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修稍頓了頓繼續說道:“學生這次來便是向撫台告辭的。”

孫巡撫微微有些詫異:“怎麽這麽急,不在武昌多待些日子嗎?”

寧修解釋道:“此番學生來武昌前前後後加一起也有個把月了。如今鄉試已畢,自該早日回江陵向雙親報喜訊,此乃為人子的本分。”

見寧修這麽說,孫巡撫滿意的點了點頭。

“你做的對。大明以孝治天下,孝道是最重要的。解元三年才出一個,治性此番回鄉定是風光無兩了。

“多謝撫台誇獎。”

寧修淡淡接了一句,端是滴水不漏。

之後場麵有些沉寂,良久孫巡撫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來:“我兒要是有治性的一半,老夫也就不必這麽憂愁了。”

寧修知道孫巡撫說的是孫悟範,心中不免一沉。

孫悟範確實沒有什麽科舉的天賦,但卻是一個經商的奇才啊。

如此一塊璞玉,隻需要稍加雕琢便能夠給家族帶來巨大的財富,不也是一件極值得欣慰的事情嗎?

孫巡撫又不是隻有孫悟範一個兒子,孫悟範不能考科舉別的兒子總歸可以吧,他不至於因此而悶悶不樂啊。

寧修恭敬道:“術業有專攻,孫兄專長不在於讀書,於經商方麵卻很有造詣,想必撫台也是知道的。”

孫巡撫搖了搖頭道:“這孩子打小便不喜歡讀書,老夫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是拗不過他。罷了,隨他去了。”

孫巡撫歎息過後卻是話鋒一轉道:“治性啊,老夫想和你說一件事。”

寧修連忙拱手道:“撫台請吩咐。”

“你那玻璃花瓶在江南賣的很好。老夫尋思著如此好的物件是不是應該進貢呢?”

孫巡撫輕撚胡須道。

我靠!寧修著實吃了一驚。

進貢?孫巡撫的意思是把玻璃花瓶當做貢品送入宮中?

“撫台......”

孫巡撫推了推手,示意寧修稍安勿躁。

“治性,你且聽老夫說。如今你的名聲越來越大,但根基卻不穩,這於你將來的發展是很不利的。”

寧修感到有些懵逼。剛剛他們不是還在聊進貢玻璃花瓶的事情嗎?怎麽聊著聊著就聊到個人發展前景上了?這孫巡撫思維跳躍性也太大了吧?

孫巡撫仿佛看出寧修心中所想哈哈一笑道:“你先別急嘛,這兩件事是很有些關係的。”

寧修連忙垂下頭來,一副學生恭敬聆聽老師訓導的樣子。

孫巡撫繼續道:“在大明朝要想把官做好做踏實了什麽最重要?能力?德行?都不是!你隻需要明白一點,那你的官運便能亨通。”

孫巡撫微微眯著眼睛,一字一頓道:“那就是簡在帝心!”

寧修腦子嗡的一聲,心道孫巡撫怎麽突然向他傳授做官經驗了?

他們雖然是某種意義上的生意合作夥伴,可也沒熟到這種地步吧?

難道孫巡撫看上了自己這隻潛力股,想要從低點入手持有,等待增值?

寧修隻得耐下性子繼續聽下去。

“而要做到簡在帝心,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做的好了,那就是平步青雲。做的差了,便會跌入深淵萬劫不複。”

孫巡撫沉聲道:“治性你天資聰穎,如今又考得解元,前途可謂遠大。這種時候如果能夠得到聖天子的賞識,那真真是一躍龍門了。”

寧修連忙拱手道:“撫台說的是。”

“那麽如何讓陛下知道你這個人呢?你是新科解元不假,可大明每三年就有十五個解元,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了,陛下是不可能把每個人的名字都記住的。”

寧修心道這是當然,皇帝又不是神,怎麽可能把每科每省解元的名字都記下來,能夠記下狀元的名字就不錯了。

“所以僅僅靠這點是不夠的。”

孫巡撫眼眸微微轉動,兩頰肌肉緊緊收縮。

“那麽便需要一個陛下記住學生的理由,進貢玻璃花瓶便是最好的選擇?”

“聰明!”

