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淑貞飛身躍在兩人中間,含淚對夢寰道:“楊師弟,你不要錯怪別人,你要捉我回山,盡管動手就是。”

這時,陶玉已收住笑聲,俏目中神光閃動,逼視在夢寰臉上。

夢寰聽陶玉一開口,就傷了師父和兩位師叔,心中大感不悅,但轉念又想到陶玉相助追尋霞琳情誼,強按下心頭怒火,笑道:“陶兄幾時到我們昆侖山的?我師妹私逃下山一事,陶兄事先可知道嗎?”

童淑貞臉上又泛兩頰紅暈,陶玉卻聽得麵現怒色,冷冷答道:“這是你們昆侖派中私事,嘿!楊兄撩撥兄弟,不知是什麽意思?”

夢寰笑道:“陶兄不要誤會,我隻不過是隨口問問罷了!我知道這事情怪不得陶兄。”

陶玉突然格格大笑起來,滿臉怒色完全消散。楊夢寰已知陶玉性格,真正動了怒火,外表反而變得心平氣和。他越是笑得厲害,出手也越是毒辣,不禁心中打鼓,怕他陡然出手,隻得暗自留神戒備。

楊夢寰黯然歎道:“師姐是一定不肯和小弟回山了?”

童淑貞淒婉笑道:“師弟,你不知道,我不能回去,我……”,她我了半天,還是我不出個所以然來。

楊夢寰長長歎息一聲,向旁側一閃,道:“師姐,陶兄,請趕路吧!”

童淑貞見夢寰閃道讓路,不覺心痛如絞,想到同門妹妹兄弟中,一個個待自己多情多義,而自己卻作了昆侖門下叛徒,辜負恩師十餘年教養心血不算,又沾汙了昆侖派在武林中的清白聲譽。

楊夢寰見她目蘊淚光,呆呆地站著,不動不言,心中忽有所感。翻身躍上馬背,拱手一禮,叫道:“師姊,多保重了。”

掉轉馬頭,又對陶玉一禮,道:“陶兄相助之恩,永銘楊夢寰肺腑,咱們後會有期了。”抖韁放馬,絕塵而去。

童淑貞望著夢寰的背影,高聲叫道:“楊師弟,楊師弟……”

可是楊夢寰恍若不聞,頭也未回一下,但聞得得蹄聲愈去愈遠,不到盞茶工夫,人馬皆遝。

陶玉躍上赤雲追風駒,冷冷問道:“你要是不願跟我走,現在還追得上他!”

童淑貞怒道:“我楊師弟心地善良,為人忠厚,你不要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陶玉笑道:“你這麽一說,我陶玉是天下最壞的一等人了?”

童淑貞道,“怎麽?你認為你是好人!”

陶玉哼了兩聲,道:“這好人壞人之分,也算不了什麽大事。”

童淑貞歎口氣,縱身上馬,抖韁向前疾奔,陶玉也放馬緊隨而去。

再說楊夢寰一口氣跑了八九裏路,才勒住馬星停下,他心中一直在想著陶玉和師姊的事,胸中填滿了苦惱,一路上連頭也未抬一次,待他勒馬停下,才聽到身後蹄聲得得,轉臉望去,隻見無影女李瑤紅揚鞭縱馬而來。

這是一片荒涼的田野,數丈外有一道小溪,幾株新綠垂柳迎風飄舞,淙淙水聲隱約可聞。

李瑤紅放馬如飛,直對夢寰身上撞去,距夢寰還有尺許左右時,陡然一帶馬頭,向右側偏去。

那知楊夢寰看她縱馬直撞過來,本能的右掌平推出去,正好李瑤紅勒綏轉馬,夢寰本知她是故意相戲,這一掌拍出,是生命中潛在本能的作用。

勢在意先,待他驚覺到想收掌時,力道已經發出,因雙方距離大近,收勢已來不及,這一掌正擊在馬頭上。

那馬在狂奔之時,聚受一掌猛擊,如何能承受得了。但聞一聲悶吼,前腿一軟,向地上栽下。李瑤紅櫻了一聲,人從馬背後直摔下來,楊夢寰來不及思索,一退步,雙臂舒展,把她嬌軀接住。

不知她是有心呢?還是無意?一下子投入了夢寰懷中,雙手緊抱夢寰項頸,粉臉兒狠貼在夢寰腮邊,嬌喘連連,低聲叫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夢寰急急把她嬌軀放下,道:“誰要你直往我身上撞呢?”

李瑤紅雙頰緋紅,星目斜著夢寰笑道:“你這人真是不講道理,人家嚇都快嚇死了,你還對人家凶得要命……”說著,舉起右手按在胸前,長長地喘口氣,又道:“不信你摸摸我的心,現在還跳得很厲害呢?”

夢寰已看出她是有意放刁,冷冷地答道:“你又追我來幹什麽?”

李瑤紅道:“這條路又不是你們姓楊的路,你能走為什麽我不能走?”

楊夢寰聽她強詞奪理地狡辯,似是而非,一時間倒沒有辦法回答,順手拉過馬綏,答道:“好!我要回昆侖山,看你能不能跟去。”說著翻身躍上馬背。

李瑤紅猛地一上步,劈手從楊夢寰手中奪過馬疆繩,怒道:“你把我的馬打死了,不賠我就想走嗎?”

楊夢寰轉頭看去,果見李瑤紅所乘的健馬,口鼻鮮血直流。側臥地上,雖然未死,但已無法再用來代步,不由心生歉咎之感。翻身躍下馬背,把韁繩交到李瑤紅手中,說道:“賠你就賠你吧!”說完轉身就走。

李瑤紅突然一上步,抓住楊夢寰身上的淡青色披風,用力一拉,但聞“嚏”的一聲,好好一件衣服被她扯破了一大塊。

楊夢寰心頭火起,翻身一招“神龍搖尾”橫劈過去。

隻聽李瑤紅嗯了一聲,眼睛一閉,不避掌勢,反向他身上撲去。

這一下大出夢寰意外,急收掌勢,向旁一閃,怒道:“你要找死嗎?”

李瑤紅一下撲空,睜開眼睛,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當真打我。”

楊夢寰氣得劍眉倒豎,厲聲喝道:“你要再無理和我糾纏,可別怪我翻臉無情。”

李瑤紅幽幽一聲長歎,兩行清淚順腮而下,道:“你既然這樣討厭我。恨我,那你為什麽要救我呢?你為我受了很多苦楚,我……我心裏……”

楊夢寰被她問得呆了一呆,道:“我救你隻不過是激於義憤,難道我救你還救錯了不成?”

