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張懋修一番暢談寧修才知道,張家兩兄弟包攬了順天府鄉試前二。寧修不由得感慨生在宰輔之家就是好啊,整條路都給你鋪好了,就直接上去踩好了。

他也慶幸這兩位爺沒有在原籍湖廣參加鄉試,要不然他這個解元豈不是要白白丟了?

在大明功名就是最重要的資源,尤其是像解元這樣的頂級功名。

張氏兄弟的強勢在外人看來當然是因為他們有個當首輔的老爹,和他們本身的實力沒有多少關係。實則不然,兩兄弟都是有學問的,文章功底也很好,尤其是張懋修,單單憑實力也能中舉。至於名次本就是偶然性主觀性很大的,文無第一,誰敢說解元的文章就一定比所有人的好?

但朝中不會有人這麽公允評判此事。

就連那大才子楊慎中了狀元,不一樣有人在背後嚼舌很子,說楊慎能得狀元是因為楊廷和的關係嗎?

張懋修倒是不在乎那些風言風語。他或是已經習慣了被推到風口浪尖上,早已舉重若輕,不會被外界影響自己的情緒。

與張懋修暢談過後,又在張家吃了頓便飯,寧修這才告辭返回湖廣會館。

一進會館大門,一眾湖廣籍的士子便湊上前來,殷切的問道:“寧解元可有辦法了?”

寧修在湖廣文壇極負盛名,又是解元,眾人理所當然的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若是連寧修都沒辦法救出韓正,那這事可就真的麻煩了。

寧修將雙手向下壓了壓示意眾人稍安勿躁,繼而沉下聲來。

“這件事我已經有了計較,諸位切莫著急。”

聽寧修已經胸有成竹,這些士子才鬆了一口氣。

“韓兄如今被關押入詔獄,朝不保夕矣,寧解元若能解救他,實乃無上功德。”

眾人齊齊衝寧修施了一禮。

“使不得,使不得,請起。”

寧修連忙上前虛扶了記。

“便是為了同鄉之誼,寧某也會竭盡全力。”

寧修又說了好一陣,人群這才散去。

回到自己的小院,寧修不由得感慨:“同鄉確實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啊。”

劉惟寧沒有聽出寧修的言外之意,附和道:“寧賢弟說的是。”

“太嶽公怎麽說?”

“太嶽公將事情應下了,那韓朋友應該不日就可出獄。”

對劉惟寧,寧修自然沒有什麽好保留的,一切都照實說了。

“太好了!”

劉惟寧興奮的揮舞著拳頭,神情極為得意。

“這個張次輔做事也太不地道了。明明貴為閣臣,心眼卻比針鼻還小。”

寧修淡淡道:“所謂閣臣不過也是凡夫俗子罷了,既然是凡人就肯定有私心。張次輔是晉人,自然要為晉商爭取利益了。韓朋友責斥晉商,他不可能不動。”

劉惟寧深吸了一口氣道:“寧賢弟的意思是,如果韓朋友隻是罵了張次輔一人,他很可能不會翻臉?”

寧修點了點頭。

再怎麽說張四維也是內閣次輔,堂堂的大學士。

能夠做到這個位置的,肯定是城府很深的。罵過張四維的人不計其數,他總不能把所有人都下獄吧?

歸根到底,是韓正觸碰到了張四維的底線--晉商。

晉商晉黨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也是寧修能想到的最大一塊肥肉。

吃下這塊肥肉,朝廷則至少三五十年無憂。若能再將徽商、蘇商、浙商、閩商一並收下,則大明可延續百年國祚矣。

但這些寧修不會和劉惟寧說,即便說了他也很難明白。有時候眼界決定了一切,寧修能夠掌握這些還得多虧了後世豐富的資源。

“那現在我們怎麽辦?就這麽等著?”

