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哪知沒過多久,那琴音又響起了,仍舊是有一聲沒一聲的,聽得人腦門直抽抽,顫音悠悠,秦於晏終於沒忍住,站起身朝後院走去。

到了相長寧閉關的靜室前,南星正一臉為難地站在門口,手還作出叩門的姿勢,見他過來,連忙躬身退後,琴音不停,停在秦於晏耳中,隻覺得對方仿佛撥動得是自己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有一下沒一下,十足的肆無忌憚。

他沉著臉敲了敲門,過了一會,一個聲音應和著琴音傳出來,語氣中帶著幾分笑意:“小南星,你莫敲了,且容我練一練,待過些時日,我練成神功,你就不會覺得難聽了。”

“我覺得不必等你練成神功的那一日,眼下這功力便足以驚天地,泣鬼神了。”秦於晏冷冷地道。

靜室裏琴音驟停,過了一會,門開了,相長寧探出頭來,露出一點小白牙,笑道:“我道是誰,原是你來了。”

秦於晏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譏嘲道:“托你的福,沒有被這琴音逼到發瘋,已是閣下手下留情了。”

聞言,相長寧撇了撇嘴,道:“哪有這樣誇張?”

秦於晏盯了他一眼,相長寧移開眼睛,不與他對視,嘴上還不服軟地辯解道:“我新得了一樣稱手的法器,總要練一練才行,這不是人之常情?大不了你將聽覺封閉一段時間便是。”

這話說的,倒仿佛他在理一般,秦於晏幾乎要被他氣笑了,道:“照你這麽彈下去,給你十年時間最後也就變成個彈棉花的。”

相長寧眉毛一挑:“難不成你會?”

秦於晏不答,抬眼便看見室內擺放的那一張琴,他徑自推開門走進去,在那張七弦古琴旁坐下來,雙手扶在琴弦上,周身的氣勢頓時一變,錚然一聲,琴弦撥動,緊接著,潺潺如流水一般的琴音緩緩傳出來。

秦於晏的手指修長白皙,稱著漆黑的琴身,倒是十分得賞心悅目,他的指尖在琴弦上輕輕拂動跳躍,美妙而悅耳的聲音次第流淌,在室內盤桓不去。

古人雲,餘音繞梁,三日不絕,大抵說的便是這種情況了。

相長寧抱著雙臂靠在門邊,聽那琴音若靜水深流,輕緩柔和,爾後又如清風入鬆,徐徐緩緩,漸漸地,那琴音逐漸拔高,若驚濤拍岸,又若寒風咆哮,彈指間,便覺琴弦上有寒意起伏不定,四散開來。

秦於晏指尖不停,原本透明如雪蠶絲一般的琴弦漸漸染上些許瑩白之色,室內溫度驟降,甚至能看見人呼吸時的熱氣吐出,雪白的霜花漸漸爬上琴身,琴音愈快,聲音激**,隻聽錚然一聲如錦帛乍裂,同時,有鶴唳之聲驟然傳出,令人寒意四起,如同被什麽猛獸盯上了一般。

琴弦上有一團雪白的物事猛然撲出來,在房梁處盤桓翻飛,所過之處,霜花飄忽,結凍成冰,定睛一看,正是別鶴琴身上的那隻白鶴。

琴音戛然而止,白鶴長嘯一聲,掉頭又撲回古琴上,琴弦恢複如初,空氣乍然安靜下來。

片刻後,撫掌之聲響起,相長寧笑吟吟稱讚道:“好琴技,實在是厲害。”

秦於晏放下手,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道:“你聽得懂?”