李瑤紅道:“當然救錯啦!你要不救我,我早就死了,我死,自然不會再看到你,那不就省了很多煩惱……”

楊夢寰一跺腳,道:“你怎麽蠻不講理?”

李瑤紅緩步走近他身側,臉上情愛橫溢,星目中淚若泉湧,淒婉一笑,道:“你為什麽這樣恨我?我的心快被你折磨碎了!”

楊夢寰目睹她淒然神情,不禁心生憐惜,搖搖頭勸道:“你這是何苦呢?你陶師兄才貌雙絕,又對你情深萬種,楊夢寰不過是一介武夫……”

李瑤紅接道:“我知道你心裏隻有你那寶貝師妹……”

楊夢寰臉色一變,道:“你不要盡挑撥她,她善良無邪,什麽都比你強。”說罷,轉身急步而去。

李瑤紅兩個急躍,攔在夢寰麵前,說道:“算我說錯了話,好嗎?你……你不要這樣對我,我有話要對你說。”說到最後一句話,已是泣不成聲。

楊夢寰心中不忍,停住步,問道:“你要說什麽?說吧!”

李瑤紅道:“你急著回昆侖山,是不是要見你師父?”

楊夢寰道:“不錯。”

李瑤紅道:“他已經不在昆侖山了!”

楊夢寰冷笑一聲,道:“我不信你的話。”

李瑤紅道:“我不是騙你,你救我遇險,遭人擒住,我幾次設法救你,都沒有成功,我心裏急了,就跑去昆侖山找你師父。”

楊夢寰道:“你到我們三清宮去了?”

李瑤紅搖搖頭道:“沒有,昆侖山那麽大,我又不知道你們三清宮在什麽地方,我心裏又急得很,在那大山中亂跑了一夜半天,人都快要累死了。”

楊夢寰一皺眉頭,還未來得及開民李瑤紅又搶先接道:“你皺什麽眉頭?人家還沒有把話說完,我在那大山中跑了半天一夜,仍然找不到你們的三清宮,這一夜半天的工夫,我連一點東西也沒有吃過。”

夢寰道:“那你為什麽不打些飛禽充充饑呢?”

李瑤紅隻聽得眼神一亮,隨手抹去臉上縱橫淚痕,歡愉之色,泛起雙頰,嬌媚一笑,道:“我擔心你的安危,那裏還能吃得下東西?”

楊夢寰心頭一凜,仰臉望天上幾朵隨風移動的白雲,冷冷答道:“我出手救你,隻不過是報答你過去的一番情誼,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李瑤紅淡淡一笑,道:“我雖已走得困倦難支,但卻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力量支持著我,使我盲目奔行在那崇山峻嶺之上,總算皇天見憐,終於被我找到了一陽子老前輩,告訴他你被擒蒙難的消息。”

楊夢寰問道:“你在什麽地方,見到了我師父?”

李瑤紅道:“他正在一處突出的冰崖上和人比武,他們打得正在緊要關頭之時,我恰好趕到,那突出的冰崖下臨千丈絕崖,看上去十分怕人。”

楊夢寰道:“什麽人在和我師父比武?”

李瑤紅道:“是一個手執玉蕭身穿黑衣的女人。”

楊夢寰心頭一震,道:“啊!那一定是玉蕭仙子了?”

李瑤紅接道:“我當時已走得筋疲力盡,無法走下那段懸崖,隻好站在崖上,高聲叫他們暫時停手。一陽子老前輩雖然看到了我,想停下手來,但那黑衣女人的攻勢激烈無比,無法焦手。我最後實在急了,就把你遭擒蒙難的事,大聲說了出來。想不到,這兒句倒發生奇效,他們兩人都停住了手,爭先恐後地躍上懸崖”。

話到此處,頓了一頓,接道:“那黑衣女人,似是對你很關心,一到崖上,就搶先問我你在什麽地方?我看她惶急的模樣,心中有氣,故意閉上眼睛,裝作喘息,不理她的問話。”

楊夢寰“啊”了一聲!

李瑤紅嗔道:“你啊什麽?我雖然看不慣她那樣顰眉作態,憂苦焦的的樣子,但想到你的安危,隻得把你遭擒蒙難的經過,告訴了他們。”

楊夢寰道:“師父聽過之後,怎麽說呢?”

李瑤紅哼了一聲,道:“那個黑衣女人好像比你師父還急,我的話隻說了一半,她已經有些不耐,死皮賴臉對你師父說:‘道長,咱們不要比啦,原來夢寰真的沒有回三清宮來,我還認為你們昆侖三子騙我呢?’”

楊夢寰皺皺眉,道:“這女魔頭真是可惡,竟鬧上我們昆侖山了!”

李瑤紅繼續說道:“那黑衣女人說過話後,就當先向前跑去,你師父也跟著追去,把我一個人丟在那絕峰之上,我當時困倦已極,就在峰頂上一座大山石後麵坐下休息,那知糊糊塗塗地就睡熟過去。醒來時已是滿山紅霞,我這半生中,雖然常在江湖上走動,可是從沒有吃過那種苦頭。”

夢寰聽得甚是感動,很想說幾句慰藉之言,但又怕招來煩惱,於是,把說到口邊的話又咽回肚中,垂下頭輕輕歎息了一聲。

李瑤紅淒苦一笑,接道:“當時我又饑又渴又冷,但那絕峰四周又都為冰雪封凍,連一雙飛禽也難看到,我隻得摘些鬆子充饑,打碎積冰,放人口中解渴。就這樣在那絕峰峻嶺中走了十餘天,才摸出那連綿的大山。”

夢寰問道:“我師父呢?”

李瑤紅道:“他們地勢熟悉,武功又好,恐怕早已到峨嵋山了。”

夢寰急得一跺腳,道:“那怎麽辦呢?我已離峨嵋山六七天了?”

