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對靈玥來說應該是永遠也忘不了的一天,但是偏偏她就失了憶。

暮晚亭裏夕陽餘暉染遍玉砌長礅,靈玥一身華紗紫衣,倚坐在了畫廊石墩之上,玉樹子逸在石桌上鋪開了一幅長長的畫卷,望著她,或者望著亭外景色,更或者是望向了另一個空間的風景,在長卷上聚精會神的作畫。他的畫精筆細繪,神韻豐滿,別具一格,畫中有她亦有別人,整幅畫描繪的是一個故事。

靈玥瞧著他的畫,盈盈含笑:“先生的畫真的很神奇呀,就像活的一樣。”她由衷的讚歎,卻有些感傷,撫摸著自己脖頸上的傷痕問,“先生,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為什麽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她在想,在用力的想,可越想越頭疼,記憶是混亂而模糊的,就像是隔了幾世輪回一樣,有著如夢如幻的錯覺。

玉樹子逸收了畫,望向靈玥,望向她脖頸上的勒痕,有些心悸的疼痛,那一天發生的事情是對她致命的刺激,她因痛苦而忘,他卻因痛苦而牢記。

他萬沒有想到,原來失去華澈,她同樣會恐懼,會不舍,甚至會傷心欲絕的哭泣,十多年的依靠,她竟真的已離不開華澈的關懷和庇護。

當華澈的雙手從她腰際滑下時,她竟也不顧一切的抱緊了他,語無倫次的道歉,說她需要他,她離不開他,她還需要他的庇護,麝月國還需要他的庇護。

那一刻,他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靈玥是他重振靈氏一族的希望,他原以來,他已將這個女孩拉攏到了自己身邊,他原以為可以借靈玥的手殺了華澈,但是,很可笑的是,最後他居然答應了她去救他的仇人。

雖然那並不是他有意布下的局,一場意外傷了在場的所有人,而勝利者便隻有華澈。

他還記得華澈的笑容,渙散的眸光因靈玥而凝聚,並釋放出如沐春風般的魅惑和欣喜。靈玥刺向華澈腹上的那一刀是真正的切中了他的要害,所以,那天不是因為有他,或者靈玥,或者幽逽,更或者“白少郎”,那個有著不敗神話的男子一定會在那一天終結自己的生命。

隻因靈玥用那雙純澈而哀傷的眸子求他,她隻將他視為一個仁慈的醫者,她求他救他的仇人,他本該拒絕,甚至還應該趁機殺了華澈,可是他竟鬼使神差的答應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麽,那一天,他對靈玥說了這樣一句話:“隻要是你求我的事情,我都會幫你達成心願——”

“先生,你在想什麽?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呢?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我會想不起來呢?還有我脖子上的傷是怎麽一回事呀?”

靈玥迫不及待的追問將他的神思拉回來,他澀然一笑,指著畫卷上的人告訴她道:“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你在這裏,我在這裏,這個地方站著的是白少郎,而這個地方站著的是幽逽姑娘,而你的麵前站著的是你的恩師華澈,那天,你到兵策府要求華澈將批閱過的奏折搬出來給你看……”

玉樹子逸詳述著那一天的情形,說到靈玥向華澈刺了一刀時,靈玥又激動起來,搶先問道:“那後來呢?我刺得深麽?恩師傷得嚴重麽?”

“嚴重,那一天,他差一點死在了你的手裏。”

玉樹子逸回答,靈玥臉上又呈現出難過的神情,他便將話鋒一轉道:“不過,他是麝月國的兵師,是最強大的男人,不會那麽容易死。”

“那後來是誰救了恩師呢?”

是誰?能說是他自己麽?其實他也隻是因為拒絕不了她的哀求,而將華澈傷口上的血止住了而已,真正救華澈的人卻是——

“是術師輪回!”玉樹子逸回答,目光帶著憐憫落在了她纖細的脖頸上,那一道血紅的勒痕其實也是拜他所賜呀!

“哦,原來是輪回恩師呀,難怪,輪回恩師自十歲起就已繼任術係一族的術法,成為我麝月國最強的一位術師呢,他的術法練得出神入法,玥兒連學都學不來呢!”靈玥感慨了一番,又接著問道:“那後來呢?輪回恩師是怎麽救他的呢?”

玉樹子逸神色一黯,有些發怔的看著靈玥的眼睛,回答:“取心頭之血。”

“取心頭之血?”靈玥又驚訝的問,“取誰的心頭之血?”

