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之蝶與唐宛兒一夜狂歡,起來已是八點,兩人全都麵目浮腫.相互按摩了一氣,匆匆去吃了回民坊裏的肉丸糊辣湯,一塊扮作才趕來的樣子,直到清虛庵山門外的柵欄下坐了說話。柵欄裏是嶄新的山門;山門簷前掛了紅綢橫額:清虛庵監院升座典禮。簷下寬大台階上安了桌子,白桌布包了,放著紅布裹紮的麥克風。兩邊各有兩排五行十個硬座直背椅子。

高大的門柱上是一副對聯;佛理如雲,雲在山頭,登上山頭雲更遠;教義儀月,月在水中,撥開水麵月更深。台階下的土場上已湧了許多人、有著青袍的和尚.也有束發的道士.更多的是一些來客和派出所維持秩序的人。柵欄外停了一片小車、莊之蝶看了看號,有一輛車號竟是市長的專車,倒驚歎慧明真有能耐。而來往行人已得知今日庵裏過事,隻是沒有請帖和出入證不得入內,齊趴在柵欄上往裏張望。各種賣吃食、賣香表蠟燭的小販就擺攤兒在巷道那邊一聲聲叫賣。莊之蝶瞧了人窩裏並不見孟雲房,也不知他還請了什麽人,就去了賣冰糖葫蘆小販前要買一串來吃。唐宛兒說那不衛生,要吃鏡兒糕。鏡兒糕是多年不曾上過市,兩人走近去.賣主是一個老漢,正高高坐在糕灶前。灶是包裝了一個三輪車卻看不出是三輪車,上邊搭了涼棚,如是固定攤點。涼棚上有一橫木板,墨筆寫著鏡糕張。兩邊的小木杆上,一邊是;原米原汁原手藝;一邊是;專戶老人老字號。莊之蝶說:好!老漢早揭了鏡片兒大的籠子,用竹棍插了兩個糕。莊之蝶說:隻要一個,我不吃的。老漢說。噢,不是戀人和情人?請原諒。那就你妻一個吃了。唐宛兒就看了一下莊之蝶,兩人一笑,莊之蝶問道;鏡糕還有什麽講法?老漢說:鏡糕鏡糕,不僅大小如鏡,還有個圓滿之意。唐朝時這糕是歌妓樓上專用食品,舊社會也是在劇院門口、遊樂場外賣的。現在不講究這了,可它像抽簽一樣,凡是一對男女來吃,隻買一個,那女的必是妻子、同誌、熟人;倆人買兩個,不是戀人就是情人。沒有不準的莊之蝶又問:這就錯了,圓滿應該是妻子,夫妻兩個才稱圓滿的。老漢說;一點沒錯。古人說過。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現在的夫妻十個有九個是湊合著過日子的。說笑了,說笑了。兩人走開來,唐宛兒說。你為什麽就不買一個吃吃,看樣子咱們不長久嗎?莊之蝶說。那老漢貧嘴說笑攬生意的,怎麽信他?

要依他說,買一個的是夫妻,那就預兆咱們要做了夫妻的!說得唐宛兒高興起來。就聽見有人叫道:好呀,你們兩個在這兒軋馬路呀!唐宛兒嚇了一跳,回頭看也不看,就往路旁走,似乎是陌生的路人。莊之蝶回頭見是孟雲房,說:你怎麽現在才來?剛才在十字路口碰上了唐宛兒,我說快去叫周敏來,今日你孟老師請咱去看監院升座的。她說周敏不在,她也不來的。我就把她強留下。就喊,唐宛兒,唐宛兒,你問問你孟老師邀請你了沒有?唐宛兒立即會意,笑著說;我不信的,孟老師會邀請了我?!孟雲房說:邀請的。