“嗯,最好的辦法就是等著。”

寧修嘴角動了動道:“這種時候盲動才是最要不得的。”

“那好我這便去與他們說,大夥兒本來準備寫聯名請願書,上呈天子呢!”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這邊都察院和六科言官對次輔張四維以及晉黨、晉商發起了猛烈的攻擊。

河南道監察禦史何之間上疏彈劾張四維結黨營私。戶科給事中杜更是直言張四維以公謀私,為晉商站台。

起初張四維還不以為意,隻以為是一尋常的彈劾罷了。可彈劾的奏疏越來越多,言辭越來越犀利,他漸漸坐不住了,向天子告病了幾日躲在家裏想要避過這一風頭。

這也是明代官員們慣用的伎倆了,也屢試不爽。誰沒點病呢?遇到難以解決的事情,不如生上一場大病,等到風頭過了病也就好了。

隻是這一次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雖然他稱病在家,可彈劾他的奏疏卻越來越多,甚至不少部院的副官都上疏附和。

張四維這下真的怕了。能夠調動這麽多人同時彈劾自己,朝中除了張江陵還有誰?

張四維又驚又懼。他想不明白,自己那麽夾著尾巴做人,為何張居正還是容不下他?

他也沒做得罪張居正的事情啊。

若要硬扯,便隻能說張居正懷疑他的背景了。他是地地道道的晉人,自然代表了晉商晉黨的利益。而張居正則是楚黨的代表。

莫非張居正擔心晉黨勢大,威脅到了他楚黨的安全?

想到這裏,張四維不禁後背冒出虛汗來。

這確實說的過去。

畢竟晉黨在朝中勢力僅次於楚黨,而張四維本人又是次輔,僅僅排在首輔張居正之後。

任何一個政客都會對自己身後的人心生警惕。

張四維思前想後,發現他確實是最能威脅到張居正政治地位的人,這點便是他如何掩飾都改變不了。

那可該如何是好?

這場疾風驟雨來的如此迅猛且沒有任何征兆,怕是張居正不會善罷甘休吧?

主動辭去次輔職位?這當然不行。

張四維不是不能做出讓步,但政治地位是不能輕易讓出的。否則整個晉黨將樹倒猢猻散。

那麽便隻能在晉商上動動刀子了。

雖然張四維十分不忍,但這確實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方式。

聰明的人總能在事情惡化之前找到最優的解決方法,張四維認為自己找到了。

張四維讓步了。

這無疑是近來最讓張居正高興的一件事。

他此前一直擔心針對晉商加收鹽稅會引起張四維的強烈抵製,但通過一番試探他發現張四維根本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硬氣。

事實上,張四維在自己飽遭彈劾的時候果斷選擇了丟車保帥。

他丟的車便是晉商。

張四維主動提議對晉商加收專門的鹽稅,並對張居正的收稅方案表示全盤支持。

至於申時行,自然沒有什麽主見,首輔和次輔都同意的事他怎麽可能反對。

內閣三人全票通過,天子便降下聖旨交付六科。

六科自然也不會捋天子的龍須,聖旨正式降下,晉商一片嘩然。

身為晉黨魁首的張四維竟然支持這個對晉商盤剝至極的稅收方案,在晉商眼中張四維就是個叛徒!

不少給張四維送過冰敬炭敬銀子的都開始對其破口大罵,恨不得在背後戳斷這廝的脊梁骨。

如此強烈的反應似乎有些不可想象,但細細想來卻不難理解。

商賈有奶便是娘。

他們之前之所以毫不猶豫的支持張四維,隻是因為張四維是晉人,可以給他們利益。

但現在張四維竟然跳反,磨刀霍霍指向父老鄉親,如此之人難道不值得唾棄嗎?

