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是巧了,這玉麵書生住的客棧也是鵬舉客棧。

細細想來倒也不算稀奇。畢竟鵬舉客棧能住幾百人,近期入住的又都是赴武昌府趕考鄉試的生員,寧修自然不會對三個陌生人有什麽印象。

那玉麵書生姓崔,名樊和。其餘二人一個叫趙淵,一個叫錢盞。

三人都是湖廣長沙府的士子。

寧修叫了些酒菜與三名長沙士子、劉惟寧一起在房中進食,邊吃邊聊了起來。

“說來吾等也算是長沙府學的生員。隻是寧朋友也知道,如今官學廢弛,講授的東西實在沒多大用處,無奈之下我們隻能以遊學的名義前去嶽麓書院聽講。”

崔樊和酌了一口酒,無奈的說道。

寧修心中了悟。

晚明官學廢弛,不少縣學、府學近乎處於半荒廢的狀態。很多生員索性外出遊學,等到科試臨近再返回官學備考。

崔樊和等人以遊學的名義請長假自然不會引起官學學官的懷疑。

隻是他們卻沒有真的去遊學,而是到長沙城外的嶽麓山上,拜入嶽麓書院求學,倒真是有些讓人出乎意料。

“是啊,起初我們也隻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畢竟此前我們從沒有在私人書院進學過。”

趙淵如是感慨道。

“但隻聽了兩場講,我們便被震撼到了。無論是對於儒家經典的闡釋,還是陽明心學的理解,嶽麓書院的講師都遠比官學學官要好。”

錢盞聲音有些哽咽道:“這才是真正做學問的啊。”

寧修與劉惟寧對視了一眼,眼眸中皆是露出了傾慕之意。

他二人都從未在書院聽過講,寧修也隻是有過一次路過嵩陽書院的經曆,真想試試在書院長期讀書是什麽感覺。

“呃,那這朝廷頒下禁毀書院的命令,恐怕嶽麓書院也難幸免了吧?”

劉惟寧搖頭歎道。

“是也不是。”

崔樊和苦笑道:“張相國雖然下令禁毀書院,卻也不是一定要斬盡殺絕的。嶽麓書院隻是暫時關停,將來如有機會也還是會重新開門講學的。”

寧修自是長出了一口氣。

如果說張居正柄政期間有哪些事做的欠考慮,那一定就是下令禁毀書院了。

雖然這個決定在大的時代背景下具有必然性,可卻毫無疑問的間接造成了學術損失。

像嶽麓書院這麽著名的書院卻不得已暫時關停,直是讓一眾士子扼腕歎息。

“這便好,寧某堅信終有一日朝廷會允準書院講學的。”

崔樊和又呷了一口酒,淡淡道:“希望如此吧。對了,寧朋友若是有機會來長沙府,一定告知於我,為兄也好提前安排。若論風景秀麗,長沙可不比荊州差。到時你我泛舟於橘子洲,登臨嶽麓山吟詩作賦豈不美哉?”

“是啊,若寧朋友不說我們還不知道,原來你就是那個作出‘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的寧修呢。寧朋友大才,這次鄉試桂榜定然榜上有名,若是奪魁錢某人也絲毫不感到驚訝。”

錢盞打趣道:“能作出這種詩的一百年也出不了一個,起初我以為雁卿兄才是湖廣第一才子,自此詩問世後,我倒覺得雁卿兄有對手了。”

劉惟寧大笑道:“看吧,寧賢弟你的對手來了,不如便看看這次鄉試誰的名次更靠前一些。”

寧修見劉惟寧心情不錯,知道他已經把狀體調整了過來,由衷的為他感到高興。

接下來還有一場策論,若劉惟寧能夠發揮出色,未必沒有機會扭轉乾坤。

“不敢當,寧某實是不敢當啊。鄉試乃是湖廣布政司一次盛考,各地士子皆會聚於此,寧某何德何能敢妄稱魁首?”