孫巡撫微微頜首。

他果然沒有看錯寧修,此子一點就透,著實是個混官場的好苗子。

“聖天子在位,如今大明河清海晏,朗朗乾坤。陛下對奇珍異寶一直很感興趣,越是稀奇的物件越能引得陛下的注意。”

對於孫巡撫這番話寧修還是表示認同的。

史學界對於萬曆皇帝有一個一致的觀點,那就是貪財。

皇帝貪財的不少,但貪財到萬曆這個份上的著實不多。

照理說皇帝富有四海,不該與民爭利。可萬曆皇帝不這麽想。曆史上張居正去世後,萬曆皇帝性情大變,命宦官四處斂財,將奇珍異寶金銀字畫充入內庫,恨不得抱著這些寶貝睡覺。

這樣一個人君弱點實在有些明顯,善於鑽營的投其所好自然會收益頗豐。

看來孫巡撫是動了這方麵的心思。

“如果玻璃花瓶能夠被定為貢瓶,治性便可謂簡在帝心了。”

孫巡撫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就是等著寧修表態了。

寧修心道這件事也確實隻能由孫振來對他說。

一來他和孫振有就玻璃花瓶展開過合作,孫巡撫對他知根知底,才敢如此的提。

二來,把玻璃花瓶進貢給天子隻能由孫巡撫來做。

天底下的奇珍異寶那麽多,大多數還不是遺珠?因為進貢有著一套極為複雜的流程,不是想進貢就能進貢的。

符合條件的也就是督撫大員,鎮守太監,藩王之類的。

後麵兩種是不用指望了,前者可不就是孫振嗎?

寧修定下心來想了想,這件事對他和孫巡撫乃至萬曆皇帝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首先對他而言,玻璃花瓶如果能夠得到萬曆皇帝的喜愛,對於他的仕途前景是很有幫助的。如果能獲得一個禦窯稱號,經濟層麵也會大賺,畢竟禦用采買體量很大,這一點看織造局每年往京師解送的綢布數量就可以知道。

而對孫巡撫而言,萬曆皇帝在誇獎寧修的同時也不會忘記他這個忠心耿耿的湖廣巡撫。

至於萬曆皇帝就更不用說了,誰不喜歡別人送禮呢,何況送的這禮他還從未見過。

寧修衝孫振深躬一禮道:“撫台一席話如醍醐灌頂,讓學生茅塞頓開。”

這是同意了!

孫振不由的大喜。

隻要同意就好啊。

“嗯,那賢生差人送一批質地最好的花瓶來,老夫來準備進貢事宜。”

“有勞撫台了!若無旁的事情,學生便不叨擾撫台了。”

寧修再度拱手告退。

“且慢!”

孫振再度揮手叫住寧修。

尼瑪,又怎麽了?

“撫台還有何吩咐?”

孫振捋著胡須笑道:“哈哈,老夫這次是為女兒問治性一句,可已許了婚配?”

寧修心中咯噔一聲,心道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從他一進院子就感覺到哪裏不對勁,可他又說不出來怪異在哪裏。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那就是孫巡撫對他太熱情了!

若是世叔世侄之間倒也罷了,偏偏寧修和孫巡撫的關係沒好到這個份上,這就有些詭異了。

現在孫巡撫終於把話挑明了,他看上了寧修,想要把他挑作東床婿啊!

寧修都要崩潰了,難道孫巡撫不知道他和戚靈兒已經定了終身?

而且這個孫巡撫做派實在有些市儈啊。

他有意選寧修為女婿,無非是看重寧修剛剛中了解元。如果寧修隻是一個臭商人,孫巡撫是不會正眼瞧他一眼的。

猶豫了片刻,寧修衝孫巡撫拱了拱手道:“撫台厚愛,學生不勝惶恐。隻是學生已許婚配。”

“哦?是哪家的姑娘,這麽有福分?”

孫巡撫眼眸中閃過一絲失望,但還是保持著職業微笑。

“卻是戚總兵家的千金。”

嘶,聽到戚總兵三個字,孫振直是深吸了一口涼氣。

戚這個字本就不常見,在萬曆初年提起戚姓正常人都會首先想到薊鎮總兵戚繼光。

此人是抗倭名將,又深得首輔張居正的信任,故而能夠統領重兵坐鎮薊鎮,叫韃靼人不敢犯邊。

戚總兵竟然想要將女兒嫁給寧修?

