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有了趙京五,一來一往的事就多起來。牛月清看在眼裏,嘴上沒說,心裏多少氣不過。暗話警告了柳月幾次,柳月佯裝聽不懂,臉上隻是傻傻地笑,照樣該怎麽辦還是怎麽辦。一心二用了,飯菜就早一頓遲一頓的,換洗的衣服也是三五天攢在一塊才洗。就在唐宛兒昏倒的第二天晌午,趙京五來找莊之蝶,莊之蝶和牛月清都不在家。趙京五就大了膽子糾著要和柳月親嘴,柳月半推半就和他親了,趙京五得寸進尺手又在她身上胡揣**。柳月說句:你趙京五賊膽也長大了?!就解了裙帶,竟把褲衩也褪了下來。趙京五原是沒奢望到這一步,見柳月如此,也就幹起來,但畢竟沒有經驗,又是驚驚慌慌,才一見花就流水蔫了。柳月又氣又笑,將弄得肮髒了的褲衩懲趙京五去洗。趙京五洗了,千叮嚀萬叮嚀不敢把這事說出去,柳月便說:說出去讓人笑話你的可憐?趙京五說:不是我不行,一是我太激動,二是在莊老師家裏人怪緊張的,等咱們結婚了你再瞧我的本事吧!說過了,又提醒道,你以後在這裏盡量少提說我,莊老師敏感得很,你話多了萬一失了口,他就猜出咱們有這事了,那他不知會怎麽看了我的。柳月說:哎呀,這麽怕你莊老師,你莊老師也是人嘛,他什麽不幹的?趙京五聽她話中有話,就說:莊老師幹什麽了?柳月竟說了莊之蝶和唐宛兒的事,趙京五聽了倒吃了一驚,卻嚴肅了臉麵吩咐柳月再不要向外說這事,說:莊老師在外邊威信很高,一幫朋友學生也全靠了他的,這事讓外人知道了,他倒了聲名兒,大家也跟著就完了,咱們做他學生的要懂得怎樣樹立他的威望,要有權威意識哩!說得柳月點頭稱是,卻又說:可我一個姑娘家光了身子給你,落得個花開了沒結果,這我要不依你哩!你嫌這兒不方便,明日我去你那兒。趙京五說:孟老師說過,女人家幹這事越幹膽越大,我還不信的。就擠著眼兒羞柳月。柳月說:已經有了今天,我還羞什麽,何況將來還不是你的人?趙京五就說。我那兒才不安全哩。那這樣吧,明日我向在老師要了求缺屋的鑰匙,我領你去那兒玩玩。柳月說:什麽求缺屋,我怎麽沒聽說過?趙京五就如此這般地說了,柳月噢噢叫道:還有這麽個好去處?!我說唐宛兒常讓鴿子捎了信來,莊老師就過那邊去了,想周敏老不在家,原來他們還有一個秘密幽會的地方!果然第二天趙京五來向莊之蝶要過求缺屋的鑰匙,借口有個朋友來晚上沒處睡的,拿了鑰匙竟也私配了一把,就偷偷把柳月引去了一次。

一日中午,牛月清下班回到家來,莊之蝶不在,柳月不在。等了一會,見柳月哼哼嘰嘰唱著上了樓,待她一開門,就嚷:你們都到哪去了,屋裏狗大個人影兒都沒有?柳月是在街上見了趙京五,說話過頭了,忙買了包子回來的,就說:我去買了包子,回來燒個雞湯啊!牛月清說:多省事,買了包子吃!那你上午幹啥去了?柳月說:上午全在家呀1牛月清說:鬼話,我給家掛電話怎麽沒人接?氣得坐在一邊喘息,又問:你莊老師呢?柳月說:我不知道的。牛月清說:不要吃了,天大的事急著要見他的,你給老孟家打電話,看是不是在他那兒?柳月撥通電話,沒有。牛月清就又給雜誌社撥電話,給雙仁府老太太那裏撥電話,給汪希眠,給阮知非,給報社,凡是常去的地方都撥了電話,都是沒有去那兒。柳月見她真的著急就說:會不會在周敏家?牛月清騎車就去了,周敏才從印刷廠送雜誌校樣回來,正在家煮方便麵,說沒有來呀!問唐宛兒呢?周敏說他回來也沒見人的,她愛逛街,是不是上街了?牛月清騎車回來,又饑又氣,又給柳月發火,柳月說:我哪兒知道他到哪兒去,能找的地方你都去了,除了求缺屋,再沒個地方的。說畢了,卻後悔了。牛月清卻問:求缺屋這是什麽地方?柳月說:我好像聽莊老師說過一次那地方,我也不知道那是單位還是住家戶?我去找我把。牛月清說:要找我去找,緊天火爆的事,再沒時間耽擱了,你說在什麽地方?柳月隻好說了地址,牛月清騎車就趕了去。