我要哄你,讓我這麽大年歲的人是狗哩!不一會兒,雜誌社的李洪文、苟大海,作協搞書評的戴尚田,都騎車來了,眾人互作介紹問候了,就由孟雲房領著去柵欄入口,給守門的派出所人說了幾句話,全都進了去。孟雲房對這裏熟悉,一邊走一邊講說,那山門外的兩根旗杆如何是宋時物件,這山門是直對了城牆朱雀門的,又如何的好風水。過了山門,是一個很大的場地,中間蓄一水池,池上有假山.山上有噴水。有許多人就拿了分幣在水麵上放,嚷道能放住的就吉利。唐宛兒先擠進去瞧熱鬧,放了幾枚,枚枚都落下池底,氣得還在口袋裏掏分幣,分幣沒有了。扭身看看池後又是旗杆,卻隻一根,上是黃幡,幡兩邊飄兩根彩帶一直拖地,莊之蝶站在那裏在讀,就過去要莊之蝶給她些分幣。莊之蝶正眼看著黃幡,雙手又擦火柴點煙,讓唐宛兒在他褲子兜兒掏。唐宛兒掏著幾枚分幣了,手卻不出來、隔兜子握住了一根肉。莊之蝶忙說。你賊膽大!這是佛地!唐宛兒偏又握了握。竟硬起來。說:你正經,你起來幹啥?!笑著把分幣拿走了。孟雲房過來說:哪沒甚讀的,是我擬的詞兒。拉了莊之蝶又往後邊走去。唐宛兒在水池裏終於放住了一枚分幣,卻沒有一個熟人在旁邊喝彩,噘了嘴兒也走開來,卻興奮了兩邊廊房下的各類塑像,認得是菩薩,卻說不出是何種菩薩,個個麵如滿月,飛眉秀眼,甚是好看。孟雲房就喊:唐宛兒是看那菩薩長得好,還是要和菩薩比著誰美?唐宛兒就惱了臉,跑過來,卻又噗地笑了。孟雲房就說;惱了瞼還像個菩薩,這一笑太媚,就不像了!唐宛兒說:孟老師什麽地方也胡說,對佛不恭的。孟雲房說:佛教的事我比你知得多。古時大法師就說了,佛是什麽,是死撅子!說話間,莊之蝶隻探頭往那一排經堂和僧舍裏看,李洪文就問:那裏是尼姑睡的地方嗎?是一個人睡,還是打對兒睡?孟之房說。你管人家怎麽睡!快先到後院接待處登個記。李洪文又問莊之蝶:尼姑合鋪兒睡,有沒有同性戀?莊之蝶沒言語,前麵正過來一個尼姑,穿得一身灰布長衫,光了頭,卻眉目清秀。李洪文就吐吐舌頭,直歎尼姑剃了頭好漂亮的。

