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錦程望著她的眼,“你覺得她是誰?”

“看樣子是你的長輩。不要讓我猜,直接告訴我吧。”

“是長輩。”杜錦程說,“但我的成長裏沒有她,任何一個重要的關鍵時刻都沒有她。她對我來說,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媛湘不依了,“你如此說法無異沒說。”

他側過身,撐著臉與她對望。“這麽說吧。我一直都是孤兒,由師傅撫養長大。師父過世後不久,有個人跑來告訴我:我是你娘,我一直在暗處看著你長大。你信還是不信?”

媛湘驚訝地睜圓了眼,“她是你娘?”

“你先告訴我,你信不信?”

媛湘卻不答他,隻問:“她為什麽要在暗處看著你長大?有什麽不能相見的難言之癮?”

“有什麽難言之隱,是她的事。”

“她真的是你娘啊……”媛湘有些激動,忽然就有些羨慕起來,她柔聲地和他說,“你沒有聽過她的解釋嗎?”

“如果你是我,你需要聽她的解釋嗎?”

媛湘想起了她自己的娘,“經曆過那麽多事,我會感受到親人比任何都重要。如果現在我爹出現在我麵前,告訴我他真的通敵賣國,我都不會怨恨他怪他。”

“那不一樣,你是被父母嗬護著長大的。我呢?”杜錦程說,“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孤兒,到如今也是。”

這是媛湘不曾見過的杜錦程。他有固執脆弱的一麵。她以為他一直都是那麽雲淡風清地,什麽都可以看得超脫的。

卻原來,他們都還是凡夫俗子。媛湘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像哄著嬰兒一般。“你不聽她的解釋,是不是?”

“聽與不聽又有什麽要緊?”

“當然很要緊,說不定她真的有苦衷。”媛湘說道,“我不相信這世上有樂意將自己的孩子拋棄的母親。”

“為了利益,手足相殘都有,拋棄親骨肉又算什麽?”

媛湘第一次感覺到杜錦程有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看他待人,總是淡而有禮,如此抵觸生他的女子,想必心中對生而不養還拋棄的事耿耿於懷。媛湘可以理解,對他的心疼多了幾分。

“一直都沒有往來嗎?”

“嗯。”

媛湘說:“那,她給的見麵禮,可要退回去?”

“不必。”杜錦程撫了撫她的臉頰,“可會怪我從來不和你說過?”

媛湘思索了會兒,“你打從心底抵觸她,不與我說起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攬她入懷,聲音很輕:“今晚是我的新婚之夜,不提這些了。好麽?”

媛湘點點頭。

他吻她的額頭,“累了一夜。睡吧。”

成親之後的日子,和往日並無不同。媛湘白天偶爾到浣彩樓和杜錦程作伴,晚上二人或看書、下棋、玩耍,不亦樂乎。杜錦程待她很好,忠叔和妙鈴姐妹將他們的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條。

生活如此寧靜詳和,是她經曆家中變故之後活得最無憂無慮的時光了。媛湘相信,她一定可以一輩子都這麽幸福。過兩三年,生一對兒女,生活就更加圓滿了。

媛湘那日收整成親時別人送的禮物時,發現了一個木箱子。沒有名貼,也不知是誰送的。

媛湘便一直沒打開,直到問了杜錦程。

“哦,忘了告訴你。是舒沁派人送來的。”

媛湘點了點頭。大婚那天,媛湘知道舒沁不會來。他如今的身份,要出席民間的宴席恐怕也不大妥當。

她打開那個箱子,裏麵是一樣古玩。她將它收進櫃子,而梳妝台上放的是杜錦程的母親送的見麵禮——兩枝簪子。

兩枝上好的白玉簪子,一男一女的款式。媛湘忽然招手叫杜錦程,“來,我給你梳頭。古人替妻描眉畫唇,我還沒給你梳過頭呢!”

杜錦程莞爾一笑,“如此我就受用了。”

他坐到銅鏡前,媛湘站在他身後,用蓖梳細細梳理。他的頭發烏黑濃密,倒是十分堅硬,媛湘將頭發梳理順了,慢慢攏在一起,以黑帛束發,理整齊了,將那枝白玉簪子戴上。

杜錦程有一貴超脫於凡人的氣質,仿佛一切於他都是淡然無關緊要的。一身白衣和披散著頭發時尤其如此。

媛湘極愛他慵懶模樣,但此時束了發,看起來卻別具精神,整個人如同珍珠般會發光。

媛湘趴在他的肩膀,從銅鏡裏望著他們倆,“我們倆看起來很相配,是不是?”

“那是自然。要不我為何獨獨對你情有獨鍾?”他將她一帶,她整個人便坐到他懷中。

“緣分這東西,想必是上天注定的。”媛湘笑吟吟地望著他,“當時在皇宮初見,怎想到你日後是我的夫婿?”