這一中午,莊之蝶正好與唐宛兒在求缺屬。唐兒身子雖然得到了恢複,但下邊還多少有點血,兩人相約了去求缺屋,莊之蝶讓唐宛兒把墮胎的前前後後詳盡說給他聽,聽得又是熱淚滿麵。唐宛兒卻要莊之蝶指天為咒說我愛你,莊之蝶咒過了,又還說了要娶唐宛兒的話。唐宛兒卻問幾時娶呀?還是將來嗎?將來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人都以為莊之蝶娶了個什麽天仙兒,來看了原來是個老太婆?!莊之蝶陷入一種為難,又痛苦地長籲短歎了。

唐宛兒就笑了,說莊之蝶真可憐,搔著他胳肢窩兒要他笑。莊之蝶臉上還是苦皺著,唐宛兒又說你不必這樣。瞧你難過的樣兒,我心裏也紮乎乎地疼哩,遲遲早早我等你就是了。你就是不愛了我,你總是以前真心愛過。即使天有心作合。你我結為夫妻,以你這心性,你還會尋找比我更好的人。到那時我不恨你,也不攔你的。莊之蝶說:這我成什麽人了?你唐宛兒不會讓我失去興趣的,你也會不允許我再去找了別人的。唐宛兒噗噗就笑了,說她有時想起來覺得對不起師母,卻又覺得她更不應該失掉莊之蝶,她說不清她是個好女人還是個環女人,但她是女人。如果莊之蝶哪一日真的不再愛她了,她就墮落呀,她就去和任何男人睡覺,瘋子也行,傻子也行,強盜小偷都行!莊之蝶愣了,也變了臉,唬道:你胡說,不準說這樣的話!唐宛兒卻流下了淚,說她不說了,再也不說了,還問莊之蝶生氣了嗎?莊之蝶拍了她的屁股,拍得啪啪響,說他當然生氣的,你們這女人真不知一顆心是怎麽長的?唐宛兒就把他摟在懷裏吻。三吻兩吻的兩人就不知不覺合成一體,******(作者刪去三十八字)待到看時,那墊在身下的枕頭上已有一處紅來,兩人才皆後悔,因為醫生吩咐過手術後一個月裏不能同房的。莊之蝶問唐宛兒這陣兒身子感覺怎麽樣?唐宛兒說沒事的,隻是把枕頭弄髒了,看著那一處紅,竟用鋼筆就在紅的周圍畫,畫成了一片楓葉。莊之蝶就笑了,說:好;霜葉紅於二月花;待會兒下去吃飯,買了針和絲線你再繡了,誰也看不出來,倒讚賞這枕頭也成藝術品了。兩人又玩樂了一回,眼看過了飯辰,準備上街吃飯和買針線,剛一下到樓口,與牛月清正好碰個照麵,兩人臉都嚇白了。莊之蝶忙對著驚慌失措的唐宛兒說:宛兒,你看你大姐怎麽也來這兒了?牛月清說:我滿世界老鼠窟窿都尋過了,你們才在這兒!宛兒你臉色不好?莊之蝶說:咋能好的,她要我幫她找一份臨時工幹幹,我說找環衛局楊科長吧,就領她到楊科長家。沒想那揚科長倒擺架子,待理不理的,我們起身就走了。哼,我還沒受過這種窩囊氣的!牛月清說:尋那臨時工能掙幾個錢的?你好好在家呆了,讓周敏多寫幾篇文章也就是了。現在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找一個科長不如直接去尋了他局長!唐宛兒就說:大姐說話容易,周敏靠寫文章掙錢,那我這嘴早就要吊起來了;如果他有莊老師那支筆,我也安安心心在家伺候了他,也不像大姐這樣還要去上班?牛月清說:那這樣吧,洪江再要編書,我讓洪江把周敏也拉進去!莊之蝶就問牛月清;你別光把話說死,到時候洪江不願意了,你又給周敏怎麽說?這麽急地到處尋我有事兒?牛月清說:可不有急事!唐宛兒就說:是我耽擱了你們,真不好意思,那我就先走了。說完就走了。牛月清說:上午我正上班,龔小乙找著我了,他一見麵就哭,倒把我嚇了一跳,他怎麽更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問有什麽事,他說他要找你,是他爹犯了事,還是為了老毛病讓關進去了,捎出來的話是讓他找人說情,爭取罰款了結。可他娘回天津姥姥家了,他一是找不上人,二是即就是罰款他手裏也沒個錢的,就來求你了。莊之蝶聽了。