莊之蝶說;過會見到監院,你怕要叫出聲兒的!到了登記處,那裏擁了一堆人,一張桌子後坐了一個老尼姑,麵前放著筆墨和宣紙冊頁。孟雲房就去介紹了莊之蝶,隻驚得老尼和旁邊幾個和尚都念起阿彌陀佛,便見慧明從旁邊小圓門裏迎出來,李洪文果然叫了一聲。莊之蝶就手伸出來握手,慧明也行了佛禮,迎進小圓門裏。原來又是一個極幹淨的小院,北邊有兩間廳房,便在廳房裏讓坐了,立即有人捧了茶來。慧明說:莊先生能來,實在是山門有幸,我真怕請不動你的。莊之蝶說:清虛庵這麽大的事,我怎能不來呢?恭賀你了!慧明便說:你見見省市領導吧,他們也來了!莊之蝶探問領導來的是誰,但慧明已拉了他走到西邊套間裏。套間裏是一圈黑色直式坐椅,椅上套有杏黃坐墊,中間是黑漆茶幾,上嵌了藍田山水紋玉石板,香煙零亂。茶水狼籍。慧明便說;各位領導,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著名作家莊之蝶!眾領導就說:都知道的。一一伸手來握。莊之蝶認得是省市民委主任、民政局長,還有黃德複,還有一個就是市委的那個秘書長。莊之蝶與前邊的握過手了,走到黃德複麵前,隻問;市長沒來嗎?黃德複說:市長去開個重要會,讓我代表了他來的。莊之蝶說:我剛才看見車號還以為是市長來了,今日這陣勢大,把你們請來這麽多的。黃德複說:這算清虛庵過第一個大事嘛!旁邊的秘書長說:作家近期有什麽大作?莊之蝶假裝沒聽見,隻對黃德複說;身體還好吧?黃德複也說:你怎麽樣,腳好了?聽說是一個野大夫治的?莊之蝶說治得不錯,兩張膏藥就沒事了!偏回過頭來,那秘書長又欠了身伸手來握,莊之蝶卻仍裝著沒看見,又給黃德複說了一句什麽,回坐在椅上端杯吃茶,眼角餘光裏瞧見秘書長還站在那裏,手一時收不回去,卻慢慢彎了指頭,對旁邊人說:今日是星期三,明日是星期四,後天是星期五了嘛……這時候,孟雲房在門口招手,莊之蝶出來,孟雲房說:慧明今日忙,說她顧不得一一招呼,讓我替她照看好你和大家,還給了六張餐票,要大家典禮完在這裏用餐。庵裏雖是素菜,卻極有特點,你不妨吃吃。莊之蝶說。今日人多,亂哄哄的,吃什麽呀,不如出去後吃漿水麵去,大熱天也敗火。孟雲房說;那好。我讓他們去看那些恭賀的字畫了,現在快到了典禮時間,咱去看不看?你是要上台和領導們坐一起的。莊之蝶說:那個秘書長也來了,我剛才沒有理他,如果要坐台上,再見他不理就說不過去。典禮怎麽個舉行法?孟雲房說;先在山門口開個簡單會,無非是吹號放鞭炮,由法門寺來的祥雲大法師宣讀慧明為清虛庵監院,再是領導講話,各寺院代表講話,各宗教別係的代表講話,然後才進行佛教上的一套監院升座儀式。莊之蝶說:開會就不去了,舉行儀式時看看。孟雲房:那我對他們說去,自由活動,最後在山門口集合。你先去聖母殿那兒等著,我領你去看一個東西,保管你愛的。莊之蝶先去了聖母殿看了塑像,那殿前有一個大環鍋,裏邊全是香灰。環鍋前是一個焊成的四米長的鐵架,鐵架上每隔四寸鑽有一小孔。成群的男女在那裏燒香點燭,燭插滿了小孔,嫩紅的蠟油淋得到處都是。莊之蝶覺得空氣嗆人,就出來看見殿東西兩邊各有小亭,先去東邊亭裏看了。亭中豎一石碑,上書了楊玉環入宮之前怎樣在此出家,唐玄宗又如何到這庵裏拜佛燒香的雲雲、知道盡是孟雲房的杜撰之辭,笑了笑,又走過來看西邊亭裏是什麽。

孟雲房就來了,還有唐宛兒,婦人一瞼熱汗,顏色愈發嬌豔,說她把每個殿都看了,問尼姑庵裏怎麽那麽多和尚,而且還有樂隊,樂隊一律是和尚、尼姑,和尚尼姑還會樂器嗎?孟雲房說:庵裏是十三個尼姑,過這麽大的事,人數哪裏夠,都是從別的寺裏請來的。那樂隊是我請的阮知非的樂團演奏員,為了莊嚴,穿的是佛家衣裳。若按你的想法,尼姑庵裏這麽多和尚、不是寺都有事了!莊之蝶說:老孟,那亭子裏的碑文是不是你的大作?你簡直是說謊嘛!唐玄宗來燒過香你有什麽證據?孟雲房說:你又有什麽證據說唐玄宗沒來燒過香?就拉莊之蝶到了西邊亭中,說:你看看這個,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庵裏曾出過一個絕代大美人的正經尼姑哩!莊之蝶看時,是一塊並不大的碑。就讀起來,碑文是;大燕聖武觀女尼馬淩虛墓誌銘刑部傳郎李史魚撰布衣劉太和書黃冠之淑女曰淩虛,姓馬氏,渭南人也。鮮膚秀質,有獨立之姿!環意蕙心,體至柔之性。光彩可鑒,芬芳若蘭。至於七盤長袖之能,三日遺音之妙,揮弦而鶴舞,吹竹而龍吟。