別管張四維有多麽多的難言之隱,有多麽多的苦衷,在晉商看來他就是個叛徒。

不過晉商畢竟不可能影響張四維的政治生涯,最多是名聲受損一些罷了。

在張四維主動示好後,張居正也做出了表示。

此前如疾風驟雨般彈劾張四維的奏疏終於停了。之前送至內閣的奏疏也盡數被壓下,已經送至禦前的奏疏則留中不發。

這些當然就是張居正的一句話。

至於那個痛罵張四維和晉商的韓正,則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

明代士子大多數都有著一種鐵骨錚錚的情結。他們敢於直言諫上,敢於冒犯天子。凡是被天子責斥廷杖的都似英雄一般。

責斥痛罵次輔雖然不比罵天子轟動,但也絕不是常人可做出的。

這下韓正的名字在湖廣士林圈子是真的火了。

至於寧修自然也是英雄。

眾人都知道韓正之所以可以從詔獄出來,全是因為寧修前去求見了首輔張居正,由張居正出麵斡旋。

若非如此,堂堂次輔怎麽可能輕易的向一些舉子低頭。

至於個中細節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不過這並不要緊,英雄就是英雄。

韓正也對寧修表示了感謝。說來他比寧修早一科,上次會試落榜,這次再來京師赴考。因為痛恨晉商晉黨所為,便痛罵了張四維和晉商。

比起救出韓正,寧修更高興的是朝廷終於對晉商動刀子了。

這是一個很好的信號。

殊不知這些商賈個個都有群體抱團。

如晉商,徽商,蘇商,浙商,閩商...

以往他們都是鐵板一塊,外麵的油根本潑不進去。

如今打開了一個口子,隻要順著這個口子繼續挖下去,絕對會有大的收獲。

大明立國兩百餘年,商稅已經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

與其長痛不如短痛,早些下手早些受益。

寧修更感興趣的是接下來張居正會怎麽做,是乘勝追擊將礦稅也分階梯征收,還是先緩上一緩。

不論是哪種寧修都是很有信心的。他已經在張居正的心裏埋下了一顆種子,這顆種子遲早會生根發芽。到了那時,大明的商稅改革將會愈發完善。

“寧賢弟,你覺得太嶽公和戚少保哪個最好相與?”

劉惟寧冷不丁的問一句寧修頗是有些驚訝。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啊。

一個是他的恩師,一個是他的未來老泰山,似乎得罪哪一方都不好。

“咳咳,太嶽公和戚少保都是很好相與的啊。”

寧修淡淡笑道:“劉兄為何有此問?”

劉惟寧擺了擺手道:“沒啥,就是隨口一問。”

“眼看著就要到年關了,也不知會館會不會有些特殊的布置。”

他話鋒陡然一轉,又扯到了過年上。

“客隨主便,咱們又不是在家便別計較那麽多了。”

“對了,這些時日我白天可能要去首輔京邸與張三公子一起讀書,晚上才回來。”

寧修想起張懋修的相邀,如是對劉惟寧說道。

原來張懋修懷念與寧修在江陵時一起魔鬼訓練的時光,想利用大比前的時間再訓練一波。

寧修自然欣然應允。

以張懋修的身份自然是不宜前來湖廣會館的,那麽也隻有寧修多跑一跑了。

好在張懋修答應派轎夫每日到會館大門接寧修,這樣也少了不少勞累。

劉惟寧卻是大為驚訝。

他知道寧修和張家三公子關係好,卻沒料到二人關係好到這般地步。

與首輔公子一起讀書,嘖嘖,真是令人羨慕呐。

戚靈兒近來總是夙夜難寐。

那呆子不來還好,來了一趟後卻是徹底勾起了戚靈兒的情意。

她十分想和那呆子日日廝混在一起,可那呆子什麽都不懂,自那日離開後竟然再也不來了。

偏偏戚靈兒被爹爹下了禁足令,不得邁出府門一步。縱然她知道寧修住在湖廣會館,也不可能前去探視。

“桃春...”

戚靈兒抿著嘴唇喚來小婢女。

“小姐?有何吩咐?”

桃春知道最近小姐心裏發悶,故而說話極為小心,生怕惹了小姐不。

“你替我去一趟湖廣會館,看看那呆子在做什麽。”

桃春露出憤憤不平的表情道:“奴婢不去,姑爺也太不知道疼人了。奴婢替小姐感到不值!”

戚靈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個死妮子是怕他吧?好了好了,我就叫你遠遠看一眼,不用去見他。”

桃春有些懵道:“不去見他,那去會館有什麽意義?這樣他也不知道要來找小姐啊。”

“哪個要他來找!”

戚靈兒兀自嘴硬道:“我就是想看看他是在會館裏安心讀書,還是去外麵鬼混!”

女人總是敏感的,尤其是成婚前的女人,戚靈兒自然也不例外。

她總覺得缺乏安全感,而這一切當然是寧修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