說:莫不是他買大煙又沒了錢,來騙我們的?前幾日我見過他,並沒有聽說他爹出事嘛!牛月清說:我開頭也是這麽想的,要叫他說實話。他拿了老龔捎出來的字條,那字我能認得。是老龔寫的。莊之煤說:老龔為這毛病去局子也不是兩次三次了,哪一次不是抓進去寫些字又出來?沒事的,除非他的手讓人剁了!牛月清說:我何嚐也不是這麽說他。

龔小乙就說這次是國家公安部的一個領導來西京檢查工作,收到好幾封說老龔賭博成性、又屢抓屢放的告狀信,這位領導發了火,前一日才批評了公安局,沒想第二日老龔他們又在這位領導下榻的賓館裏賭,就抓了進去,說要從嚴從重處理的。莊之蝶知道問題嚴重了,口裏隻是罵龔靖元屁眼大把心遺了!牛月清就說:老龔一身毛病,可畢竟與咱交情不淺的;小乙尋到咱門下,咱不管也抹不下瞼麵啊!你看能認識誰,給人家說說,頂用不頂用,咱把路跑到,把力出足,咱落得心裏清靜了,也免得外界說咱絕情寡義的。莊之蝶皺了眉悶了許久,說。飯還沒吃吧,咱去吃了飯再說。兩人去麵館吃了一碗刀削麵,莊之蝶讓夫人回去,自己就去找趙京五說了這事。趙京五頗為難,說:公安局那邊我認識人倒有。怕並不起多大作用。咳,他也該好好吃次虧才好哩!莊之蝶說:我琢磨了,這事無論如何咱要幫的。你先去找龔小乙,把情況再問清,就說這事難度很大,可能得判三年五年的,讓他緊張些。趙京五說:他怕早慌得沒神了,還嚇他幹啥?莊之蝶說:我有個打算,等我去找了你孟老師後,再給你說吧。趙京五便急急去了。

