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廢墟裏癱坐著的俊美男子,即使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暗中也能散發出一種洗盡鉛華的溫潤華光,那樣溫婉沉斂卻又不失高華軒宇的氣度即使是在最頹廢的時候也能自然而然的映射出來,仿若一麵絕世明鏡,清光月水也壓製不住的光彩。

然而,那樣氣宇不凡的清瘦男子卻遭天妒而被永遠的奪去了行動的自由,他隻能永遠的臥坐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裏,用一根纖毫在那些飛舞的群花蝶翼上刻上一句又一句的詩文,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也是支撐他活下去的一點樂趣。

靈玥不敢想象,如果她沒有去過那片廢墟,如果不是他早早的遇見了她,他是否有能力一個人在陰暗中生活下去。

她被他所吸引,並不是因為他俊美、高華、溫柔、剛毅,也並不是因為他殘疾惹人憐惜,更不是因為他有詩心劍膽或更甚於人的君子之節操。

而是因為她聽他說的第一句話:風雨來會,候君此時,送別此,空餘恨,思過千秋萬載夢。臨弦渡口,望川雲隔,之遠遊,不相見,白首誓言已成空。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是一個為情所傷的男子呀!她當時感歎,將那些寫滿字的雨蝶編織成一束又一束絢爛的花兒,捧到他麵前,她驚訝看到一個俊美異常卻半身癱瘓的他,同情從心裏油然升起,卻又被他那隨和至美的笑容所趨散。她忽然覺得,同情也許都侮辱了他。

“你所寫的這些詩文,我都看過了。”她試探著靠近一語不發的他,想和他說話,“你寫的詩,很好,我很喜歡。可不可以,讓我也坐在這裏,我們說說話?”

“會弄髒了貴主的衣服吧?”男子淡淡的開口,唇角邊還有一線笑容,春風拂柳一般醉人,就像親人一樣的親切,靈玥忽然這樣想,她情不自禁的迷上了這個殘疾男子的微笑,更喜歡他那一雙水鑽一般剔透的眼睛,可是,那雙眼睛一直都沒有看她,他幽長的睫毛一直低垂著,遮住了眸中的光芒。

“不怕呢!弄髒了,洗洗就可以了。”靈玥客氣的笑道,“你都能坐在這裏,我為什麽不能呢?”“貴主倒是很隨和。”男子仍笑著答複,“那就隨意吧!”

“那麽,謝謝先生。”靈玥禮貌的頷首,卻發現男子還是沒有看她,微微的失落感讓她忍不住的問,“先生為什麽會住在這裏呢?這裏好像被一場大火燒過,是一個廢舊的宅子呢!先生,你一個人住在這裏嗎?”

男子微微笑了笑,答:“貴主難道不知,這是廢宮桃源居麽?還是王宮禁地,十五年前,太月主靈霄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踏進這裏一步。”

感到有一些諷刺的意味,靈玥微有些赧顏道:“是麽?我還真不知道有此事呢!也是第一次誤撞進了這個地方。”忽然想到了什麽,靈玥神色裏忽閃過一絲驚疑,忙問,“先生,您剛才說,十五年前,太月主下的禁令?”

“是。這是王族裏眾所皆知的事情,貴主難道不知道麽?”男子也覺得有些詫異,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問,“難道貴主不是王族裏的人?”

“不不,我是,是這裏的人,隻是,先生說十五年前,那不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麽?”有一絲或喜或憂的光芒閃過似水眼眸,靈玥頗有些激動的抓住了男子的手,問,“先生,您在這裏呆了十五年了麽?那麽,您一定知道十五年前的事情,對不對?”

“貴主想要知道什麽事情?”男子雖不失禮貌,但雙手好像閑不住似的,輕推開了她的柔荑,接著在一隻花色大蝶上刻上雋秀的字或繁複的花紋。

“我想知道我的出生,我的父親和母親到底是誰?先生必然知道王族每一位宮主或公子的出生,對麽?”靈玥的眼神裏充滿了對未知事情的渴望,但男子還是一直一直的垂著眼眸,漆黑的瞳,倒映不出任何色澤,波瀾不驚。

靈玥的眼眸也垂下一絲黯然,有些憂傷的問,“先生,你為什麽一直不敢看我?難道你也如他們一樣,認為我是一個沾了妖氣的不祥之人麽?”