孫振雖然不明白戚總兵為何會突然看上江陵城內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秀才,卻覺得多半和首輔有關係。

畢竟首輔之子張懋修前一段時間一直在江陵老家,而且據說張懋修和寧修的私交很好。

這麽說來,竟然是張閣老為寧修和戚家女兒牽的線嗎?

他哪裏知道寧修和戚家小姐之間還有那麽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曆,隻道是張首輔眼光毒辣,心中佩服不已。

也許這就是為何張太嶽能夠做到首輔而他最多隻能做個巡撫的原因吧。

眼光才是一個官員最重要的素質。有多長遠的眼光直接決定了能夠在官場坐到多高的位置。

張居正和戚繼光一文一武,一內一外把大明打理的井井有條,一掃嘉靖、隆慶朝的靡靡氣象。

對此,孫振是十分欽佩的。

有這兩位輔弼良臣看好,寧修的前程可謂繁花似錦。

念及此,孫振立刻斷了招寧修為婿的念頭。

開玩笑,寧修這麽優秀的苗子豈是他能搶到手的?

爭?他拿什麽去和簡在帝心的戚總兵爭?何況戚總兵背後還站著張太嶽啊!

“哈哈,治性真是好福氣啊。”

說罷拍了拍寧修的肩膀。

看這意思,孫巡撫是不打算堅持了?

就一下也不堅持?

寧修心道這廝態度可變得真啊,不愧是政治投機客。

不過至少證明了一點,寧修未來老泰山的名頭還是挺響亮的,隻一提便讓孫巡撫“知難而退”。

離開巡撫衙門後寧修便徑直返回了鵬舉客棧。

劉惟寧已經在收拾包袱了,看他那樣子確是一刻都不想在武昌多待。

“咳咳,方才寧某睡醒時不見劉兄,不知劉兄去哪裏活了?”

劉惟寧抬頭夾了寧修一眼道:“我去買些武昌府的特產罷了,寧賢弟想到哪裏去了。”

“唔,原來是這樣。”

劉惟寧的心情寧修是可以理解的。他這是多年媳婦熬成婆,心裏憋久了,好不容易中了舉自然想要回家鄉和親人分享喜悅。

“好吧,我們今日便出發。”

他倒也沒有什麽可收拾的,隻需要把文房,衣物那麽一卷便可以啟程了。

劉惟寧點點頭道:“馬車我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啟程。”

寧修翻了記白眼:“看這樣子,即便我不回來,劉兄也要走了啊。”

劉惟寧狡黠一笑:“寧賢弟這不是趕回來了嗎。咦,你方才去哪裏了?”

“唔,前去拜會一下巡撫大人,與他告辭。”

“原來寧賢弟與巡撫大人早就認識,如此道辭是應該的。”

便在此時忽然有人敲門。

寧修便轉身去開門。

見崔樊和三人在門外站著,寧修頗是有些驚訝。

“崔朋友找寧某有事?”

“我們三人便要返回長沙了,特來向寧朋友與劉朋友告辭。”

崔樊和衝寧修拱了拱手和聲說道。

錢盞也道:“是啊,崔大哥是迫不及待趕回嶽麓書院閉門讀書呢。”

趙淵也打趣道:“這回崔大哥的解元被寧朋友奪走心有不甘,看來是想發奮苦讀來年大比再戰呢。”

崔樊和衝二人白了一眼沒好氣道:“不說話沒人把你們當啞巴。”

寧修哈哈笑道:“不礙事的。崔兄實力實在寧某之上,會試一定能夠一鳴驚人。”

其實鄉試第三名的成績也已經很不錯了,崔樊和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丟人。

隻是被寧修這麽一說,他麵頰上登時浮了兩朵紅暈,咳嗽一聲掩飾尷尬道:“寧賢弟便別取笑我了。現在湖廣誰人不知寧賢弟寧解元文采無雙。明年大比,你可要給咱湖廣爭氣啊。”

說罷他瞥見劉惟寧也在收拾包袱,咦了一聲道:“怎麽,劉朋友也準備動身了嗎?”

劉惟寧笑道:“是啊,他要是再不回來我便打算自己走了。”

崔樊和沉吟了片刻拱手道:“今日與寧朋友、劉朋友一別,再見便得是來年二月了,二位多保重。”

寧修亦拱手還禮道:“崔朋友,趙朋友,錢朋友也多保重。你我能同科中舉實乃緣分。希望明年大比我們也能一齊登科,金榜題名。”

“哈哈,那便借寧朋友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