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三。

京師,張宅。

張居正背負雙手站在書房裏,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出神。

下雪了,終於下雪了。

萬曆六年的這場初雪比往年來的晚了一些,但總算是來了。

瑞雪兆豐年啊,明年勢必又是一個好年頭。

張居正雖然貴為內閣首輔,但一樣十分關注農桑。

農業為國本,國本絕對不能有絲毫的動搖。

這關係到帝國幾千萬人吃飯的問題。要是農事出了岔子那可是要餓死人的。

要想王朝穩定,皇祚永固,就必須讓百姓吃飽肚子。

這樣簡單的道理張居正如何會不明白。

都說治國如治家可這國遠比家難治的多啊。

人數多了各懷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想法,你緊著一邊勻另一邊就不幹了,個個哭窮你能怎麽辦呢?

張居正歎了一聲伸出手去接住幾片雪花。

那種冰潤的感覺他許久未感觸到了。

他忽然想起今年在荊州老家時寧修對他說的那番話,改革必須堅定,但形式上可以有所側重取舍。

張居正越發覺得此子說的有道理,在一些問題上已經做出了表示。隻希望這些朝廷的股肱之臣可以明白他的苦心吧。

這個家著實不好當啊。

“老爺,老爺,江陵來人了。”

貼身老仆張奉衝張居正欠身一禮,恭敬的奏稟道。

“哦?帶進來吧。”

“是。”

張奉欠著身子出了書房,不多時的工夫便把江陵張宅來的送信人帶到屋中。

“小的張春拜見老爺。”

張居正抬了抬手示意他站起來說話。

“怎麽,可是江陵那邊有什麽要事?”

張居正雖然說的很平靜,但多年養成的上位者氣勢還是有些讓人喘不過氣來。

“回稟老爺,是三少爺有一份書信要遞送給老爺,還有一份賬本。”

說罷他將一個小包裹取下,恭敬的遞了過去。

張居正解開包裹,用小刀啟開信封,取出張懋修的親筆信來。

他看了不到半盞茶的工夫便麵色大變。

“老爺......”

張奉最是能夠察言觀色,他見張居正麵色不善不由得關心問道。

張居正抬了抬手,衝那張春道:“這賬本你可看過?”

那張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道:“小的不曾看過啊。三少爺隻說叫小的把包裹交到老爺手中,小的從未啟開過。”

張居正滿意的點了點頭:“嗯,下去吧。”

那張春連忙起身,慌不迭的退下了。

張居正捏著賬本走到燭台旁,示意張奉點燃火燭。

張奉連忙取了火折子引燃了蠟燭,之後他又取來一個炭盆放在桌上。

張居正捏著賬本放到火舌上,看著火苗一點點吞噬著賬本,最終他將賬本丟入了炭盆中。

自始至終張奉都束手而立,侍奉在一旁。

“你可知道這賬本裏寫的是什麽?”

張居正幽幽問道。

“老仆不知。”

“這裏麵記錄的都是老夫的‘罪狀’。僭越禮製,恃權淩主。哈哈,哈哈哈哈。”

張居正大笑了幾聲,聲音忽的悲愴了起來:“老夫如此待他,他卻是如此報答老夫的。”

張奉嚇得冷汗直流。

老爺可從沒有這麽失態過啊。究竟是誰惹得老爺如此憤怒?

“罷了,罷了。是老夫看走了眼,這是一匹養不熟的白眼狼啊。”

張居正緊緊攥住了右拳,喃喃自語:“昔日老夫在內閣與高拱相爭,被小人算計也沒有這麽心寒過。這一次真的是心痛。”

“遼王,好啊,你要老夫死,老夫便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能耐。”

說罷他轉向張奉道:“去取紙筆來。”

“是。”

張奉雖然心中十分擔憂,但卻是以最速度備好了紙筆。

張居正提筆蘸墨,揮毫疾書很就寫就了一封手書,取來信封裝好,又滴了蠟封口。

“把這封手書交給都察院賀子昂,他知道該怎麽辦。”

“是,老爺。”

張奉取過書信恭敬的退下了。

翌日一早,通政使司衙門內,一份彈劾張居正的奏疏赫然擺在通政使裴儼的麵前。

裴儼閉著雙目,揉著額角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為啥這賀子昂突然上了這麽一份奏疏?他是腦袋被驢踢了吧?

眼看著就能升任右僉都禦史,在這個時候犯忌諱是嫌官做的長了嗎?

裴儼真是想不明白啊,現在的這些年輕人腦子裏都想的什麽?

他起身踱了幾步,還是覺得此事不能壓下來。

若是壓下來看似為了張閣老好,卻有欺君之嫌。

他犯不著為此擔風險。

“來人呐,把此份奏疏送到內閣去。”

哼,這燙手的火炭休想讓本官接!

內閣之中,張居正在小憩。張四維則和申時行一起忙碌的翻閱著奏疏。

大明太大了,各府縣送來的奏疏端是堆滿了整整一間值房。他們也隻能根據通政司的分類撿緊要的先票擬。至於剩下的也隻能先放著了。

唉,內閣的人手還是太少了些。照這麽下去他們便是累死也看不完啊。

便在這時一個書吏又捧著一份奏疏來了。

張四維厭惡的擺手道:“拿一份奏疏來作甚,滾回去。”

那書吏為難道:“小張閣老,此份奏疏是裴大人特意囑咐送來的,說是茲事重大。”

申時行連忙出來打圓場:“哈哈,子維啊別動氣嘛。裴大人肯定有他的道理。反正就是一份奏疏,看看又如何?”

說罷轉向那書吏道:“拿來吧。”

那書吏連忙把奏疏奉上,恭敬的退了下去。

申時行展開奏疏來看,才看了幾眼便麵色大變。

“呀,此人居然如此大膽,敢彈劾太嶽公。”

張四維聞言也蹙眉道:“什麽,這份奏疏是彈劾太嶽公的?”

張四維猛然想起前不久自己的摯友沈綸上疏彈劾張居正落得個身死詔獄的下場,這人是不要命了嗎!

“是誰上的奏疏?”

“都察院經曆司經曆賀子昂。”

賀子昂......

張四維默念著這個名字,似乎他對此人有些印象,但卻一時分不清賀子昂是誰的人。

“子維啊,你看看吧,這奏疏寫的言辭太激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