莊之蝶找著蓋雲房又如此這般說了一通,盂雲房說:那找誰去?你和市長熟,給市長談談不就得了?莊之蝶說:這可不能找市長,影響太大,市長會拒絕的。你不是說在慧明那兒見了幾次四大惡少的老二嗎?孟雲房說:你是讓我托慧明要老二去說情?這我不見慧明!莊之蝶說:這你可得一定去,權當是幫我的。要老二去說情。並不要求立即放人,隻望能罰款。老二肯定能辦到的。孟雲房好不情願地去了。回來說慧明同意去求老二,讓等個電話的。兩人就在孟雲房家吃飯,下午慧明果然來了電話,說公安局同意罰款,但要重罰,是六萬元的。莊之蝶長籲了一口氣,同孟雲房又到趙京五處。趙京五從龔小乙那兒才回來,三人說了罰款的事,莊之蝶就讓趙京五三日內一定籌齊六萬元。趙京五說:你是要借給龔小乙?那可是肉包子打狗,一借難還了。或許他得了這麽多錢,不去公安局交罰款,全要抽了大煙的。莊之蝶說:趙京五你都是好腦殼,怎麽這事不開竅?龔小乙是敗家子,我哪裏能借他這麽多錢?咱為開脫這麽大的事,爭取到罰款費了多大的神,也是對得起龔靖元的。既然龔小乙煙癮那麽大,最後還不是要把他爹的字全輸出去換了煙抽,倒不如咱收買龔靖元的字。趙京五和孟雲房聽了,拍手叫道:這真是好辦法,既救了龔靖元,又不讓他的字外流。說不定將來龔靖元家存的字畫沒有了,龔小乙也就把煙戒了。莊之蝶說:那這事就靠你趙京五去和龔小乙交涉了!趙京五便去和龔小乙談了一個晚上,感動得龔小乙熱淚肆流。說到六萬元,小乙當場要向趙京五借,趙京五說他有錢早結了婚了。於是說他認識一個畫商,求畫商能買龔靖元的字,畫商先是同意隻買兩幅,他趙京五說了,你就權當在救老龔。買夠六萬元吧。畫商勉強同意,隻是要求他一下子買這麽多就得減價的。龔小乙問:那他出什麽價?趙京五伸伸指頭,龔小乙驚道:這隻是我爹的字平日賣出的一半價呀!他要這麽買,不是在搶我嗎?不賣他的,我自個賣去!趙京五說:罰款的日期隻有四天,四天裏你就是能賣,又能賣出多少?等你賣完了,你爹就該判了刑了!龔小己覺得也是,隻好領趙京五去他爹的家,把家存的幾乎五分之四的作品都搜尋出來。趙京五也就發覺龔靖元家還存有一些名古字畫,就說:小乙呀,你還得拿幾幅這類東西。我是不要的,你莊叔也是不要的,我們日夜跑動是應該的,可公安局那邊的人,那老二,還有慧明師父共六個人,通融這事時,都說幫忙可以,龔靖元是名書法家,總得給我們些字畫兒吧。我考慮一點不給說不過去,要防著他們又不能誤了大事,但他們獅子大張口卻不行的。每人就給一幅吧。龔小乙撓著頭,悶了半天了,還是拿了七幅給了趙京五。又要給莊之蝶和趙京五一人一幅的,趙京五說:這我們拿什麽?要是別人,就是給十幅八件,不要說你莊叔不會費這個神,我也不管哩!可誰讓咱們都是老的少的雙重交情呢?!明日我和你莊叔還要請些人去西京飯莊吃一頓的,花多花少,你一個子兒都不要管!龔小乙又是感激涕零,說他永不忘莊叔和趙哥的恩情,等他爹回來了,讓他爹再專門去登門道謝。就一直送趙京五到街上,返身又去家裏趁機拿了一些名古字畫和他爹的字,方回他的住處去。

有了龔靖元的一批字畫,畫廊新聞發布會提前舉行,報紙、廣播、電視相繼報道。畫廊開張營業的那日,人們就爭相去觀看毛澤東的書法長卷。以前偉人在世的時候,隻見過他的書法印刷本,如今眼睜睜看著碗口大的一百四十八個字的真跡,莫不大飽眼福。為毛澤東的字而來,來了竟又發現展銷著琳琅滿目的古今名人字畫,於是小小的並不在繁華之地的畫廊聲名大噪,惹得許多外地人,甚至洋人也都去了。

牛月清得知弄到龔靖元的多半的珍藏作品,心裏終是覺得忐忑,在家說了一次,莊之蝶要她快閉嘴。開張的當日賣出了幾幅字畫,趙京五把錢如數拿來。莊之蝶一盡地丟給牛月清,說:這是兩全其美的事,隻要龔靖元人出來,兩隻手還在,他的錢就流水一樣進的。