李瑤紅道:“一陽子老前輩趕到峨嵋山去,雖是為了救你,但這事情的起因,還是由我惹起,我應該陪你到峨嵋山一次……”

楊夢寰搖搖頭,道:“這個不必了,我一個人去也是一樣。”

李瑤紅臉色一變,淚水奪眶而出,幽幽長歎一聲,說道:“你為什麽這樣恨我,我……我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

夢寰淡淡一笑,道:“你對我很好,但男女有別,咱們並轡同行,隻怕要引起風言風語。我們昆侖派門規森嚴,一旦傳到我師父耳中,我勢必要受責罰。”說完話,深深一揖,轉身而去。

李瑤紅又急又羞,呆在當地。這是她有生以來從未受過的難看羞辱,隻覺心頭如受千斤重錘一擊,腦際間轟然一聲,打個踉蹌,幾乎栽倒地上。

她趕緊長長吸一口氣,穩住身子,定定神,隻覺一股怨氣,衝上心頭,自言自語說道:“你不理我,我非要你理我不可。”

她一腔熱情因夢寰的決絕,轉變成幽幽怨恨。

她心中風車般打了幾百個轉,才定了主意。

抬頭望夢寰,人已到數十丈外。轉愛成恨之後,她反而平靜下來,氣聚丹田,大聲叫道:“楊相公,楊相公……”

楊夢寰停步回頭,李瑤紅縱馬趕去,到了夢寰身側,翻身下馬,笑道:“你現在可是到峨嵋山去嗎?”

夢寰點點頭,道:“不錯。”

李瑤紅把僵繩交到夢寰手中,笑道:“你要到峨嵋山去找你師父,那一定心急似箭,大白天如何能施展輕身功夫,還是騎著馬趕路吧!”

楊夢寰道:“我打傷了你的坐馬,怎麽辦呢?”

李瑤紅格格一陣大笑,道:“你見過我陶師兄嗎?”

楊夢寰臉色一變,道:“令師兄武功不錯……隻是……”

李瑤紅道:“我替你說罷,隻是生性陰險,心狠手辣,對不對?”

楊夢寰本想把剛才看見陶玉之事說出,但轉念又想到童淑貞叛師私奔一事有關昆侖派清白聲譽,實在礙於出口,淡淡一笑,避不作答。

李瑤紅道:“我師兄為人如何不去說它,但他有一匹寶馬,名叫赤雲追風駒,有日行千裏的腳程……”

楊夢寰笑道:“是了,他要把那匹馬送你!”

李瑤紅微微一怔,道:“你怎麽知道呢?”

楊夢寰翻身躍上馬背,拱手笑道:“令師兄對我談過,他對你用情很深……”

李瑤紅眨眨大眼睛,滾下來兩行淚水,道:“那他是自尋煩惱,不過我這一輩子也是煩惱定了。”

楊夢寰默然垂頭,長長歎一口氣,縱馬而去。

李瑤紅望著他疾馳而去的背影,她希望夢寰能回頭望望,但她失望了。

且說楊夢寰縱馬急奔,一口氣又跑了十幾裏路,放眼看江水滔滔,急流如萬馬怒奔,原來已到了泯江岸邊。

他勒馬岸邊,暗自忖道:此去峨嵋山不下五六百裏行程,如果騎馬趕路,最快也得一日夜以上時間,改走水路,乘船沿江而下,當天即可到嘉定府。嘉定距峨嵋山隻餘下百裏左右,連夜登山,二更天就可到達。

他佇立江岸,思忖良久,才決定換乘快舟趕路。

抬頭望去,才見下遊裏許處,帆影點點,酒招迎風,似是一座村鎮模樣,立時縱馬奔去。

這是緊靠泯江畔岸的一處渡口,不滿百戶人家,但卻有十幾家酒店,夢寰尋了一座最大的酒店,飽餐一頓,喚過店小二,問道:“今天可有到嘉定的船嗎?”

店小二搖搖頭笑道:“我們這黃家店,總共不過八九十戶人家,要乘到嘉定的便船,非得到崇寧不可。”

夢寰一皺眉頭,道:“那江邊靠著那樣多船,難道不搭客嗎?”

店小二道,“那江邊的船,大都是漁舟,客人要坐,我去給你問問。”

說完話,退了出去。

不大工夫,店小二滿含笑意進來,說道:“相公趕得真巧剛好有一隻船要放嘉定,人家坐有女眷,由墳川來到嘉定探親,本來是不搭客人,好在那船上兩位船手,都是常走泯江的水道朋友,和小的有些交情,經我再三說項,才答應下來。現在人家就要起錨開船,相公如要乘坐,就得早些登舟了。”

夢寰連聲稱謝,會了酒帳,和那店小二一起向江畔走去。

果見一隻雙桅大船,已經收錨待發。店小二把夢寰送上船,一個水手模樣的人先把夢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陣,把他帶入後艙,低聲矚道:“沒有聽我招呼,千萬不要出來亂跑,到嘉定我自會通知你登岸。”

夢寰心中惦念師父,恨不得一步趕到,上船時匆匆忙忙,待船開之後,才想起自己坐馬還留在那酒店中。

泯江水流異常湍急,順水放船,舟快如箭。夢寰因知船中有女眷,果然不敢亂跑,一個人坐在後艙中,甚是無聊,不覺動了睡意。

恍榴問,似聞得一聲女人嬌笑,睜眼見身側站了一年輕美麗的奇裝少女。一身白衣,發挽宮譬,不過那白衣長緊及膝,赤足欺霜,黛眉如畫,星目流轉,望著他掩口輕笑。

楊夢寰心頭一震,忖道:這是什麽裝柬?年輕輕的大姑娘,怎麽能**著一雙小腿,而且連鞋子也不穿一雙……

他心中疑竇重重,忘記了是搭乘人家的便船,一皺眉頭,站起身子,正想喝問,突然嬌笑連聲,眼前人影晃動,眨眼問,艙門邊又多出三個白衣少女。

這三個少女裝束,和那先來的衣著,發型,完全一樣,白色羅衣,赤足光腿,麵貌娟秀,豔光照人,年齡也大小相若。

楊夢寰看得一皺劍盾,暗道:哪來這多奇怪裝束的少女,看他們身手矯健,似非常人,裝束詭異,非苗非漢,實使人難以猜出來路。

他心中在轉著念頭,突聞先來那少女子嬌聲喝道:“你這人是幹什麽的?怎麽會跑到我們的船上!”說的是滿語,而且聲若鶯鵬,嬌脆悅耳。

這一喝,楊夢寰才覺到自己理屈,訕訕一笑,道:“我……我因急於趕赴嘉定,所以才商請了船家,借搭了幾位姑娘的便船,冒昧之處,尚請幾位海涵廣說罷,深深一個長揖。

那知四個白衣少女聽完話後,臉色突然一變,本來每人都帶著盈盈笑意,刹那問,笑容斂收,麵如寒霜,柳眉微揚,怒形於色。

剛才發後的那個少女冷笑一聲,道:“這船家膽子不小,他敢趁我們坐息之時,擅自作主,搭載客人。”

說到這裏,兩道眼神轉投到夢寰臉上,問道:“你知道這船上坐的是什麽人?”

