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任命書

三個月後

夏至未至,天卻早已炎熱,滿日的烈陽灼燒之後,直到黃昏才迎來一絲涼意。

從縣衙出來,薛尚清便低著頭一路沉默地往前走,走到哪裏,自己也不知道,要去何方,似乎知道,似乎又不知道,直到被路邊賣糖水的吆喝聲驚擾住時他才緩緩抬起頭來。

他記得由此回家的路上沒有人賣糖水的。

果然,這兒並不是回家要經過的路,他又一次在要拐彎時沒有拐彎,直接往前走了,結果就是又一次走錯了路。這一趟走了五年的路,他竟又一次走錯了。

遠方,太陽已經往西而去,彩錦一般的雲霞鋪陳在西天,倦鳥飛過,在霞光之上留下黑色的陰影。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站了半晌,他挪動步子,繼續往前走去。

很多次,走過了家門,他都是這樣繼續往前走,似乎不為什麽,隻是因為這樣就不用轉身,更加方便一些。

有的時候,走到了自己身在這裏五年多也沒去過的地方,有的時候,走到了滿是莊稼的遠郊。去哪裏,似乎都差不多,反正他回去也就躺下來睡一覺,然後第二天再起身離開,家是什麽,不過是一座空空的房子,不過是個休憩之所罷了。

耳邊,又是買糖水,涼水,荷葉粥的聲音,冬天時的熱饃饃,涮肉,此時都不怎麽聽得到了,他停下腳步來看向四周,想起今天已經是六月十五,也就是三個月之後又過了八天了。

她說,她一回家就會給他寫信,她說不用三個月,兩個月就一定寫,她還說等她傷好了,她就會來找他,或者寫信給他讓他去找她。

他最終沒有賣掉房子,而是向大伯借了錢,繼續住著。因為想起來,怕她真的找人送信了,可送信的人到了卻找不到他的人。盡管這兒的人都知道薛尚清,盡管再找不到,送去衙門也行,可他生怕弄錯一點點,就錯過了。那個時候,他每天都會早早回家,隻有自己知道,自己是在等著她的信。個炎直灼之。

後來,他終於對沈媽說,若有信來,馬上送到縣衙去給他。那個時候已經兩個月了,沈媽看著他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隻是歎了口氣,回了聲“好”。

他當然知道她要說什麽。

她與尚淑,她們都不認為她還會回來。

其實,他也沒有那樣大的信心,且那信心還在一天一天的消逝中,也跟著一天一天減少,直到現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真的在等她,還是已經習慣了等待,習慣了頹喪。

兩個月的時候,他終於通過尹小七,在一個從京城回鄉的廚子那裏打聽到了她的身份,她是睿王的次女,名叫秦沐晞。那廚子知道的,也僅此而已,能知道她的名字,還是因為她並不如別的閨秀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從那時候開始,他似乎聽到看到任何一點與這三個字相似的聲音,都會在心裏驚一下,比如有人說“今兒個又晴了”,比如偶然翻開詩冊,看到一句“蒹葭淒淒,白露未晞”。

她離開後,所有的東西都能讓他想起她,她離開後,除了她的人不在,其他有關她的任何東西都還在他周圍環繞。

可是,三個月了。

無論是她的傷好了,還是她的傷沒好,都已經三個月了,而她那樣的人,就算她父親阻止她,她也是不會聽從的。她做一件事,隻能出自自己的心意。所以,他知道,她三個月沒有音信,一定是她自己要沒有音信的。

有些時候他會在心裏怨她,若要說成為天之嬌女的她再也看不上他了,不會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那為何連一封告知信都沒有,難道是怕留下證據麽?

可許多時候,比起她來這樣一封信,他更願意她什麽都不要來。那樣他還能有些許希望,也許是她仍然在治傷,也許是她遇到了其他麻煩,也許……總之,她沒有要抹去一切。

真的轉回家時,天上已經落滿了星辰。

沈媽終於沒有像以往那樣守在門口等他,沒想到他推門時,門卻是拴著的。

“沈媽——”他叫了一聲,裏麵馬上就出現響動,隱隱還能聽見沈媽的聲音:“回來了,回來了,你哥哥回來了!”說著她就跑了過來立刻將門打開,待看到他時滿臉急切道:“大人呀,你可算回來了!”