再說這一來,倒要絕了他們父子一身惡習,感謝也感謝不及的。別人還沒說個什麽,你倒這般憂心忡忡,傳出去還真以為咱是怎麽啦!牛月清也就不再言語。這日就聽得龔靖元被釋放回來,準備著拿了水禮去探望的,不想到了傍晚,消息傳來,卻是龔靖元死了。牛月清慌不及地到畫廊來找莊之蝶,莊之蝶正在那一些的字畫下角貼字條,全寫著一萬一千元已售、五千元已售、三千五百元已售。原來為了更好地推銷,故將這些未售品標出已售的樣子激發買主的購買欲。唐宛兒也在那裏忙活,幫著布置一個新設的民間美術工藝品櫥櫃,裏邊有剪紙、牛皮影、枕頂、襪墊,也有那個已經用紅綠絲線繡製得豔美的紅楓枕頭套兒。這婦人經不得眾人誇獎,更是逞了聰明勁兒說街上流行文化衫,那衫兒上無非是寫些逗人趣的一句兩句話的,如果將一件衫兒全以豆大的字抄寫了古書,樣子才是雅致,必是有人肯買的。眾人正說說笑笑地熱鬧,見牛月清突然進來說是龔靖元死了,都嚇得魂飛魄散,又忙給汪希眠和阮知非撥電話問了,兩人也說是聽到了風聲,但不知究竟如何?莊之蝶就丟下眾人不管。拉了牛月清忙回到家去,思謀吃過飯了到龔家去。即便死亡之說是訛傳,龔靖元從牢裏出來也該去看看的。

正吃飯間,龔小乙就差人來報喪了,牛月清忍不住先哭了一聲,就一腳高一腳低往街上去扯黑紗。莊之蝶通知趙京五買了花圈、一刀麻紙、兩把燒香、四根大蠟燭來。趙京五-一辦了跑來,牛月清也從街上回來,買的不是黑紗,卻是三丈毛料。趙京五說:你怎麽買這麽好的料子,你是讓亡人帶到陰間去穿嗎了牛月清說:龔靖元一死,就苦了龔大嫂子和小乙了,送了黑紗能做什麽,送些正經布料倒可以為他母子做一件兩件衣服穿。人死了不能還陽,顧的還是活著的人。隻可憐老龔活著時,他家的好日子過慣了,老龔一死就是死了財神爺,人從窮到富好過,從富到窮就難過了,不知往後那娘兒倆要受了什麽艱辛了?!說著眼淚就又流下來。莊之蝶說:你師母這樣做也對。報喪的人我也問了,老龔死前是神經錯亂,把家裏什麽都毀了,龔大嫂子去天津還沒有回來,小乙又是那個樣兒,家裏怕是要啥沒啥地西惶了。就對趙京五又說:我倒記起一宗事來,你去柳葉子家買三包煙土給小乙帶上。他爹一死,樣樣還得他出頭露麵,想必家裏也沒了煙了,沒煙了他怎麽料理?趙京五又去買了三包煙土,三人趕到龔靖元家時,已經天黑多時了。