夢寰道:“這個,我不知道,不過,我想,借搭便船也算不上什麽有背武林規距之事。”

他見四女裝柬。身手,和常人大不相同,必為武林中的人物,故以不背規距相對。

哪知四位白衣少女,都聽得有些茫然,最右一個年輕的,轉臉問身旁少女,道:“姐姐,武林規距是什麽意思?你知道嗎?”

被問少女,皺起黛眉思索一下,笑道:“我怎麽不懂,武林規距,就是名叫武林的人立的規距,知道嗎?”

夢寰聽她言詞天真,不禁微微一笑,接道:“凡是習練過武功的人,都是武林中人,武林並非指一個名叫武林之人而言。”

右麵年輕少女一撅著小嘴,道:“我又沒有問你,誰要你來接嘴,不管武林,文林立的規距,你跑上我們的船,那就不行!”

夢寰看四個少女,雖然衣著半裸,但一個個天真無邪,不禁生出敬畏之心。當下垂目答道:“船到嘉定府後,我就馬上登岸,現下舟行江心,幾位就是強我離船,我也沒有法子走。”

四個少女咕咕瓜瓜商量了一陣,最先來的那個少女,走近夢寰說道:“我們小姐還在入定未醒,等一下她醒了一定會知道船上搭了別的客人,我們小姐脾氣很壞,說不定會要我們把你拋到江裏,我們就是想救你,隻怕也救不了,最好的辦法,就是趁我們小姐入定未醒之前,你先離開船上。”

夢寰道:“現在船是順流疾馳,我……”

一語未完,突聞幾聲清越弦聲,飄傳人耳,四個白衣少女聞得那弦樂之聲,陡然轉身,急步而去。

但見白衣飄動,眨眼間四女全杳。

楊夢寰看四女走的身法,快捷無倫,心中十分驚異,暗暗忖道:這四個看上去嬌稚無邪。裸腿赤足的女孩子,分明都具有一身的武功,但又不像常在江湖上走動的人物,實使人難測高深。

他心中開始對眼前若夢若幻的際遇感到不安。四個白衣少女,已給他無限驚異的感覺,不知那被稱小姐的又是個什麽樣的人?

一時間,他腦中閃掠過千百種不同的念頭,但卻無法確定其中哪種感覺正確。這際遇太奇幻了,直把個聰明絕頂的楊夢寰、迷陷在五裏雲霧之中,千百種推想都覺得不對,一個推想還未確定,另一個新的念頭又重新閃起……

在沉思的當兒,瞥見一個白衣少女,去而複返,手中托著一個白玉製成的精巧茶盤,茶盤中放著一個翠玉茶杯。

夢寰霍然起身,連聲說道:“不敢勞姑娘大駕,我一點不渴!”

那個白衣少女,臉色十分冷漠,剛才嬌稚笑容,已不複見,把茶盤送在夢寰麵前,冷冷說道:“我們小姐說,要你吃了這杯茶,靜靜躺著等藥性發作,這杯茶中藥物雖然毒性很烈,但發作後卻毫無一點痛苦。”

楊夢寰隻聽得由心底冒上來一股寒意。搖搖頭道:“我如有冒犯你們之處,飲藥自絕,那是罪有應得,但我自信未對你們出過一句唐突之言,這賜藥讓我自絕一事,我實不能謝領!”

那白衣少女嘴一撇;答道:“小姐本來要讓我們把你丟在江中,還是我們四個妹妹對她求情,說你是個好人,她才要我送這杯藥茶給你吃……”

夢寰再也按不住心頭一股怒火,劍眉掀動,俊目放光,放聲一陣大笑,打斷了那白衣少女的話。

白衣少女一顰柳眉,道:“你笑什麽?這杯藥茶究竟是吃也不吃?”

楊夢寰停往笑聲,答道:“你們小姐的人很好呀!”

白衣少女天真爛漫,一笑接道:“那是不錯,我們小姐長得好看極了。”

楊夢寰淡淡一笑,道:“煩請姑娘轉告你們小姐,就說我拒飲這杯藥茶。”

白衣少女聽得怔了一怔,道:“怎麽?你敢不聽我們小姐吩咐嗎?她向來是說一不二的。”

楊夢寰一揚劍眉,笑道:“我也是言出必行,這杯藥茶,我是一定不吃的。”

白衣少女道:“那你是想跳到江裏淹死了?”

夢寰道:“要我自己跳嗎?我還沒有這份豪氣,說不得隻好請你們小姐動手把我拋到江心啦!”

白衣少女冷笑一聲,道:“我知道啦!原來你也不是個好人!”

夢寰奇道:“我怎麽又不是好人了?”

白衣少女道:“你讓我講我們小姐長的好,所以你要她動手把你拋到江裏,那你就可以看到她一次了。”

夢寰仔細地打量了麵前少女幾眼,隻見她臉潤桃花,發覆綠雲,星目柳眉,瑤鼻櫻唇,怎麽看也該是個十分聰明的姑娘,怎麽說的話都是半解不通,心中覺著十分奇怪。

那白衣少女見夢寰隻管看她,不覺焉然一笑,道:“你看我,覺得我好看嗎?”

夢寰聽了一怔:“好看是好看,不過裸腿赤足,有點不大雅觀。”

白衣少女道:“有什麽不雅觀?我們在家時穿的衣服更少

她天真的言談引起了夢寰的好奇心。忍不住又問道:“你們的家住在什麽地方?”

白衣少女正待答複,突聞錚錚幾聲弦音傳來,音韻清柔,不知是什麽樂器,自衣少女臉色突然大變,伸手把玉盤送到夢寰麵前,眼光中滿是乞憐,道:“你快些把這杯藥茶吃下去,要不然我得受小姐的責罵。”

夢寰聽得呆了一呆,暗自忖道:這孩子當真是稚氣未脫,全然不通人事,要人吃藥茶自絕,豈能是乞求得的嗎?