誰的?他能告訴她麽?他突然想起了“白少郎”的話:“如果玥兒醒過來後忘記了一切,子逸,你不要將這一切告訴她,好麽?我求求你,一定要讓她開心的活著,我書飛城願意為她死,隻要她不要再活得那麽痛苦——”

他早該知道書飛城也就在王宮之中,但他卻沒有想到書飛城竟一直隱瞞身份埋伏在華澈的身邊,白少郎就是書飛城,書飛城就是白少郎。

那一天,當華澈倒下後,兵策府中潛入了不少身份不明的鐵麵殺手,而作為華澈情人的幽逽居然也為了保護華澈的周全,對那些殺手展開了血腥的屠殺。

一個女人竟能做到如此之狠,妖狐一般柔魅的笑容,纖指間掠奪的是數百人的生命。那些侍機想要殺掉華澈的鐵麵殺手們沒有一個活著走出兵策府。最後,這個女人還將兵策府的大門關上,命令下人們絕不可走漏風聲,否則所有人格殺勿論。

但雖大門關上,卻有一人依然能穿透紅牆,如同鬼魅一般的飄進了兵策府的大廳中。

這個人就是術師輪回。

沒有人會想到,這個怪癖的少年竟對華澈有著那樣畸形的情愫,看到華澈腹上的那一把匕首,他竟突然扭曲了麵孔,扼緊了靈玥的脖子恨恨的罵道:“留著你這樣的一個女人,遲早會害死了他——”

麝月國最強大的術師,他的殺氣沒有人可以對抗,他說他要取靈玥心頭之血來救華澈,可就在他將手探入靈玥胸口的時候,是“白少郎”奮不顧身的為她擋了一擊,厲光穿過“白少郎”身體的一刹那,“白少郎”抱緊了靈玥,告訴她,他雖沒有華澈那般強大,卻一樣可以用生命來保護她不受傷害。

而當靈玥得知白少郎就是書飛城的時候,當她剛剛重獲驚喜,書飛城卻滿身是血的躺在她懷裏的時候,她卻接受不了事實而突然頭痛的發了瘋,瘋過之後便是不省人事。

而當她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便成了這個樣子,記憶變得混亂而有些神誌不清,她還會時常犯起頭疼病,每次一發病的時候就會抱著頭哭叫好半天,並不停的在地上翻滾,直到精疲力筋,聲嘶力竭,最後頹然暈死過去。

這到底是什麽病?

他翻遍了所有醫書都無法查出原因,這到底是什麽病?有幾次看到靈玥那樣痛苦的掙紮著,他都會自責並無助的傷心垂淚。

“先生,你又一次回避我的問題了。”靈玥見他又一次的失了神,打斷他道。

“月主,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好麽?那一天發生的事情其實沒有那麽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身體要健康——”說到這裏,玉樹子逸眸光有了堅定而掙紮的光芒,“臣一定會想辦法冶好月主的病。”

“說得好,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玥兒的病要趕快好起來。”

一陣春風襲來,靈玥聞聲抬頭,看到的是那一襲白袍,欣喜閃爍眼簾,靈玥連忙站起身,迎上華澈道:“恩師,你的傷好些了麽?”

“早就好多了。”華澈捧起了靈玥的手,親吻在唇邊,“真是一個傻丫頭,一把匕首根本就要不了我的命,倒是你的身體怎麽會越來越虛弱,是我為你找的太醫不夠好麽?”

“不,鶴先生的醫術很好,很好。恩師不要懷疑他的能力。玥兒在他的冶療下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我想,很快我就能記起那些忘記的事了。”

靈玥的笑容裏流溢著天真與渴望,華澈的神色卻是一黯,記起來你會開心麽?若不是怕你不開心,我又怎麽會讓輪回抹去你那一天的記憶。

書飛城一定要死。而我也一定不能讓你知道他已死。

“玥兒,有些事情記起來不如忘記得好。我們需要的是未來,不是過去,知道麽?”

他溫柔的撫著她的麵頰,滿意的看著她玉靨上泛起的紅暈,俯身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牽起了她的手,指向亭外無數翡翠樹上垂著的流蘇同心結,笑道:“玥兒,我們的國婚之日馬上就要到了,我帶你去看看大臣們將這座王宮布置成了什麽樣,好不好?”

靈玥點頭:“好。”

華澈也點頭一笑,將她攬進了懷裏,一起走出暮晚亭。

黃昏仿佛也在靈玥身上染上了嫁衣的顏色。由華澈帶領著她,二人漫步在了王宮風景誘人的花叢小道之中。

暮晚亭,玉樹子逸遙望著他們二人的身影,不禁有些失望的將拳頭捶打在了亭子正中的玉石桌上,桌上出現裂痕,他忍不住咬牙恨恨的自言道:“想不到你華澈不但會利用人,還會騙人的心——”

“子逸,她的病真的好些了麽?”就在他語落之時,身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他倏然轉身,看到的是一身青衣的少年,又恢複從前盜賊的打扮,少年臉上罩著半張白玉麵具。

“飛城,你來幹什麽?我不是讓你離開王宮,越遠越好的麽?”玉樹子逸猛地走上前去,低聲厲斥道,“你還回來幹什麽?死過一次還不夠麽?我不是神醫,能救你一次,不一定就能救你第二次,何況那一天,若不是幽逽姑娘,我根本就沒有機會救你。”

“幽逽是我姐姐。”書飛城打斷道,“子逸,麻煩你幫我也照顧一下我姐姐。”輕歎了一口氣,藏盡無數言語,他也隻道,“我答應你,不會對玥兒有非分之想了,但是,我隻想來看看她,就讓我來看她,好麽?”

“飛城,你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遲早會把命玩掉的。”

“我知道。隻要我還有命在,就不怕玩掉。”

“你——”

“今天足夠了。以後,我還會再來——”

一襲青衣翩若驚鴻,在半空中化為零星一點,微微滯凝了片刻,便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