這是一所保存得很完整的舊式四合院。四間堂屋。兩邊各是廈房。院子並不大,堂屋簷與東西廈房山牆的空檔處,皆有一棵椿樹,差不多有桶口粗細。當院是假山花架,院門房兩邊各有一小房兒,一為廁所,一為冬日燒土暖氣的燒爐。莊之蝶和牛月清、趙京五直接進去到堂屋,堂屋裏亮著燈,卻沒有人。四間屋裏兩明兩暗,東邊是龔靖元的書房,西邊是夫婦臥室,中間是會客的地方。當庭並合了兩張土漆黑方桌,上邊嵌著藍田玉石板麵,四邊是八個圓鼓形墩凳。堂門的兩旁是兩麵老式的雙鏈鎖梅透花格窗,中堂上懸掛了八麵紅木浮雕的人像,分別是王羲之、王獻之、顏真卿、歐陽洵、柳公權、張旭、米帝、於右任。東西隔牆上各裱裝了龔靖元的書法條幅,一邊是受活人生,一邊是和。趙京五說:這哪是死了人!沒有靈堂也沒有哭聲嘛?才見一個頭纏孝巾的人從廈房出來,說了聲來人了!就朝他們喊:在這兒的!莊之蝶才知靈堂是設在了東邊的廈房裏。三人出了堂屋下來,東廈房裏小三間開麵,室中有一屏風。屏風裏為另一個睡處,屏風外支了偌大的案板,為龔靖元平日寫字之處。現在字畫案板稍移動了方位作了靈床,身蓋的不是被子單子,隻是宣紙。莊之蝶過去揭了龔靖元瞼上的紙,但見龔靖元頭發雜亂,一臉黑青,眼睛和嘴都似乎錯位,樣子十分可怕。牛月清一捂臉哭起來,說:人停在這裏怎麽蓋的宣紙?那被子呢?單子呢?守靈的是幾個龔家親戚的子女,說被子單子都太髒了,不如蓋了這宣紙為好。牛月清就又哭,一邊哭一邊去拉平著龔靖元的衣襟,識得那腳上穿的還是那次在城隍廟遇著時穿的那雙舊鞋,就哭得趴在了靈床沿上。莊之蝶用手拍龔靖元的瞼,也掉下淚來,說:龔哥,你怎麽就死了!怎麽就死了!心口堵得受不了,張嘴哇地失了聲來哭。守靈的孩子忙過來拉了他們在一旁坐了,倒一杯茶讓喝著。

原來龔靖元回到家後,聽了小乙敘說,好是感激莊之蝶,倒後悔自己平日恃才傲物又熱衷賭場,很少去莊之蝶那兒走動。更是見小乙這次如此孝敬,心裏甚為高興,就從床下的一個皮箱裏取出十萬元的錢捆兒,抽出一遝給小乙,讓小乙出外去買四瓶茅台、十條紅塔山煙、三包毛線和綢緞一類東西,要去莊之蝶家麵謝。龔小乙一見這麽多錢,就傻呆了,說道:爹這麽多錢藏在那裏,卻害得我四處籌借那六萬元!龔靖元說:錢多少能填滿你那煙洞嗎?我不存著些錢,萬一有個事拿什麽救急?你娘不在,才苦了你遭這次饑荒!你還行,我隻說你這個樣子誰肯理睬,沒想倒也能借來錢的。你說說,都借的是誰家錢,明日就給人家還了。小乙說。我哪裏能借了這多的錢?公安局罰款的期限是四天,火燒了腳後跟的,幸好有一個畫商買了你那壁櫥裏的字,才保得你安全出來。龔靖元聽了,如五雷轟頂,急忙去開壁櫥,見自己平日認為該保存的得意之作十分之九已經沒有。又翻那些多年裏搜尋收集的名古字畫也僅剩下幾件,當下掀跌了桌子。破口大罵:好狗日的逆子,這全賣完了嘛,就賣了六萬元?你這個呆頭傻×,你這是在救我嗎?你這是在殺我啊!我讓你救我幹啥?我就是在牢裏蹲三年五載不出來,我也不讓你就這麽毀了我!你怎麽不把這一院房子賣了?不把你娘也賣了?!小乙說:爹你生什麽氣?平日你把錢藏得那麽嚴,要十元八元你像割身上肉似的,我哪裏知道家裏有錢?那些字畫賣了,賣多賣少誰還顧得,隻要你人出來,你是有手藝麽,你不會再寫就得了!龔靖元過去一腳踢小乙在門外,叫道:你懂得你娘的腳!要寫就能寫的?我是印刷機器?隻管罵賊坯子。狗日的不絕口,嚇得龔小乙翻起身跑了。龔靖元罵了一中午,罵累了,倒在**,想自己英武半輩,倒有這麽一個敗家兒子,煙抽得三分人樣七分鬼相,又是個沒頭腦的,才出了這麽一場事就把家財**成這樣;以後下去,還不知這家會成個什麽樣兒?又想自己幾次被抓進去,多為三天,少則一天,知道的人畢竟是少數。但這次風聲大,人人怕都要唾罵自己是個大賭鬼的。就抱了那十萬元發呆,恨全是錢來得容易,錢又害了自己和兒子,一時悲涼至極,萬念俱灰,生出死的念頭。