“怎麽了?”薛尚清才問出聲,便看到沈媽用白布條吊在身前的胳膊,她胳膊上竟然也纏著白布,隱隱還能看到裏麵的血色。

“沈媽你……”話未問出口,西廂房就傳來薛尚淑哭泣的聲音,他一驚,看一看沈媽,立刻就往西廂房衝去。

裏麵倒是沒什麽可怕的情形,隻是薛尚淑坐在**,抱著自己的膝蓋哭著。薛尚清見她身上無傷才放鬆了些,馬上問:“尚淑,怎麽了?”

薛尚清哭泣的聲音更大,什麽也沒說,沈媽在一旁回道:“剛才天快黑時不知從哪裏跑來個瘋子,那男的,披頭散發,光著個身子一件衣服也沒穿,手上還拿把菜刀,就那樣闖到咱們這條街上來了,正好我們這院門沒關,他就衝進來了,小姐正在院子裏呢,看到這情形哪能不被嚇到,當場就哭了,立刻回頭往房裏跑,他還追著!我跑過來攔他,讓他手上的刀把胳膊傷了,後來還是對門幾家的男人過來拿著棍棒將他打暈了讓他家裏人把他弄走的。我敷了些藥大夫說沒大事,個把月就養好了,可是小姐是被嚇住了,一直哭到現在。”

“竟有這樣的事!”薛尚清立刻扶了薛尚淑道:“尚淑,沒事了,不用怕,什麽事也沒有了。”

“哥哥為什麽不早點回來,要是哥哥早回來就好了……那個人好嚇人,我隻要一想起來就……”說著她再次泣不成聲。薛尚清立刻將她抱住,痛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哥哥以後一定早點回來,一定在太陽落山前回來!”

薛尚淑緊緊抓著他的胳膊,“真的嗎?哥哥,你知不知道,隻要哥哥天黑還沒回來我就好怕,又怕哥哥有什麽事,又怕有什麽小偷強盜進來,整個院子就隻有我和沈媽,我覺得好安靜好可怕……”

薛尚清說不出話來。是他,都是他……他把妹妹從荊州接過來就是想由自己這個哥哥親自照顧她,就是要讓她覺得自己雖然父母不在了卻還是有家人的,可現在呢?他把她忘了,把她忘得九霄雲外了,三個月,三個月的時間裏他都自顧自沉浸在自己的傷痛中。如果今天沒有沈媽,如果今天沒有那些鄰人相助,她們兩個女子會怎麽樣?

他恐怕著,內疚著,心痛著,在妹妹耳邊一遍遍安慰道:“沒事了,真的沒事了,以後我一定早早地回來,一定不會再讓這樣的事發生了,尚淑別怕,哥哥在,哥哥在這兒……”

很久,薛尚淑才緩過心神安心睡下,薛尚清給她蓋過被子,在她房裏燃上能燒一夜的燈,這才關上門出去。

半個月亮已經高高掛起,沈媽喚他快點去吃些飯,他隻是“嗯”了一聲,仍然站在院中。

沈媽回過頭來,看了他半晌,終於道:“大人……忘了吧,她走了,可咱們的日子還要過是不是?總不能……總不能因為這事就把日子也不過了呀!”

“後來小七也來過了,在這兒陪了我們好一會兒,又說我不能做飯了,以後他做好了給我們送過來,藥也是他去抓的,可畢竟是怕人說閑話,天黑了不得不回去。他走了小姐就一直盼著大人回來,結果左等右等,還是不回來,外麵又總有響動,有時有人從門口跑過去小姐也會嚇一大跳,以為是那瘋子又來了……大人,這家裏沒有你,真的不成樣子呀!”