度曲雖本師資,餘妍特稟於天與。吳妹心婢,韓娥色沮。豈唯專美東夏,馳聲南國而已。與物推移,冥心逝止。厭世斯舉,乃策名於仙官;悅已可容,亦托身於君子。天寶十三祀,疑於開元庵。聖武月正初,歸我獨孤氏獨孤公。貞玉回扣,青鬆自孤。溯敏如神,機鑒洞物。

事或未愜,三年徒窺。心有所可,一顧而重。笑語晏晏,琴瑟友之。未盈一句,不疾而歿。

君子日:華而不實,痛矣夫!春秋開有三。父光謙,歙州休寧縣尉。積善之慶,鍾於淑人。見托菲詞,紀茲麗色。其銘曰:帷此淑人兮,稼華如春。豈與茲殊色兮,而奪茲勞辰。為巫山之雲兮,為洛水之神兮。

餘不知其所之,將欲問諸蒼天。

聖武元年正民甘二日建

莊之蝶讀畢,不禁叫道:這真是美!描繪的這位馬氏令人神往。當年我去治水岸邊,看見那河就想起《洛神賦》,不能自已,臨風而泣;今日此碑,倒好像我是見過她的,人宛然就在眼前。可憐她這般玉容花貌,命途多舛,讓人傷情!唐宛兒見莊之蝶一時感情衝動,雙目微紅,心裏就有了那麽一番滋味,當下嗔笑道:莊老師這段話像莎士比亞的詩一樣的!可惜莊老師不能與她同一時代,要不她該是我的師母了!莊之蝶便還癡癡地說;娶得娶不得,但我肯定是要會會她的。竟去買了一柱香來,在那碑前插了。唐宛兒更是有了妒意。說道;莊老師真是情種之人,馬氏有靈,也不虧生時做人.死後為鬼了。但天下好女人實在太多,古時有,現在有。將來還有。隻是莊老師不能生於古時,也不能壽於將來。

即使現在的女子,也美人如雲,老師倒不知該愛哪一個了!說得莊之蝶臉紅起來,方知自己一時陷於情思之中,話說得多了。這時節聽得前邊樂聲大作,聖母殿前的香客遊人一齊往前跑去,便有女子銳聲喊:娘快呀,監院升座了!三人就往前去,不知慧明先是從增堂裏怎樣出的場,但見一肥頭大耳和尚身穿了大紅袈裟,手持了玉板,口中唱喏不已走在前邊;隨後是一個尼姑捧了佛像,一個尼姑敲了木魚,又是四個小尼分作兩排手持了蓮花吊燈;慧明就在其後,身披金箔袈裟,足登深麵起跟皂履,一瞼莊重,更顯得明目皓齒,粉腮玉頸,冉冉而行,如仙飄然;再後又是八個和尚奏樂和四個尼姑隨從,一隊兒輝煌燦爛往聖母殿走來。李洪文正在圍觀的人群裏,跑動著看那慧明。唐宛兒就附了莊之蝶耳邊,說:你看那慧明是不是馬氏?莊之蝶說;或許就是,清虛庵真是個好地方。唐宛兒就說。那我將來也來這裏的。莊之蝶暗中捅了一下她,說:你能在這裏呆住?!升座儀隊一進聖母殿,圍觀者潮水般圍在殿門口,莊之蝶他們擠不進去,隻聽得樂聲更響,唱喏不絕。孟雲房說:我去找人說說,咱們進去看。才去門**涉,人群卻閃出一條道來。原來儀隊是參拜了聖母,正式升座還在大雄段,儀隊就先繞東西兩亭去燒香跪拜了,又去前邊廊房拜列位菩薩,就往大殿去。這時有人已領了一群領導先入了大雄殿,在兩邊牆角坐了觀賞。孟雲房拉莊之蝶也加入領導之列,莊之蝶不去,遲疑間儀隊也進了大殿,門口又是人頭攢動,什麽也看不見了、莊之蝶說;算了,進去看了也看不明白。孟雲房說:那往哪裏去?坐也沒個坐的。莊之蝶說:不如去咱那單元房間坐了吃酒去。孟雲房拍手道:好主意!就四處尋了李洪文、苟大海、戴尚田,出了山門,燒了幾繞,從一條小巷進去,直到了五樓十三號房間。