拿了麻繩拴在屋梁,挽了環兒,人已經上了凳子,卻又恨是誰幫敗家的兒子找的畫商?這畫商又是誰?罵道:天殺的賊頭你是欺我龔靖元沒個錢嗎?我今日死了,我也要讓你們瞧瞧我是有錢的!使跳下凳子,把一百元麵值的整整十萬元一張一張用漿糊貼在臥室的四壁,貼好了嘿嘿地笑,卻覺得這是為了什麽,這樣不是更讓人恥笑嗎?家有這麽多錢,卻是老子進了牢。兒子六萬元賣盡了家當?!遂之把墨汁就四壁潑去,又拿了冬日扒煤的鐵耙子發了瘋地去扒去砸,直把四壁貼著的錢幣扒得連牆皮也成了碎片碎粉。丟了耙子,卻坐在地上老牛一般地哭,說,完了,這下全完了,我龔靖元是真正窮光蛋了,又在地上摔打自己的雙手,拿牙咬,把手指上的三枚金戒指也咬下來,竟一枚一枚吞下去………。

莊之蝶喝了一杯茶,這當兒院門口有人走動,想起身避開,進來的卻是汪希眠和阮知非,身後還有幾個人,抬著訂做的一個果子盒進來了。這果子盒十分講究,下邊是用塗了顏料的豬頭肉片擺成了金山銀嶺,上邊是各種麵塑的人物,有過海八仙,有竹林七賢,金陵十二美釵,少林十八棍僧,製做精巧,形象逼真。莊之蝶問候汪希眠和阮知非後,說:我也才來,正估摸你們是要來的,咱就一塊給龔哥奠酒吧!三人將果子盤擺在靈桌上,燃了香,點了大蠟,半跪了,在桌前一個瓦盆裏燒紙,然後一人拿一個酒盅,三磕六拜,叫聲:龔哥!把酒澆在燒著的紙火裏。完畢,阮知非站起來說:天這麽黑了,院子裏也不拉了電燈,黑燈瞎火的又不見你們哭,冷冷清清哪兒像死人?小乙呢?小乙到哪兒去了?也不守靈,來了人也不閃麵?!那幾個親戚的兒女哭了幾聲又不哭了,有的忙跑到院子把西廈子房裏的電燈拉出來掛在門口,就有一個去堂屋臥室裏喊龔小乙,半天沒出來,出來了說:小乙哥犯病了!幾個人就去了臥室。臥室裏一片狼藉,四壁破爛不堪,還能看出一些錢幣的一殘角碎邊,龔小乙窩在**口吐白沫,四肢痙孿,渾身抖得如篩糠。阮知非過來扇一個耳光罵道:你怎麽就不去死?你死了把害才除了!龔小乙沒有言傳,隻拿眼睛看著莊之蝶。莊之蝶忙說:好了,好了,怕是煙德又犯了,你打他罵他,他也沒知覺的。咱到下邊去坐吧,把一些後事合計合計,靠這小乙也頂不了事的。眾人就到廈房坐了,隻有趙京五還在那裏陪龔小乙。趙京五見人走了掏出三小包煙上給他,說:這是你莊叔買了給你的,預防你辦喪中要犯病,果然就犯了。龔小己說句:還是莊叔待我好。就點了火吸下去。頓時人來了精神,說:趙哥,你先下去,讓我躺一會兒。趙京五曉得他的毛病,說:又要去報複呀?龔小乙說:我誰也不報複了,我把全城人都殺過多少回了,讓我好好享受一下,我隻要菩薩、要聖母、要神他們唱的曲子。趙京五說:你別享受了,現在來了你爹幾位朋友吊喪,你是孝子不招呼,他們已經發火了,還欠揍嗎?這些長輩一生氣都走了,你娘又不在,你就把你爹一直放在那兒讓臭著流水兒?一把扯了龔小乙走到廈房來。

在廈房裏,莊之蝶、汪希眠、阮知非安排了那些親戚的兒女,讓聯係火葬場的,去找送屍體去火葬場的車輛的,去買壽衣的.買骨灰盒的。問給小乙娘拍了電報沒有?回說拍過了,明日一早坐飛機回來。就又安排到時候誰去接,接回來誰來招呼著以防傷心過度而出現意外。龔小乙隻在一旁聽著,末了給每一個叔嗑了個頭,說:這都得花錢,錢從哪兒來?