聞言,相長寧頓時摸了摸鼻子,嘿嘿笑道:“就聽個響兒罷了,我瞧你那架勢擺得挺足的,一派大家之風,彈出來大概是十分好聽的。”

秦於晏:……

他摸出一本小冊子扔下,冷聲道:“沒事便多看看書,別再瞎彈棉花了,難聽。”

說罷便帶著南星離開了,相長寧撇了撇嘴,將那書拾起來,灰撲撲的封麵上寫了四個字:清影詞譜,再往裏翻翻,密密麻麻的全部都是蠅頭小字,竟然是一本琴譜。

此後一兩日,後院的琴音倒是停歇了,秦於晏得了片刻清靜,自在了不少,然而又過了一日,那彈棉花的聲音再次傳來,毫無章法,聲聲催人命似的。

秦於晏聽了半日,總覺得自己道心都不穩了,估摸著用不了多久就會走火入魔,便憋著氣又去了一趟後院,隻見相長寧正盤腿坐在廊下,古琴放在膝頭,一手撐著腮幫子,一手在琴弦上瞎撥弄。

秦於晏深吸了一口氣,走過去,質問道:“不是給你琴譜了麽?”

相長寧聽了,一臉無辜道:“那琴譜恁難懂,上麵的字我都認得,可惜全湊在一處就不解其意了。”

秦於晏伸出手來,語氣不悅地道:“詞譜呢?”

相長寧往旁邊挪了挪身子,然後從屁股下抽出來一本小冊子,灰撲撲的封麵,正是前幾日秦於晏給的那一本清影詞譜,大概是被墊著坐的緣故,上麵皺巴巴的,秦於晏看得差點要變了臉色。

他嘴唇動了動,最後仍舊是什麽也沒有說,聲音生硬道:“可會識譜?”

相長寧笑一聲:“它大概是認得我了,可惜我還不認得它。”

秦於晏腦門抽抽了一下,定了定神,道:“我先教你識譜。”

相長寧從前對音律這東西便沒了解過,如今聽得秦於晏要教他,便生出幾分興趣來,拍了拍旁邊的地兒,道:“你坐這。”

秦於晏嘴角微抽,看著木質的回廊地板,目光中露出幾分嫌棄,然後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個蒲團,這才坐了,將那詞譜翻開,對照著琴弦開始教起來。

一開始,相長寧倒還有些興致,聽他說了小半日,最後說到哪一根弦對應哪一種聲音時,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道:“可是,為什麽在我聽來,這七根琴弦發出的聲音是一模一樣的?”

“一樣的?”秦於晏頓時愣住,轉頭看他,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午後的陽光明媚,順著房簷落進相長寧的眼底,灰色的瞳仁若琉璃一般澄澈透明,讓秦於晏想起從前養過的那隻貓兒來。

陽光有些刺目,相長寧忍不住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反問道:“難道不是嗎?我聽著你方才彈的這幾聲,完全沒有什麽區別啊。”

秦於晏皺了一下眉,道:“所有的音都一樣?這一根呢?”

他說著,指尖輕輕勾動一根弦,發出錚然一聲,十分清脆悅耳,相長寧聽罷,嗯了一聲,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這聲兒挺響的。”

秦於晏默然,又撥動另一根弦,道:“現在呢?”

相長寧又點點頭:“這聲兒有點悶,太輕。”

“就這樣,沒別的了?”秦於晏忍不住問他。

聞言,相長寧驚奇地看了他一眼,道:“還有別的?”

兩人又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後,秦於晏才意識到一個問題,麵前這人,原來是一個徹徹底底的音盲,他連最基本的琴音都分辨不出來,難怪每日彈琴跟彈棉花似的,還自覺十分有趣。

秦於晏麵無表情地將原先的那本詞譜抽走,道:“你大概是用不上這東西了。”

相長寧撇了撇嘴,心裏有點兒委屈,他還是頭一回知道原來自己聽到的聲音和別人聽到的聲音是不一樣的,沉思片刻,才道:“這是天生的?”

秦於晏敷衍道:“也許罷。”

相長寧回想起上輩子創那七調迷蹤陣時,也是從曲清江彈琴時候得到的靈感,他聽不大出來那些音律的美妙之處,隻是不少人聽了都稱好,再加上那高一聲低一聲夾雜在一處,確實有點意思,這才由此創出七調迷蹤陣與九音驚弦陣的。

若是旁人知道相長寧作為一個徹徹底底的音盲,竟然還能創出這等殺傷力十足的陣法來,不知會作何感想,所謂奇才,大約生而就是用來藐視天下間無數碌碌普通之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