看她淚眼瑩瑩,神態十分可憐,這就使楊夢寰感到十分為難,既不忍心一口拒絕,讓她受責,又不願就這樣糊糊塗塗把一杯藥茶吃下肚,沉思良久,仍是委決不下。

白衣少女看夢寰沉吟不語,心頭甚急,右手捧著白玉茶盤,左手突然伸出向夢寰右腕扣去,出手捷如電奔,快速至極。

楊夢寰吃了一驚,閃身一讓。他這一避之勢,正是朱若蘭授他的“五行迷蹤步法”,剛好把那白衣少女伸來之手避開。

白衣少女看夢寰輕輕一閃,讓開自己一招擒擊,臉上毫無驚異之色,第二招隨著攻出。

可是楊夢寰心中已驚異萬分,因那白衣少女出手之快速矯健,實為生平所見高手中有數人物之一。這樣年輕嬌稚的女孩子,竟有這等迅捷無倫的身手,叫他如何不驚?若非用“五行迷蹤步法”,實難避開她一招擒擊。

白衣少女連出三招,均被夢寰用“五行迷蹤步法”閃開,心頭一急,易擒為打,右掌伸縮間,攻出五掌。

她易擒為打之後,攻勢愈發淩厲,一雙又小又白的玉掌,晃如蝴蝶穿花,著著擊向夢寰要害。

楊夢寰看她愈打愈快,而且招術詭異,來勢難測,心中暗暗吃驚,幸得那“五行迷蹤步法”是一種至高奇學,暗合五行生克變化,步步含蓄玄機,和一般閃避身法不同,隻需數尺方園大小一片地方,即可運用自如,那白衣少女連攻四五十招,均被夢寰輕飄飄地閃避開去。

江流湍急,船逾奔馬,兩人一攻一避,足足相持一刻工夫,白衣少女雖打得花樣百出,但右手中捧的白玉茶盤,卻是穩如磐石,盤上翠玉杯中藥茶,點滴未溢。

驀地裏,一聲清越弦音樂起、白衣少女聞聲收掌,楊夢寰見她停手不攻,也停住身子。哪知他剛一站住,冷不防白衣少女一挫腰,一腿掃來,她那一襲白衣,長僅及膝,這一掃出,整個的一條**,完全暴露出來。肌膚瑩光,**人心魂,楊夢寰驟不及防,幾乎被她掃中。

這一下惹起楊夢寰心頭怒火,右掌一揚,斜劈而下。白衣少女一腿未中,借勢向後一躍,楊夢寰這掌勢劈出,她人已躍出艙門。

楊夢寰反手摸摸劍把,一縱身跟蹤躍出,抬頭看去,隻見方才現身的四個白衣少女,已圍守在艙門外麵,剛才和他動手那個白衣少女,手中仍捧著白玉茶盤。

楊夢寰剛剛站好,突問兩聲嬌叱,左右兩邊的白衣少女,同時出手攻來,玉掌翻處襲向楊夢寰四處要穴。

兩個少女認穴手法奇準,出手迅快絕倫,楊夢寰來不及舉手封架,隻得向後一仰,一個倒翻,退回艙中。

那四個白衣少女,也不往艙中追趕,隻是堵在艙門口,不讓夢寰出艙。

楊夢寰強按心頭怒火,問道:“你們究竟要幹什麽?”

四女相對一望,不答夢寰問話。

楊夢寰怒道:“你們再要這樣無理取鬧,不要怪我和你們拚命了!”

四女仍是不言不語,對夢寰怒聲責問,充耳不聞。

楊夢寰肯難忍耐,怒喝一聲,一躍出艙,左手一招“羅漢舒臂”,右手一招”飛鈸撞鍾”,分向四女攻去,在急怒間出手,運集了全身功力,掌風呼呼,威勢極大。

四女霍然一分,避開夢寰掌勢,粉拳**,交相攻出,又把楊夢寰逼回艙去。

楊夢寰連受挫折,心中怒極,暗中提聚丹田真氣,再次躍出艙門,右掌劈出一招“雲龍噴霧”,這一招本是三十六式天罡掌中三大絕招之一,威勢非同小可,再加上楊夢寰全力施為,四女不敢硬擋銳鋒,被他衝出一條路來。

他腳落甲板,立時施展“五行迷蹤步法”,輕輕一閃,避開四女合擊。

四個白衣少女,見夢寰一閃之勢,避開了四人合擊,搶攻的愈發快速。但見掌影飄飄,如千百雙白蝶戲花,狂雨驟落,把夢寰圈在一片掌影之中。

楊夢寰心知剛才衝出艙門,完全出人不意,僥幸得手,現下如要還攻,決難接得四女奇詭的招數,索性一招不還,施展開“五行迷蹤步法”在四人掌影中穿來閃去。

那五行迷蹤步法,果然是奇妙無比,任憑四女掌如繽紛落英,仍無法擊中夢寰一下。

四女一陣狂攻,每人都出了四五十招,看夢寰隻是一味閃躲,一招不還,那年紀最輕的,首先向後躍退,叫道:“三位姐姐,不要打啦!”

三女依言停手,那年輕少女歎口氣,接道:“咱們打他,他連手都不還,要是一還手,咱們一定得敗。”

三女都聽得點著頭,道:“姐姐說的不錯,這人本領真是大極啦!”

那年輕的又道:“咱們既是打不過他,還是早點去告訴小姐吧!”

一語甫落,突聞一個清脆柔甜的聲音,接道:“人家用的‘五行迷蹤步法’,你們當然打不著他。”

楊夢寰吃了一驚,這大半年來,他遭遇數番凶險,均仗“五行迷蹤步法”擊退強敵,始終沒有一個人能說出他用什麽身法,現在驟然被人一語道破,不禁心生寒意。

抬頭望去,隻見丈餘外,站著一個嬌媚無倫的少女。一襲裹身白衣,外披藍色輕紗,足著紫色小劍靴,輕紗飄風,玉立亭亭,聲音雖然柔甜動聽,但神態卻很冷漠鎮靜。一臉書卷氣,微微現出幾分嬌怯。

那少女沉思一陣,抬起頭接道:“我不殺你,但也不能就這樣輕輕地放過你!”

夢寰隻聽得心頭火起,怒道:“那你要怎麽樣?大丈夫可殺不可辱。這生死之事,也不算什麽?”