好久,他才說道:“沈媽,是我不對,我不再這樣了,從今天起,我們仍過回以前的日子,就當……就當她沒有來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沈媽默然低下頭去,“隻怪我,要是當初我不說讓大人納她為妾,讓大人娶她做了妻,說不定現在……”

薛尚清無力地搖頭:“沒有什麽說不定,我這樣的身份,娶她為妻與納她為妾,又有什麽分別,都隻是她沾上的汙穢而已……”

“她那個爹也奇怪,竟然……怎麽說,你們也是真的做了夫妻了,就不能……”

“好了,這事,都不要再說了吧。”薛尚清看向沈媽:“沈媽明日與尚淑一起將東廂裏整理出來,之後就像以前一樣鎖了,等要住人時再打開,以後,我們過我們的日子,不要再提她了。”

沈媽無奈點頭,“好,大人先去吃飯吧,我們明天就弄著。”1blik。

這一夜,薛尚清將書房裏一切有關她的東西都燒了。曾經與她一起臨摹過的畫,曾經教她畫過的花鳥,曾經給她買的畫筆……一切一切她留下的痕跡。

那個過去的冬天,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不會有人為一個夢而掙紮,如今,他必須夢醒,必須過清醒著的日子。

清晨去縣衙時,似乎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昨夜他想的全是怎樣照顧過妹妹,怎樣保護好家人的安全,怎樣認真部署好杜陵縣下半年的的事務,然後後半夜十分安穩地睡著,到第二天聽見雞鳴,也精神抖擻地起身。

清晨的風清涼,帶著絲絲露水,他感覺自己真的回到了過去,那些還沒遇到她的時光,平淡而安穩,曾經他竟覺得那些日子了無樂趣,如今才知,那些才是真正的安樂日子。

進縣衙,在上了半天的公堂後,他便到公堂後的二堂辦事務,才坐下,門外急急跑來一個衙差:“大人,大人,外麵來了個人,說是京城吏部來的!”

這些衙差都知道吏部就是管升官降官的,而大人沒犯什麽錯,反而立了很多功,一準兒是升官的,所以進來報告時興高采烈,好像要升官發財的是自己一樣。

薛尚清立刻整齊衣裝出去,一見,果真是吏部官員,立刻跪身相迎。

“任荊州籍壬午年探花現吳郡杜陵縣縣令薛尚清為狄州知府,即日起上任——”

吏部官員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那一刻,他的心突然之間跌入深淵。在他久久的失神下,師爺替他給報信人道歉,解釋他是高興壞了,又給了報信人的紅包,待人走後,衙門上下一片歡呼之聲。

一個縣令,直接升遷為知府,這豈隻是連升三級,簡直就是鯉魚躍龍門,平常人,也許十年二十年都任不了知府。師爺,縣丞,一幹官吏一一過來給他道喜,扶他起來,他卻沉默著,一聲不發地轉身回了二堂,緩緩伸手,緩緩拉開書桌下麵的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張圖來。

那是大和的版圖,上麵畫滿了大和江山的山川河流以及三百州一千零八十縣,他看著攤開的版圖,一點一點挪出自己的手,從狄州比到京城。

三百州裏,狄州與京城隔著最遠的距離,三百州裏,狄州與京城隔著最長的山水,從狄州至京城,哪怕快馬加鞭,隻怕也要走數月的時間。

他知道,這任命書,是睿王的授意。他給他高官,給他要職,卻要他離開這兒,要他去一個遠在天邊的地方,從此,再不和京城的她有任何瓜葛。

這封任命書同時也告訴他,她不會來信了,她也不會來了,三月裏的那一麵,是他見她最後一麵,三月初七的那一次揮手,是她與他最後的告別。

從今日起,一切都真的隻是夢鏡了,他不會有她的消息,她也不會有他的消息,她沒有受傷過,沒有失憶過,沒有和他做過夫妻,沒有和他謀劃一生一世,他也沒有救過她,沒有因她而心動,沒有過一個從天而降的妾室,也沒有曾經另一個自己。他還是他,她也還是她,自此,前塵已沒,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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