也許是被她內心的憂傷感染,他停止了手中的動作,微微有些發怔,琉璃瞳中的色彩變幻不定。

突然冷了場,靈玥又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問:“先生,你叫什麽呢?我是麝月國靈氏一族的小宮主靈玥,你以後就叫我玥兒吧!”

“你說什麽?”突然扔掉了手中的紋蝶與毫簽,男子霍然抬頭,琉璃般透明的眸子裏還是看不到靈動流轉的光澤,他雙手摸索著,向她挪過來,有些焦急的問,“你剛才說你叫什麽?再說一遍,再說一遍!”男子的目光根本與她沒有焦距,修長的指節卻是在地上細細的摸索著,微微有些顫栗,可能是因為寒冷。靈玥見男子這般模樣,有些心痛的慌神,下意識的想要後退,卻還是被他那雙冰涼的手摸到了她的雙肩,手指滑過她的麵頰,微寒的氣息中隱含著難以明喻的憂傷,使得她倒抽了一口寒氣。

“慧兒,慧兒,你是慧兒,對不對?你剛在是騙我的,你根本就是慧兒?你的輪廓、眼睛、鼻、還有唇已經刻在了我的心裏,我又怎麽會忘記,慧兒……”忽然,男子的手顫栗著離開她的麵頰,聲音隱隱含著一幽泣,仿佛有什麽波濤洶湧的感情在心底澎湃,他似驚喜又似悲哀的笑了起來,將她摟緊,“你終於回來看我了。終於肯回來了。對不起。對不起。慧兒,我等了你十五年了,有些事情,我一直想對你解釋清楚……”

“不,我不是。”第一次被男人擁抱,靈玥有些害怕的推開了他,不忍而斷然的說了一句,“對不起,我不是什麽慧兒,我叫靈玥。”說完,她飛奔出了廢宮,耳畔似乎還能聽到那個人喃喃重複著什麽,但她卻已無心去聽清了。

是一個古怪的人!靈玥在心裏對那樣的男子下了這樣一個定義。但也正因為古怪,她還是忍不住時常去廢宮裏看他,給他帶去食物,聽他吟詩,和他說一些閑話。可能是因為寂寞,她需要一個同伴而已。也可能是因為這名男子心裏隱藏的某些往事讓她感到好奇且莫名的心痛。她問過他,可他總笑著回答:“莫問。”

於是,她叫他的名字也是:莫問。

就是這樣的初識,他便成了她三年來傾訴心事的對象,三年來唯一可以麵對麵說話的至友,雖然她並不知道在他的心裏,她算不算得上是一個朋友。

婢女們見她堅持要走,重重磕頭,甚至一時忘記了妖噬魂之傳說,見她許久的沉思不語,便緊緊的抓住了她的腳踝,乞求:“求求您,不要再去那裏了,大家都說……說您是去那裏後才沾染了邪氣,那個廢宮是被太月主封閉了的呀!您為什麽還要去那裏?”

聽到深埋藏婢女們心中很久的“邪氣”兩個字終於脫口而出後,靈玥的臉色已變得十分的難看,眉頭輕輕蹙起的神情裏透著一絲莫名難喻的悲涼。

婢女們終於攔住了她的腳步,但卻從死寂般的沉默中感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小宮主是邪魔化身,若觸怒,必以血償!

婢女們還是如是想。

風起微涼,花鈴交脆的聲音如月撫琴弦,輕輕滴淌而過。宮門上的紫色碎金石突然亮了起來,幻花蓮燈輕搖,瓔珞垂簾飛起,在空闊的玥宮裏揚起一陣回音。花飛簾動的聲音不過是溪水悄流,在這一片聲息中,唯木屐踏地的聲音沉重得好似雷霆。

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

婢女們的臉上已漸漸漫布上了死氣!

未見其人,婢女們已驚恐著,齊聲驚呼:“奴婢恭迎太月主!”

靈玥也欠身,行君臣之禮,鶯聲道:“兒臣恭迎太月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