孟雲房是在路上便給眾人說了房間的情況,還在思謀要給起個什麽名兒的。開了門後。

卻見廳室的正麵牆上,莊之蝶已懸掛了玻璃鏡框裏邊裝著兩個大字:求缺。便隨機應變,大聲叫道;這裏就是我們的沙龍,我們稱它是求缺屋!眾人聽了,連聲稱好,說求缺既雅又有深意、李洪文就說。有這麽個好地方,以後雜誌社請了作者來改稿子就可以借用了。莊之蝶說:這可不行,我們有我們的活動。將來七天十天聚會一次,也是謝絕外人的。今日大家跑得累了,才領了來,千萬不要聲張,免得人人知道了又沒有個清靜去處了。就將在樓下買的一瓶酒、兩包花生米打開,要求眾人不分賓主,坐列無序,隨意而來。孟雲房說:來這兒是可以帶吃食、但來了卻一定得談文學藝術,今日一邊喝酒一邊談著,現在開始吧。苟大海說:談文學藝術又不是談生意,說開始就開始?還是一邊吃喝一邊亂聊,聊著聊著主題就轉換了。便把酒瓶啟開,沒有酒盅,以瓶蓋為盅,轉流著喝了一遍、唐宛兒卻沒有在沙發上坐,坐在那張**,說;我不喝的。孟雲房說;你怎麽不喝.來彩兒啦?唐宛兒說;鬼!我不是作家、編輯,我談不了文學藝術。手就會整理**的枕頭,忽發見了一根長發,嚇了一跳,忙用手捏了。孟雲房說:你談不了文學藝術、你就是藝術,讓我們談你。唐宛兒說:你開口就能聞見臭的,我不叫你老師!莊之蝶說;那這樣吧,咱每個人都來說故事,說完了;大家評議,認為有水平的就不喝酒,認為不行的就罰三盅!孟雲房說:我知道你,又是想聽我們談了你就可以有創作素材了!苟大海說:這又怎麽的,蒲鬆齡就是開了個聊齋。孟雲房說:蒲鬆齡還沒之蝶手快,他那小說的三分之一題材都是我提供的,倒不給我付稿酬!但我今日還是要再說一個的,卻明碼標價,之蝶,你付不付?莊之蝶說:一會兒喝完酒,去吃漿水麵,我包了!孟雲房就說;這是個真事;德功門那一塊低窪地你們知道嗎?那裏是河南籍人居住的地方。解放前黃河泛濫,河南人逃難到西京就在那裏搭窩棚住下了、一住再不走,越來人越多,這就是德功門那個區為什麽叫河南特區。現在他們的窩棚是不多了,也蓋了一些平房,但因為地方小,卻是一家一間,左邊是窗右邊是門,故事就發生了。這一天,新搬來了夫妻兩個,這女的長得能一指頭彈出水兒來,那男的就愛她不夠。晚上愛過幾次,白天還要愛一次,聲響傳出來;隔壁人就害心慌。注意,這隔壁住的是個光棍。第二天晚上,他們自然又愛了,愛了後,女的要尿,女人喜歡這個時候尿。唐宛兒說;你講的時候口裏放著衛生球。孟雲房說;好,那就插個雅的故事。說是一家醫院收了個闌尾炎病人,手術前需要刮淨下邊的毛的,先是由一個老護士去刮,正到著,電話鈴響了,要的偏巧是老護士,老護士就讓一個年輕的小護士去刮。後來就刮完了,一小一老兩個護士在池子裏洗手,老護士就說:現在社會上小夥子們時髦文身,可那病人怪,竟在那麽個地方上也文了一流兩個字!小護士卻說:哪裏是文了兩個字,是七個字的:一江春水向東流!眾人一時倒沒聽明白,唐宛兒過來直拿拳頭打孟雲房。戴尚田還在糊塗,說:那是怎麽回事,一個看是兩個字,一個就看成七個字?孟雲房說;真笨!唐宛兒一聽就知道了。若是你我,永遠看都是兩個字。唐宛兒要是去,那立即就是七個字了!眾人恍然大悟,嘩地就笑了。莊之蝶說:接了前邊的說。