杜錦程含笑望著她。

媛湘忽又問,“若我在皇宮不出來,你的人生又當如何?”

“我知道你會出宮,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出宮。”

“哦?”

“要不然,我怎麽會將定情隕石給你?”杜錦程道,“我想要的,一向勢在必得,哪怕要等的時間久一些也無妨。”

媛湘眨了眨眼,“如此說來,你愛我極深咯?”

“是。”他抵著她的額,“沒有別的女子能讓我如此牽掛。”

媛湘滿意地笑起來,摟住他的脖子,像小孩兒一樣撒嬌著趴在他的肩膀,靜靜地不說話。

杜錦程撫著她的背,“對了。今兒老六他們到浣彩樓來,說見到一個男子很像鍾習禹。”

“哦?”媛湘拉開距離,“能確定是他麽?”

“不能,所以隻說像他。”

媛湘偶爾會想起他,也會牽掛他的現狀,卻無從知道他的消息。“將近半年過去,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他但凡是個男人,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活著當然容易,要看他如何活著。”餐風露宿也是活著,錦衣玉食也是活著。鍾習禹現在過的是哪一種?

離開從小生長著的皇城,身上也沒有幾個錢,談何錦衣玉食?

媛湘幽幽地歎了口氣。

杜錦程安撫她:“別去思慮那些與我們無關的事,他的人生自有自己的走向。也許他現在過得很好也不一定。”

媛湘說:“若老六看到的是鍾習禹,怎麽辦?”

“你擔心他被抓呢,還是擔心他回來搶江山?”

“都有。”媛湘糾結地望著他,“我是不是太複雜了?”

“不會。你不希望鍾習禹被抓,是因為你感覺對他有愧;你怕他回來搶江山,舒沁一家人性命堪虞。你若是明顯得偏著哪一方,才比較奇怪。人心都是肉長的,沒有公平之秤,非常正常。”

“哎,”媛湘又歎口氣,“不想了不想了。老實說他們一方怎麽樣,都不與我有直接的相幹。”

“這就對了。”杜錦程凝視她的眼睛,“夜深了,我們去歇著吧。”

他的黑眸有愛火點點,媛湘的身體熱起來,低垂著眼睫。杜錦程笑了,將她抱起來,往床榻走去。

輕解羅衫,細語呢喃,滿屋一片旖旎。

媛湘輕輕喘著氣,烏黑頭發籠著潔白身軀,不勝婀娜嬌羞。他帶著她在快樂中疾馳,直到達到巔峰。

杜錦程親吻她溫潤的臉頰,“睡了。嗯?”

她輕輕地應了一聲,摟著他的手臂。

杜錦程很快就進入睡眠了,身邊響起均勻輕柔的呼吸。媛湘在黑暗中望著他的臉。

心中湧起濃濃的甜蜜愛意,他是她現在,以後都最親近最親近的人。有他的被窩,總是溫暖得像夏日一樣。媛湘抱著他的臂膀,把臉貼在他的手臂上睡覺。近來,這就是她最容易入睡的姿勢。

迷迷糊糊地,她到了一個山上。陌生的地方,黑漆漆的四周。遠處山巒屏疊,霧氣將黑暗籠罩得更加陰森。

媛湘正納悶自己怎麽跑這兒來了,忽然聽到有人叫她。熟悉的聲音,是杜錦程。

媛湘一喜。無論在哪裏,見到他就安心了。朝他走了兩步,驀然發現他站在懸崖邊上,忙叫:“站那邊危險,快走過來。”

杜錦程隻是望著她笑,忽然間,他腳下泥土鬆動,整個人往後栽去,瞬間墮入萬丈深淵。媛湘大聲驚叫:“錦程——”

她一出聲,自己就醒來了。杜錦程也被驚醒,連忙摟住她:“做夢了?”

媛湘撲進他懷裏,心還在咚咚跳不停:“可怕的夢。”

“不怕。”他拍著她的背,“我在呢。”

她鑽他懷裏鑽得更深,“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哪裏都不要去了好不好?”

“浣彩樓也不去了?”

“嗯,就在家裏,哪也不去。”

杜錦錦撫一撫她的頭發,“好。不會有什麽事的,你別害怕。”他安撫了好久,她的情緒才逐漸平複。她的依賴讓他驕傲,同時又感覺到一絲隱隱的憂愁。他們除了彼此,沒有別的親人;但他又與她不一樣,他交友廣闊,四處都有朋友。媛湘什麽都沒有,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他若有點意外,她的天就塌了。

杜錦程擁抱著她,直到等她睡著。看著她安靜的睡顏,他才安心地合眼。

次日一早醒來,媛湘已經不在身邊,他唬了一跳,見媛湘也不在房間裏,忙披了衣服趿了鞋子就到外麵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