是在最初的屋子裏,屋中隻點了一截蠟燭頭,光線昏暗。**是那女人,麵色慘淡,重病模樣,雖如此,她仍努力坐起身,蒼白的嘴唇半開,試圖阻止床前的男人。男人手中正捏著一把泛著冷光的柴刀,怨恨地欲要朝那個子還不及自己腰身的孩子劈去。那孩子驚懼,眼睛卻泛著詭異的紅。男孩的背後是一扇敞開的窗戶,窗外,有一片藍灰色的衣角,雖不能看全,卻顯露出半個黑白的八卦。

第六幅影像,是在一條蜿蜒的田埂上,一名老道、一名幼童相攜上路。田埂邊,是一望無際金色的麥田,而田埂的盡頭,是一座陡峭的山峰,以及山峰上隱隱一座並不算大的道觀。

第七幅影像,是那孩子在山上修習陣法的場景。他以石為樁,以血為祭,以紅線為媒,圍出一片不足一平的結界,結界中陰風颯颯,一隻豪豬在陰風中掙紮,它的後肢已被陰風攪成了碎肉,血汙四濺,無比殘忍。遠處,老道看著這方的動靜,欣慰撫須。

“妖道。”寨主說。

第八幅影像,是山林裏老道與虛鬥對峙,樹叢後,躲著個八/九歲模樣驚慌失措的孩子。老道渾身溢血受傷不輕,虛鬥亦好不到哪裏去,尤其是胸口的血洞,讓我想起了在結界中它被挖心的場景。現如今,它已隨著結界的坍塌一同消亡,也算是一個了結。

第九幅影像,又是那孩子,他跪在一塊簡陋的墓碑前,神色肅穆,墓碑之後是一個墳包,我想墳包下埋的便是先前的老道,他的師父,在與虛鬥的戰鬥中,雖將對方重創,卻終究沒能躲過命運的屠刀。

第十幅影像,那孩子回到了家鄉,回到了自己的家,隻是沒有父母的迎接,取而代之的,是父親拿著刀子將他趕出家門,而院中站著的女人,已不是她的母親。

第十一幅影像,他離開了米糠鎮,帶著生父給的刀傷,臉色煞白。就在鎮口的官道上,再次遇到了重傷未死的虛鬥。

第十二幅影像,虛鬥用利爪劃開了孩子的胸腔,將小小的心髒塞入自己胸膛的血洞……孩子睜著眼睛,臉上的表情痛苦卻仍舊鮮活……

第十三幅影像,虛鬥分了一滴精血,放進孩子的胸前的傷口……紅色的光芒籠罩著他,妖異,卻是他苟延殘喘的生命之源。

第十四幅影像,孩子用先前流了一地的鮮血布下大陣……

再後來的事,也便不言而喻了,孩子用官道上的結界不斷斂命,一麵體驗童年不曾體會過的圓滿親情,一麵用人魂強大自己,用人心供奉虛鬥。隻是沒有心,他的身體永遠不能生長,永遠隻能屈居於虛鬥的**威之下,成為它修複元神的傀儡。而我們的出現,既是危機,又不失為他翻身的契機,隻是這場賭博,他終是熟得徹底……

“哎,也不過是個被逼入歧途的可憐人。”姬有時收起莫如扇,一聲歎息。

這章才是上個副本的真正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