我明日把那兩個玉石麵的方桌賣了吧。阮知非罵道:你還要賣?你讓你爹死了還不安閑嗎?你娘回來了,我們和她商量,你好生跪在那裏給你爹燒些紙去!三人遂找了筆墨,說要布置布置靈堂。龔晴元生前是書法名家,靈堂上除了遺像什麽也沒有,讓人瞧著寒心。莊之蝶就寫了龔靖元先生千古貼在遺像上方,兩邊又寫了對聯,一邊是:生死一小乙。一邊是:存亡四兄弟。又寫了一聯,貼在院門框上,一邊是:能吃能喝能賺能花快活來。一邊是:能寫能畫能出能入瀟灑去。阮知非說:這一聯寫得好,明明白白的是龔哥的一生,誰見了敢作踐龔哥的一個屁來?!隻是那靈堂上的一聯卻是太斯文,讓我看不懂的。汪希眠說:那還看不懂嗎?上聯是龔哥生了小乙又死在小乙手裏,這是恨罵小乙的。

下聯是西京城裏誰不知咱兄弟四人,如今龔哥一死,四人成三,活著的又兔死狐悲,這是抒咱們的悲哀的。之蝶,是不是這個意思?莊之蝶說:怎麽理解都可以吧。著人把花圈擺在門口,又拉了一道鐵絲,將黑紗、布料一類祭物掛在上邊。院落裏多少有了辦喪的氣氛。

阮知非又著人去找哀樂磁帶,用錄放機反覆放著了,說:咱和龔哥畢竟好過一場,生前在一起常去賓館會集,那還不全仗他的關係,哪一次喝酒,凡是有他在場又不是他來請客?他這一死,不說別的咱也少了幾分口福。他是熱鬧了一世的人,卻生下小乙這不成器的東西,落得如此下常現在人又都勢利,龔哥活著時求字的人踏破了這門檻,人一倒連頭狗也不來了!虧得還有咱兄弟幾個,咱再不妨在花圈上挽幛上多寫些文字,一是寄托咱們的哀思,二是在外人眼裏為龔哥再掙得最後一次名望,三也讓龔大嫂子從天津回來不產生人走茶涼的悲哀。莊之蝶說這是必要的,就攤了紙,讓汪希眠來寫。汪希眠說:我本來肚裏沒詞,一到這裏更是一句話也想不出來,往常到龔哥這兒來,都是一起寫字作畫的,以後就再沒有那場麵了,我就給龔哥再畫上一幅吧!提筆將墨在口中抿了抿,久久地呆在那裏不動,慕地筆落在紙麵,龍飛鳳舞,一叢蘭草就活生生在了那裏。阮知非撫掌叫了一聲:好!卻說,這蘭草葉茂花繁正是龔哥的神氣,龔哥一生才華橫溢,無拘無束,雖有人對他微詞,但西京城一街兩行的門牌哪一個不是他寫的?大小官員家裏誰又沒掛了他的字?可畫蘭草的從沒見過還畫蘭草根的,你卻畫的一團毛根,又是無土無盆?!汪希眠說:龔哥生前何等英豪,最後兩手空空,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栗,所以我畫了無士無盆。說完題寫了哭我龔哥,悠然而去,落款了汪希眠敬挽,又從口袋掏出一枚印章按了。輪到阮知非,阮知非說:我這字臭,但我不讓之蝶代筆,隻是這詞兒擬不來,還得求你之蝶了。莊之蝶說:你按你心裏想的寫吧。阮知非說:那我出來一聯,不管它對仗不對仗的。就寫下:龔哥你死了,字價必然是上漲一比三;知非找誰呀,麻將牌桌上從此三缺一。擲筆竟一時衝動,悲不能支。說聲:我先回去了。經直出門,一路哽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