那少女長長歎息一聲,道:“我本來是不想再對你無禮,但我又不能不聽我娘的話。你不知道,我娘在死的時候多麽可憐,淒慘……”說到這裏眉宇間驟現無限哀怨,雙掌合十當胸,緊閉雙目。但見淚水順著眼角流出,滴在她身披的藍紗上麵,櫻唇啟動,不知在說些什麽。

大約過了有一盞熱茶工夫,她才慢慢地睜開眼睛,隨手抹去臉上淚痕,笑道:“我已經告訴我媽媽了,你隻要能抵受得了我‘一曲琵琶’,我就不再管你了。”

楊夢寰看她嬌怯模樣,不像練過武功之人,那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中,除了有一種柔媚的光輝之外,也沒有朱若蘭那等威儀湛湛、逼人生寒的神光,怎麽看也不像是個身負絕學的人。當下答道:“承姑娘看得起我,自當拜聆妙音,隻是在下不解音律,伯有負姑娘雅意。”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害怕,我選那最平和的曲調,彈給你聽!”

說罷,轉身緩步而去,江風吹飄著她身披藍紗,在四個白衣少女簇擁之下,進了艙門。

楊夢寰長籲了一口氣,放眼望著滾滾江流浪湧波翻,兩個水手凝神把舵,神色十分緊張。原來船已過了彭山。混江的幾支分流,由分複合,匯集一起,水勢愈來愈大,流速也越來越快。

驀地裏,錚錚兩聲弦聲,楊夢寰隻覺心頭隨著那兩聲弦音一震,巨舟也突然搖**了兩下,原來那兩個把舵水手,也被那弦聲感染,心頭一震,幾乎鬆了手中的舵把。

楊夢寰吃了一驚,一躍到了艙門,大聲叫道:“姑娘快請停手,我有話說!”

艙門軟簾起處,兩個白衣少女一躍而出,一邊一個,捧起垂簾。

楊夢寰心中很急,也顧不得相謝二女,一側身進了艙門。

隻見那身披藍紗少女,倚窗而坐,懷抱著一雙玉琵琶,另兩個白衣少女分左右站立兩側。

夢寰拱手,對那身披藍紗少女一禮,說道:“姑娘的琵琶不要再彈了!”

那少女笑道:“你怕聽嗎?”

楊夢寰道:“我雖然怕聽,但還沒有什麽,隻是幾個船夫,恐怕難拒姑娘琵琶感染,現下水急船速,一個把舵不住,隻恐要船毀人亡。我固然難逃厄運,但姑娘等幾人,隻怕也沒有法子逃得了。”

那少女淡淡一笑,道:“我就不怕淹死。”

夢寰聽得一呆,默然無言。

那少女側臉對身邊兩個婢女低囑兩句,兩人立時一起出了艙門。

片刻工夫,那個年紀最輕的重回艙中,附在那身披藍紗少女耳邊說了幾句,那少女點點頭對夢寰一笑,道:“我已讓她們點了幾個水手的穴道,代為掌舵,你現在不要再怕掉在江裏淹死啦。”

那少女又手撥琵琶,彈奏起來,不過一盞葦工夫,楊夢寰頭上汗水已若雨水般直淌下來,隻感五內如焚,再也靜不下來,大叫一聲,霍然驟起,狂奔艙外。

那少女剛才見夢寰施用“五行迷蹤步法”,閃避四婢合擊,誤認他有著精深的內功,待看出夢寰支持不住時,急忙停手,但已遲了一步,楊夢寰已狂奔出艙。

這時,船行正速,楊夢寰受那弦音感染,神誌尚未清醒,因免強動用定力,和那弦音抗拒,致真氣受損很大,內腑也受傷不輕,但他究竟是天賦極高之人,一點靈性,尚未全泯,在他自知難和那弦音抗拒後,突起自絕之心,趁心神尚未完全被那優揚的弦聲感染控製,一躍而起奔出艙門,向船邊跑去。

那少女追出艙門,夢寰已奔到甲板邊,作勢欲撲,少女心中大急,手指揮處,懷中玉琵琶連響三聲。

這三聲琵琶,有如慈母呼喚,聲韻和柔至極,楊夢寰隻聽得腦際間轟然一響,尋死之念,悠然消失。

轉身望去,隻見那身披藍紗少女,緊倚艙門而立,輕顰黛眉,嬌麵上籠罩一層淡淡的憂鬱,大眼睛中微現淚光,前胸不停起伏,隱聞喘息之聲,看神情十分激動。

楊夢寰出身宦門世家,見過不少珍貴之物,待他看清楚那少女懷中抱的琵琶之後,心中甚是吃驚,因為一般琵琶多用檀木、梧桐等材製成,就是武林中以琵琶作武器用的,至多用鋼鐵製成,但那少女手中琵琶卻非木非鐵,而是用一塊色凝羊脂的白玉製成,玉製琵琶已經是世上絕無僅有之物,可起那少女玉琵琶上還雕刻著一條飛龍盤舞在雲霧中,栩栩如生,巧奪天工,精致無比。

隻見她啟動櫻唇,婉轉吐出一縷清音,道:“你看什麽?這玉琵琶是我娘活的時候,常常彈用之物,有什麽好看?”

楊夢寰心中一動,陡然想起鄱陽湖朱若蘭奏玉琴的一段往事。正想問話,那少女已撥動玉琵琶的金弦,但聞錚錚幾聲清音響處,立覺心神震**起來,哪裏還敢分神說話,趕忙閉上雙目,盤膝坐下,運功調息,澄清靈台雜念。

一縷縷優揚清脆的弦音,隨著那少女移動的玉指,傳播出來,聲音清美悅耳,動聽至極。但在那優美聲中,似含著一種拘魄攝魂的力量,楊夢寰被那揚起的婉轉弦音勾起萬千幻念,隻覺心神飄**,馳飛在無際天空,眼前湧現出諸般幻像,幻隨念動,隨生隨滅。

這當兒,楊夢寰被那弦音感染神誌,已完全恢複,隻感胸腹交接之處隱隱作疼。心知內腑已經受傷,有氣無力地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那少女看夢寰臉上仍露著驚懼之色,心中忽生歉疚之感,長長歎息一聲,道:“你心裏一定恨我,對嗎?我也不知道這曲調會有這麽大的威力,你現在受傷很重,請入艙中,讓我告訴你療治之法。”

楊夢寰搖搖頭,苦笑道:“好意心領,我楊夢寰還不把生死之事放在心上,這療傷之事,大可不必,姑娘請入艙休息,但望允我借搭乘便舟。到嘉定離岸,我心中已感激不盡了。”

那少女忽然放下手中琵琶,閉上了一雙星目,兩行晶瑩的淚珠,順粉腮滾下,雙手合十,仰臉禱道:“娘啊!小蝶不會背棄你告誡之言,今生今世,也決不喜歡任何一個男人。但我彈那‘迷真離魂’曲,害人家受了內傷,必得給人家醫好不可。因為我心裏一點也不喜歡他,我要不替他醫好內傷,那他一定是不能活的!我不喜歡他,自然是不能把他害死。”

禱告完畢,睜眼睛對夢寰招著手,叫道:“我已經對我娘祈禱過了,你可以放心讓我給你醫傷了!”