低調,做人一定得低調啊。

何況是在鄉試這麽敏感的節骨眼上,絕對不能出差池。

“寧朋友太過自謙了,也就是科舉不考詩詞,不然以寧朋友之才,我們都不用考了。”

趙淵誇耀了一番寧修,兀自感慨道:“人和人真的差的好遠啊。想那武昌府的一眾士子一個個眼高於頂,極是目中無人。在他們眼中,鄉試上榜竟然如探囊取物,難道主考官是他們大爺嗎。”

看來崔樊和他們也沒少被劉文廣這一種武昌府士子惡心啊。

也是,這些人一個個高調跳腳,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們考得好似的。武昌府一共就這麽大,赴考士子活動的區域更是小之又小,崔樊和他們要想不知道也是件難事呢。

之前劉惟寧被劉文廣一番諷刺,這回自然要借著機會出一口氣。

他冷笑一聲道:“說不準這主考官還真的和那劉文廣沾親帶故呢,不然他為啥拍著胸脯說自己一定中舉?崔朋友且看吧,待放榜之時這劉文廣說不準還是解元呢。”

崔樊和輕咳了一聲道:“這種事情誰又說的好呢?在崔某看來沒有確鑿的證據前還是不要亂說的好。”

“崔朋友說的是,方才是劉某莽撞了。”

劉惟寧神色一黯,拱了拱手道。

科舉之事,本就是置諱莫深的,若有十足的證據還好,沒有證據隻會被人抓住凶猛的攻訐。

“不說這些了,今日有幸結識崔兄、趙兄、錢兄,當浮一大白!”

寧修舉起酒杯放聲笑道。

“來,滿飲此杯!”

“今日當大醉!”

鄉試最後一場考的是策論。

所謂策論便是考官根據時政出一道題目,考生自由發揮作文。

相較於四書經義,策論的開放性極大,最容易體現考生的思想性。

像殿試就是隻考策論,由天子親自出題,考生在大殿丹陛下作答。

但在鄉試中,策論卻是最後一場考的,顯得有些無關輕重。

在此之前,同考官們便開始了閱卷工作,重點自然放在了四書經試上。

四書還好說,都是必答題。經試是要根據考生選取本經而分別批閱的。

同考官們會將卷子先閱覽一遍,給出批薦,再把卷子呈遞給主考官,由主考官複批。

通常而言主考官都會尊重同考官的意見,但有時也會重新寫下批語。

此時,提學官仇英便和本次鄉試的主考官趙明和一起討論一篇文章。

作為朝廷委派的湖廣鄉試主考官,趙明和是絕對夠格的。

首先趙明和是庶吉士出身,散館後又留任翰林院,苦熬資曆熬到了侍講學士。

別看這隻是個從五品的官職,但在翰林院已經是僅次於翰林學士的存在,與侍讀學士平起平坐。

再說,翰林院的官職是不可以用尋常衙門來比較的。

翰林院中任職的都是清流,都是簡在帝心的儲備官員,將來是有機會改任東宮講官或者直接入閣參與機務從而平步青雲的。趙明和外放到湖廣充任鄉試主考官從某種意義上講便是熬資曆,為將來升遷做好準備。

而身為湖廣學政官的仇英隻是副主考,無論是官職還是前景都不如這位京師來的貴人,自然要陪著萬分小心,小心侍奉著。

“趙侍講且看看這篇文章,下官以為其文中正,言之有物,是本科鄉試中為數不多的佳文。”

趙明和接過文章,輕嗯了一聲。

他對仇英的態度很滿意。仇英沒有稱呼他主考官,而是以翰林院的官銜相稱,明顯是懂規矩的。

莫說這區區鄉試主考官,便是六部郎官都比不了翰林院的一個侍講學士。

趙明和展開來看,隻看到第一句便吃了一驚。

“齊王有服天下之心,亦不自知其難矣。夫齊地而止一,已非必勝之勢也,而乃欲服八,抑何小視海內耶?”

這開篇就很驚豔嘛。

趙明和一邊捋著下頜短髯,一邊點評道:“此子倒是十分懂得抓題眼,這個開篇可謂犀利。”

趙明和是庶吉士出身,文章功底自然是沒的說的,能得他如此誇耀證明這文章確實有過人之處。

仇英淡淡笑道:“趙侍講不妨接著看下去。”

趙明和微微頜首,便繼續讀來:“今夫形勢之說,似不足以量王者,顧未有不自量而輕量天下也;乃有治未治乎王者,而幾欲挾其區區之地,謂斯世可自我而定,其亦未審乎天下之勢,而狡焉思逞者也......”