孟雲房說:插敘的這個故事當然不收錢的。那女人出去尿了就往回走,因為天黑,房子都一模一樣,女的迷迷登登推門就進來了.進來了就直直去**睡下。但是壞了,她走到了右邊那光棍房裏去了。光棍睡不穩,剛才聽到女的在外邊尿,就躁得不行,突然見女的到了他的**,知道她走錯了,心想。送上門的好東西兒,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二話不說就抱了幹起來。女的說:你好厲害,才幹畢了又行了?!光棍還是不言語,氣兒出得像老牛一樣。女的一聽,這出氣聲怎麽不對?伸手摸摸那頭,頭上沒頭發,哎呀一聲,翻下床就走。這回走進的是自己的房子。男的問、你尿長江了嗎?這麽久的!女的哽咽了,說她對不起丈夫,如此這般說了。這男的惡從肝起,就衝出門來,不想竟走到左邊房裏來了。嗅,我忘了交待.夏天睡覺為了通風,都是不關了門的。這房裏住的是個老頭,男的不容分說拉起老頭一頓好打!完了。李洪文便問;完了?那最後呢?孟雲房說;那當然鬧起來,官司讓派出所去判了。這一片居民為此反映到市長那裏,說再不解決這裏居民住房困難,那丟西京人的事就還要多呀!這不,現在不是到處改造低窪區嗎?!眾人說,這故事有意思,你可以不喝酒了。李洪文說:老孟說啥都離不開性,我說個唐宛兒能聽的。我是老西京戶,七姑八姨的親戚多啦。現在社會上興各種網.有山頭網,集團網,同學網,鄉黨網,秘書網,什麽網都頂用的,就這親戚網屁事不中,而且趨勢是農村包圍城市。城裏的大小領導幹部都是從鄉下奮鬥了上來的,老西京戶卻幾乎沒人在哪個單位負個責兒的。我家十八戶親戚共有兒女三十六個,一半倒去了外縣調不回城,剩下的又盡是低層人士,孩子入個托兒所也沒個後門能靠了他們。可逢年過節,還得去送他們的禮。今年春節,我買了一盒點心。老婆說,親戚這麽多,一盒給誰送?我說我有辦法。大年初一早晨,我把這盒點心送了我舅;下午我大嫂讓孩子就給我送一盒點心;我又去送了二姨。如此人送來我再去送人,一個大年裏走馬燈似的,吃不好.睡不好。走親戚是交待差事,放下點心就走、到了初八已上班了,晚上我的一挑子來了送我點心,他是最後一個親戚,點心放下不等我回來就走了。我回家一看,這點心盒這麽熟的,上邊是有個三元三角五的數字的,那是我買時記下的價錢,他竟又送回來!有意思吧,這可是報告文學。眾人說:有點意思,也沒意思,你得喝酒了!李洪文把酒喝了,說:這還沒意思?好,我認了,瞧你們怎麽說!輪到戴尚田,戴尚田說:我不會說的,我喝酒吧。莊之蝶說,你搞書評,看問題自比我們高的,你得說一段。戴尚田說;我單位沒房,我老婆在銀行,我住房是她的家屬。這樓房太高,要爬十層,我常常是上氣不接下氣爬到十層上了,一摸鑰匙、才記起車子忘了上鎖,而鑰匙還在自行車鎖孔兒。補充一下,我家門鑰匙是和自行車鑰匙拴在一起。大家還在聽著,他卻不說了,問:說呀!他說:完了。唐宛兒說:這不行的。你再來一個!戴尚田就說;我常想,西京城裏這麽多人,可我經常打交道的不外乎四五個。在家裏我是父母的兒子,是老婆的丈夫,是兒子的父親;在外是你們的朋友,是單位的職工;那麽,在這個世界上什麽是真正屬於我的呢?真正的屬於我的隻是我的名字。