楊夢寰暗中試行運氣,那知微一用力,立覺胸腹交接處劇疼難耐,心知是真氣凝結丹田,成了內傷,如不及早醫治,隻怕今生永不能再習武功了。

原來他正在運集全身真氣,抵受那弦音感染之時,陡然一躍而起,把全身真氣,遺滯在胸腹交接之處,難再運轉,隻要過了六個時辰,凝結真氣,侵穴成傷,不死亦將殘廢,這在習武的人說,叫作走火入魔,本領越高強之人,走火入魔後也越傷得重。

且說楊夢寰聽完那少女話後,暗自忖道:我如不肯接受她療治之法,隻怕到嘉定就不能動了,心念一轉,緩步進入艙中。

那少女,先讓夢寰盤膝靜坐,然後傳授給他口訣,讓他依照口訣練習。

楊夢寰依照那少女傳授之法,練習有頓飯工夫,立時覺著傷處輕了不少。

這時,那四個白衣裸腿的婢女,都已回到艙中,分站在藍紗少女身側。

夢寰依照那少女傳授心法,行功一周,慢慢睜開眼睛,隻見那自稱小蝶的少女,正呆呆地坐在窗邊,望著他發呆,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哀怨,一手支顎,不知在想什麽心事。

她見夢寰睜開眼睛,嫣然一笑,問道:“你的傷好了沒有?”

夢寰暗中試運行了兩口氣,雖仍覺胸腹交處隱隱作疼,但氣血已能暢通,點點頭,笑道:“已經好了不少。”

藍紗少女嗯了一聲,道:“你再照我給你講的方法自行療治兩次,就可以完全好了。”

夢寰想不出說些什麽才對,隻好淡淡一笑。

那少女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那一曲琵琶,會使你受了很重的內傷,早知道,我就不彈給你聽了。”

楊夢寰看她神情純潔,分明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而且言詞懇切,似非謊言,心中甚感不解,難道她當真不知那**人心魂的曲調的利害嗎?

但聽那少女又一聲幽幽歎息後,吩咐身側婢女,取出一個小巧的玉盒,打開盒蓋,取出二粒紅色丹九,交給夢寰,道:“這是我娘死前采集深山大澤之中的奇藥靈草製成的丹丸,它能助長練武人的功力。我害你受了內傷,就賠給你兩粒丹丸吧!”

說完,站起身子,款步走到夢寰身側,伸出白玉般手掌,放在夢寰麵前。

楊夢寰本不想受,但見她一臉誠懇之色,隻得挺身而起,接過丹丸隨手放入袋中,正想說兩句感謝之言,暮然目光觸到那打開的玉盒之中,不覺呆了一呆。

隻見那小巧玉盒之中,除了三粒丹丸之外,還放著幾本冊子,上麵四個正楷娟秀的字跡,寫著《歸元秘笈》。

這一部引得天下武林同道瘋狂的奇書,驟然間在他眼下出現,如何不令他驚異萬分。

那藍紗少女看夢寰目光注視那玉盒之中一瞬不瞬,即微微一笑,道:“我娘死時,隻留下這五粒丹丸,現在送給你兩粒,我隻餘三粒了。”

楊夢寰啊了兩聲,拱手一禮退出艙門。其實他根本就沒有聽出那藍紗少女說的什麽,腦際中一直在盤旋著那玉盒中放置的《歸元秘笈》。

這一部曠古絕今。三百年來害得千百武林高人為它濺血送命的奇書,引起他心中極大的波動。

他默默走入後艙,盤膝坐下,想以運行內功,鎮靜下他心中的激動,可是他無法按得住心猿意馬,因那《歸元秘笈》的**力量太大了,你雖無霸占那奇書的意圖,但卻被一種好奇心震**著心弦,他想看看那部書上究竟記載些什麽武功,為什麽能引得那麽多人如瘋如狂?

這念頭一直盤旋在他的腦際,他幾次站起身來,想奔到那少女艙中,問她借來一看,但他終於克製下來。

突然,白影一閃,那最小的一個白衣婢女,含笑進了艙門。

她笑得十分自然,毫無一點女孩子羞澀之態,走到楊夢寰身邊,伸出白玉般的小手,拉著楊夢寰的右腕,說道:“走,我們小姐要你去前艙裏談談。”

楊夢寰想不到她竟大方到這種程度,不禁呆了一呆,掙脫手,紅著臉,道:“她要找我談什麽?”

那白衣小婢見夢寰撇脫了自己拉他的手,臉上微現愕然之色,答道:“我們小姐要我叫你,又沒有告訴我同你談什麽,我怎麽會知道呢?”

楊夢寰也不問話,跟著她來到了前艙,艙門垂簾,早已高高卷起,那身披藍紗少女,抱著琵琶,呆呆地坐在窗邊一把木椅上,黛眉輕顰,秋水含愁,看樣子似有著很沉重的心事。

白衣小婢跳進艙門,跑到那身披藍紗少女身側,笑道:“小姐,他來了。”

那少女緩緩轉過頭,望夢寰淡淡一笑道:“我本來是不該再麻煩你了,可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想問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對我說?”

夢寰笑道:“什麽事,但請說明,楊夢寰知無不言。”

那少女道:“你知道括蒼山在什麽地方?”

楊夢寰道:“括蒼山距此遙遙數千裏,遠在浙東,你們可乘船出三峽,到鎮江,棄舟登陸。”

那白衣少女歎口氣,道:“你去過括蒼山嗎?”

楊夢寰點點頭,道:“去過兩次。”

那少女臉上忽現喜悅之色,道:“那你一定知道白雲峽了?”

楊夢寰心頭一震,暗自忖道,半年前我送朱若蘭回浙東療傷之時,似是聽她說過,她住的地方名叫白雲峽,不知這少女到白雲峽去有什麽事,這非得打聽清楚不可。

他心裏風車般打了幾百個轉,反問道:“看幾位姑娘,都不像常在外麵走動的人,不知要到那括蒼山白雲峽有什麽事?”