他沉默良久,喜上眉梢道:“妙哉,妙哉!這展開也十分之自然,讓人絲毫挑不出毛病來。本朝能作出如此文章的不出十個。”

說罷他又覺得似乎有欠妥當,便改稱道:“不超百個。”

其實他心中卻已認定,這篇文章絕對可以躋身本朝前十了。

“要下官說,這篇文章的精髓還在最後。”

仇英不動聲色的說道。

趙明和卻也不急,按照順序讀了下去。隻不過讀到結尾的時候他更用了幾分心思。

“噫八其果服於一耶,一其可服八耶?欲遠交以服之,既苦幣賦之不支;欲近攻以服之,又恐軍威之或頓;欲一舉而服之,彼或合從以相抗;欲徐圖而分之,彼且兵以相迎,較諸以鄒敵楚將勿同乎?”

科舉文章講究八股,每一行每一字都是有嚴格要求的。在如此嚴格的製式要求下,還能夠做到言之有物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

趙明和本人是非常反感空有華麗辭藻卻空洞無物的文章的,在他看來這根本就不是文章。

偏偏此次鄉試他已經見識到了太多這樣的文章。

照理說,湖廣是僅次於南直隸、浙江、江西的第四科舉大省,生員的素質竟然如此之差,著實讓人驚訝。

偶有幾篇不錯的文章,也是矮子裏麵拔將軍,跟趙明和的期望相去甚遠。

心想著要點選作出這樣水準文章的人為魁首趙明和便一陣鬱悶。要知道這些文章考試後都是會公布的,名次靠前的還會被印成時文選集。

到時看到選集文章的士子會作何感想?怕是會心生中舉文章不過爾爾的想法吧?

好在讓他發現了這篇文章。莫說是湖廣鄉試,便是把這篇文章拿到明年的會試都是可以作為扛鼎之作的。

趙明和暗暗感到慶幸,有這篇文章在,就不會有人質疑他評斷文章的水準了。

“可惜策論還未考完,不然趙某真想直接點選此人為解元了。”

趙明和發表了一通感慨,仇英立刻心領神會的接道:“反正策論已經開考了,屆時叫同考官們加緊些批閱,最遲明日便能將試卷呈遞到趙侍講麵前。”

趙明和捋須幽幽說道:“看此人的行文風格極為老辣,想必是三四十歲的壯年子,這般人才中了進士正好為朝廷所用,豈不美哉?”

仇英連聲稱是,順帶拍了番趙明和的馬屁。

趙侍講雖然是清流詞臣,可清流也是食人間煙火的。

他被拍的飄飄欲仙,沉聲吟道:“那便勞煩仇提學多盯著些了,一旦房官批閱完畢,便差人送來,本官要親自複批。”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策論場開考,眾人皆提筆揮毫開始最後一搏。

對於那些前場次考的好的,自然希望能夠再接再厲鞏固優勢。而對於那些考的不好的,當然是希望抓住最後的機會完成翻盤逆襲。

雖然他們也知道單單靠著一場策論翻盤難度很大,但人還是要給自己一點希望的。

看到題目的那一刻寧修笑了。

題目是用人論。

這明顯是為了迎合張居所推行吏製改革而出的一道題目。

這位主考官看來也不是一個榆木疙瘩啊。

卻說張居正新政的很重要一條便是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吏製改革,推行考成法。不管是京官還是地方官都需要在年初的時候製定一整年的工作計劃。

計劃涵蓋了政治、經濟、文化等多個方麵,十分的詳細。

年終的時候吏部會專門派人對著這個計劃進行考察,沒有完成的或完成度不高的官員會受到降職的處罰,若來年又未完成則繼續貶謫,直到貶為白身為止。

這麽嚴格的考成法自然讓作威作福慣了的官老爺們叫苦不迭,但礙於張居正的威勢他們又不得不遵照執行。

這位主考官出了一道‘用人論’的題目,明顯是想借著機會拍張居正的馬屁。畢竟要是出了一兩篇優秀的文章,這位主考官大人也是麵上有光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