可是,名字是我的,我從來沒叫過我的名字,都是別人在叫。孟雲房說。你喝酒吧,這哪兒是故事?莊之蝶說:他說我心裏也酸酸的,不能懲他。大海,到你了。苟大海說:“我這不算故事,也不敢證實真實性,是聽說的。現在市麵上假冒商品多,我隻說領導不受其害的,但上一禮禮拜天,我姐姐給我說,西京市一位老領導宴請幾個老戰友,為了顯示威風,他沒在家請客,到一家高級賓館擺酒席、要喝茅台,賓館經理就取出茅台來,一嚐,是假的;又取了一瓶,一嚐還是假的。連取了三瓶都是假的,經理臉上不是了顏色。這位老領導就說了:你這高級賓館是怎麽搞的?讓秘書到他家取酒會。秘書去他家拿了一瓶茅台,打開每人一杯,不僅是假的,根本裝的不是酒,是自來水。孟雲房說;這一定是誰賄賂他的,送那麽好的酒,準送得起?可不送又辦不了事。趙京五說他就這麽幹過。大海說的這事人人都知道,也想得來。今日這酒卻是真的,你得喝了。苟大海紅著臉說:我聲明不是故事,隻給大家提供個寫作細節的。把酒還是喝了。李洪文也說:我剛才說的大家不滿意,但總有閃光的內涵。我還得聲明,我已經在一篇文章中用過了。之蝶你就不要用,你用了,名氣大,是你抄襲了我的,讀者反倒會說是我抄襲了你。莊之蝶說;我還真沒看上呢。我說一個,剛才在清虛庵我去上廁所,一過去,人那麽多,蹲坑全占了,旁邊還有等候的。有一個蹲坑的就給我笑,我想,這是誰呀,也是文學愛好者?或者聽過我的報告?在書上看過我的照片?就走過去,那人卻沒有理。原來他是拉大便用勁,一用勁臉上就好像是笑了。大家哄地笑了一片,唐宛兒說。你這是在罵我們了,讓我們一笑,我們就都是在大便了!可你也在作踐你自己哩,一個大作家說這笑話?!莊之蝶說;自我作踐著好。世上這事兒是,要想別人不難堪,也想自己不尷尬,最好的辦好法就是自我作踐,一聲樂就完了。以前照相時,為了讓照相人笑,總是要讓說茄,在後照相,不如就說:努屎!這細節怎麽樣,這是專利,誰也不許用啊!益雲房說:那不行,今日講的,誰都可以用。沙龍嘛,就是要互通信息,啟發靈感,促進創作嘛!唐宛兒就說:我現在知道怎麽當作家了!原來文章就是這麽你用我的、我用你的,一個玻璃缸的水養一群魚,你吐了我吃,我吐了你吃,這水成了臭水,魚也成了臭魚!一句話說得大家都悶不作聲起來。孟雲房笑了笑,說:唐宛兒厲害,把我們這些人身上的作家皮一下子全剝了!所以我主張想辦法突破,原本要叫慧明來這裏講講禪的,她現在忙,以後再說。如果大家有興趣,我可以講講氣功方麵的知識,那《邵子種數》……莊之蝶說:老孟,別講你那神數,唐宛兒不是作家編輯,但她的感覺比咱們在座的都好,她又是局外人,看咱們比咱們自己看得清,你讓她多說說。唐宛兒說:我還那麽有能耐?孟雲房說。你是要說的。你說了,咱該吃飯了哩。唐宛兒就說:要聽素的還是要聽葷的?李洪文說:你還這麽多?聽葷的!唐宛兒看看大家,噗地笑了,說:一說講葷的,瞧你們多來精氣神兒!可惜我講不了葷的。我是從小地方來的,大城市知道不多,卻聽了一段詞兒,我唱唱怎麽樣?莊之蝶說:好!唐宛兒就唱了:八百裏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人民亂吼秦腔。撈一碗長麵喜氣洋洋。沒調辣子嘟嘟嚷嚷。