那少女歎口氣,幽幽答道:“你的話不錯,我從小就在百花穀中長大,今年十六歲了,從沒有離開過百花穀一次。我娘在臨死之前,對我說,要我在她十周年忌日那天,到括蒼山去找個人,這是我娘的遺命,我自不能不聽她的話了。”

楊夢寰道:“你到括蒼山白雲峽去找什麽人?”

身披藍紗少女淒涼一笑,道:“找一個姓趙的,我不道他的名字,但我娘告訴過我他的形貌,還畫了一幅圖給我,我一見他,就認識了。”

楊夢寰愈覺奇怪,略一沉付,又問道:“你找他幹什麽?”

那少女眼睛中湧現出兩眶晶瑩的淚水,幽幽說道:“我娘死時,要我去括蒼山白雲峽找他,彈幾曲琵琶給他聽聽!”

夢寰心頭一驚,暗道:你那琵琶,**魂拘魄,豈是能隨便彈給人聽的嗎?

隻聽那少女銀鈴般甜脆的聲音,接道:“我娘隻這樣囑咐我,究竟為什麽?我就不知道了,但剛才我看到你聽了我彈奏琵琶時的痛苦神情,我心中有點明白了。”

楊夢寰道:“你明白什麽?”

那少女歎息一聲道:“我娘一定是很恨那人,所以要我彈琵琶給他聽,好使他痛苦。”

楊夢寰點點頭道:“不隻要使他痛苦,而是要他受傷,或是死掉!”

那少女嗯了一聲,道:“所以我現在很為難了;不知道是不是該去找他?我小的時候,我娘就教我彈奏琵琶,不過,那時我不知道琵琶會使人聽了痛苦,我就很用心地去學,等我慢慢的長大,看了那部《歸元秘笈》,才明白我學的那些曲調之中,有很多很多的用處,當時,我心中還不大相信,直到剛才看到你聽了琵琶的痛苦樣子,我知道《歸元秘笈》上說的都是真的了。”

楊夢寰隻聽得心中疑竇頓生,暗自忖道:看她一臉純潔無邪,決不會撒謊,如果說她這些話都是真的,實使人難以置信。

他越想越覺卒解,忍不住問道:“那你自己為什麽不會受那琵琶曲調的感染呢?”

那少女嬌婉一笑,道:“那《歸元秘笈》上,記載著一種‘大般若玄功’,要是會了那‘大般若玄功’,什麽都不怕。我小時候,我娘就開始傳授我‘大般若玄功’心法,當時我隻知道照著我娘的指示去做,直到我看到《歸元秘笈》後,才知道我娘教我學的是‘大般若玄功’”。

楊夢寰聽得呆了,暗道:那“大般若玄功”定是一種極高的內功,但這少女看上去嬌怯柔弱,又不像練過武功之人,雖說上乘內功不著形象,但總不能說一點也看不出來。

那少女看夢寰一語不發,隻管望著自己發呆,神情木然,忍不住嗤地一笑,道:“你看著我幹什麽?”

楊夢寰被她問得臉一熱,呐呐的答不上話。

那少女突然一顰黛眉,又道:“我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應?”

楊夢寰又被問得一呆,道:“姑娘已得《歸元秘笈》上絕學,當今之世,已很少有人能和你頡頏,不知還有什麽需要在下之處?”

那少女兩道柔媚清澈的目光盯在夢寰臉上,笑道:“那《歸元秘笈》上所記載的各種口訣,我雖都字字記人心中,但我除了練有‘大般若玄功’之外,就隻會彈奏幾曲琵琶。”

楊夢寰自是不相信她說的話,但卻不好追問,淡淡一笑岔開話題,問道:“幾位到括蒼山白雲峽去,除了找那位姓趙的以外,還要找別的人嗎?”他擔心朱若蘭也被牽涉其中,故而探問一句。

那身披藍紗的少女,搖搖頭笑道:“我娘告訴我隻找那姓趙的一個!”

楊夢寰仍不放心,又追問一句,道:“有位姓朱的姑娘,你認不認識?”

那少女又搖著一頭秀發,答道:“我隻認識五個人——我娘和這四個使女。我娘死後,我隻認識四個人了。”她想了一下,嫣然一笑接道:“現在加上你,又是五個人了。”

他還未開口答話,那少女又搶先笑道:“你叫楊夢寰,對嗎?”

楊夢寰聽了微微一怔,道:“我自登舟之後,從未報過自己姓名,你怎麽知道我的姓名呢?”

那身披藍紗的少女道:“你受了傷,心裏恨我,所以不肯接受我告訴你的療治之法,搖著頭對我說:‘我楊夢寰還不把生死之事放在心上,這不是你自報姓名嗎’。”

楊夢寰恍然大悟,暗道:此女心思縝密,穎慧絕倫,隻因久居深山大澤之中。很少和生人接觸,故而望去一片天真嬌稚,如能在江湖上曆練一段時日,必是一位機智百出的人物。常聽恩師談起,一個人初涉江湖之時最是重要。如所遇非人,被誘入歧途,待陷身泥淖,再想自拔,極是不易。此女天性雖然善良,隻是對世事毫無所知,再加上她娘死前遺訓偏激,使她對天下男人都充滿敵意,萬一再遇上壞人,誘她失足,後果不止可悲,而且可怕。想至此處,腦際間陡然浮現出陶玉和童淑貞的影子,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那少女看夢寰沉思良久不發一言,忍不住又道:“我們一直在百花穀中長大,從沒有出過一次門,很多事都不知道,我想求你帶我們到括蒼山白雲峽去一趟,不知道可不可以?”

楊夢寰晤了一聲,抬頭望見那少女瞪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滿臉期待之情。他輕輕地歎息一聲,搖搖頭笑道:“我還有重要的事情待辦,隻怕不能陪你們了。”

那少女微微現出失望的神色,道:“你有事要辦,那自然不能陪我們去了……”

她似乎言未盡意,但卻倏地住口,緩緩轉過頭去,望著窗外滔滔的江流。

這少女有一種異乎常人的氣質,既不是朱若蘭的高貴威儀,亦不是沈霞琳的楚楚可憐。朱若蘭美豔。冷漠,如一株在冰雪中盛放的梅花,沈霞琳嬌稚無邪,如一株搖顫在風下雨中的海棠,這一少女若一株盛開遼闊湖波中的白蓮,清雅中蘊著一種柔媚,隨波**漾,若隱若現,是那樣不可捉摸。

她轉過頭去,足足有一刻工夫之久,就沒有再回頭望過楊夢寰一次,這就使楊夢寰大感尷尬,他呆了一陣,悄然退出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