唱畢,眾人齊鼓掌,說:這就是陝西人,更是西京人畫像嘛!唐宛兒,你哪兒聽到的?!莊之蝶就端了酒盅說:今日最有意思的不是咱們這些文人,倒讓唐宛兒高咱一著,詞兒好,唱得也好。我提議不懲她酒,還要獎她三盅,然後誰還要喝,把酒帶上,我請大家去吃漿水麵!大夥就站起,要唐宛兒喝,唐宛兒滿麵春風,笑個不止,喝了一盅,卻說下來二盅喝不了的,莊老師你代喝二盅,咱們碰個響兒吧。莊之蝶就端了酒瓶與她的盅兒碰了一下,唐宛兒先仰脖喝了,臉更豔若桃花。

牛月清跑了幾趟副食商場,大包小包的東西塞滿了冰櫃,算算日期還早,再不敢買那水產的魚蝦,往街上為莊之蝶買那紅襯衣紅襯褲。女人心細,先去南大街百貨大樓上選了半日,選不中。又往城隍廟商場來。城隍廟是宋時的建築,廟門還在,進去卻改造成一條愈走愈凹下去的小街道。街道兩邊相對著又向裏斜著是小巷,巷的門麵對門麵,活脫脫呈現著一個偌大的像化了汁水隻剩下脈絡網的柳葉兒。這些門麵裏,一個店鋪專售一樣貨品,全是些針頭、線腦、扣子、係帶、小腳鞋、氈禮帽、麻將、痰盂、便盆等亂七八糟的小麽雜碎。近年裏又開設了六條巷,都是出售市民有舊風俗用品的店鋪,如寒食節給亡靈上供的蠟燭、焚燒的草紙,婚事鬧洞房要掛紅果的三尺紅絲繩,嬰兒的裹被,死了人孝子賢孫頭紮的孝巾,中年人生日逢凶化吉的紅衣紅褲紅褲帶,四月八日東城區過會蒸棗糕用的竹籠,烙餅按花紋的木模,老太太穿的小腳雨鞋,帶琉璃泡兒的黑絨發罩,西城區臘月節要用木炭火烘偎稠酒的空心細腰大肚鐵皮壺。牛月清在那店鋪裏挑紅衣紅褲,又問有沒有純棉布做的,有沒有在背心處印有佛字的。然後就嫌這件針腳太粗,那件合縫不牢,虧得售貨員軟脾氣兒,倒是她看著滿櫃台都是翻抖開的衣褲,說句;我是挑皇帝登基的龍袍哩!自己也把自己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