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染不再看眼前的老人一眼,緩緩地轉身欲離去,身後,傳來沈老夫人陰寒砌骨的詛咒,“我老太婆不會求你,二丫頭,到了我老太婆這麽年紀,什麽也經曆過!該擔心的也發生了,該怕的也全怕過了。我倒要活著睜大眼睛看,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的人,夜裏會不會安枕,將來會有什麽樣的報應!”蒼老的聲音帶著骨刺的回音在這小房間裏盤施著,“看看老天到底長不長眼,會不會收拾你這個、逆天逆地、喪盡人倫的孽種!”

“逆天,逆天又如何?如果能讓身邊的人幸福,我沈千染就算是逆這滿天神佛也在所不惜。我沈千染從來就不怕有報應,地獄若有十八層,那十九層就在我的心中!”她驀然失笑,那低低的笑聲似諷、似苦、似怨、似哀,伴隨著庭院外冷風下槐樹發出的樹葉婆娑聲,在這幽森的冷室中,窗外斑泊的樹影躍過窗口貼在灰白的牆麵上,不停地顫動著,冷人毛骨悚然。

沈千染剛步出屋子,便覺身心俱憊,隻覺一陣天眩地轉,沁出一身的冷汗。

“二小姐,你還好吧?”一直守在門外的水玉上前扶了沈千染一把,眸中滿是憂慮。

“玉姐,扶我去槐樹下坐坐。”沈千染無力地靠在水玉的肩頭。

“二小姐,那槐樹陰氣太盛,現在又是大半夜,你還是不要太靠近它!”水玉調轉了一個身,俯下身子,“小姐,水玉背你回去!”

沈千染慘白一笑,道:“你雖習武,但到底是一個姑娘家,能有多大氣力。聽話,我去那坐一會便好。”

剛坐定,身上的冷汗不停地冒出,隻覺得手腳愈發變軟,腹中一陣**,反胃,猛地嘔吐,一股逼嗆的胃酸便奪喉而出。

吐盡之後,沈千染倒覺得人精神很多,對水玉滿臉的擔憂報以蒼涼一笑,道:“玉姐,你可知,這世間可怕的不是鬼魂,而是人!宿怨之間的傷害也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來自血親的傷害。”卸去堅強的偽裝,沈千染如一隻被剝了殼般的小蝦蜷著身子靠在水玉的身上,身子微微地顫著。

“不行,小姐,這裏太陰冷,我得帶你離開!”水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蹲下身,將沈千染雙臂拉到胸前,敏捷地背了起來,她身形嬌小,但練武之人臂力強,身子又輕盈,背著沈千染毫不廢勁地朝外走去。

“帶我去荷池那,我想看看那些小魚兒!”

“好,二小姐,你要累的話,就靠在我身上!”水玉微微側臉,輕聲交代。

水玉背著沈千染走了一陣後,就感到肩頭肩頭傳來熱意,水玉知道她的二小姐又開始流淚,春末衣裳輕薄,很快就浸出一大片。

“二小姐,你會幸福的,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傷害你了!”水玉突然咯咯一笑,似乎毫無所覺,仿佛是因為今夜的夜色如此美她,她帶著沈千染來花園中賞月。

“玉姐,你快二十了吧,這些年,為了陪伴我和賜兒,你連自已的終身都誤了!”淚不停地流淌,“玉姐,你一定要幸福!你說你最大的願望就是闖**江湖,行俠仗義,那就找一個和你誌同道合的人一起陪你闖**江湖!”

“我呀,才不想這些,男女之間的事多繞腸呀。我隻是想拿著一把劍,看到誰為非作殆的,我就上前喀嚓,讓他身首異處!”水玉嘻嘻一笑,“等你出嫁時,也讓水玉背著你好麽?不要讓媒婆背。我聽說城東有個油商嫁女兒,那媒婆背著那家的小姐過新郎家的門時,被門口的炮仗嚇到,居然扔了那家的小姐隻顧自已躲著,害那小姐嚇得直哭,連頭巾都掉地上,聽說沒過洞房就掀了頭巾很不吉利。”

“玉姐,你也信這些呀!”沈千染微微抬起臉輕輕笑開,想不到在水玉的嘴裏會說出這樣的話。

到了荷池前,水玉把沈千染輕輕放下,在圓圓的小石凳上輔了一層帕子讓沈千染坐下,自已隨意隨盤在沈千染身邊的另一張石凳上坐了下來,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先是搖搖頭,又點了點頭道,“信,落在別人身上我不信,可要是二小姐出嫁,我就得凡事講究,凡事都要信,總之,要讓二小姐圓圓滿滿地嫁人。”

有一天她會嫁人麽?她腦海中浮起蘭亭那一泓瀲著水豔的鳳眸,耳絆隱隱傳來他一聲,“那你不要動,就在那站著,我來走,讓我走過去,無論你離我多遠,總有一天,我會走到你的麵前。”

會是他麽?她苦笑,她的人生已經扭曲成魔,她能給蘭亭帶來幸福麽?經曆了兩世烈火焚身,早已將她所有的青春年少的情懷化成了灰。她還有什麽能力帶給別人幸福?而自已踏過的屍骨中既有她的親人,將來也會有他的,她又有何資格幸福?

沈千染再也說不出半句話,身心疲憊地靠在水玉的肩頭上。

夜晚很安靜,連蟲鳴也難得聽到,唯有菏池中傳來偶爾的魚兒跳躍之聲。

“水玉,哥哥他……將來會生我的氣!”沈老夫人很疼沈逸辰,他們祖孫兩人的感情確確實實存在。沈越山和寧常安如果走得順利,或許這一生都不會回到京城,但沈逸辰肯定很難理解,自已的親妹妹做出如此叛逆的事。

她並不後悔將沈老夫人囚於北園,所有傷害過賜兒的人她都不會原諒。她隻是不明白,沈老夫人會如此輕鬆地傷害著身邊的親人,而且活得如此輕鬆,而她卻無法安心。怕她的父親會傷心,怕她的兄長會失望。

“不,二小姐,昨夜我和大公子見過了,大公子他聽了南宮太子很多關於二小姐的事,他很心疼你,他一直問我這些年你是如何過的,他很內疚,說從不曾好好關心過你,連你懷了身孕這麽大的事也不知道。大公子說,沈家的所有人都虧欠了你,包括夫人,老爺,老夫人,他們都虧欠了二小姐,二小姐是最應該受到保護的,卻反過來,讓二小姐廢盡心力地去護著這個家。”水玉站起來,把沈千染摟進懷中,輕聲嗬護,“二小姐,我知道你累了。我背你回去好不好,這時間,賜兒或許已在叫,‘娘親,娘親,小鳥鳥要尿尿了,尿尿關不住了,關不住了!”

沈千染“卟嗤”一笑,終於打開笑顏,微嗔道,“那我們回去吧!”

“二小姐,路上黑,讓我背你,我眼勁比你好!”水玉站到沈千染的身前,微躬著身子。

沈千染心裏浮著一層蜜,雙臂摟上水玉,將小臉埋在水玉的脖子間,悄然地閉上了眼。

水玉感到沈千染的氣息變得均勻,又放慢了腳步,走得更穩當,到了東院時二樓的裏間時,看到門並不關實,僅僅是虛掩著,心中疑惑,輕輕推開門,果然看到蘭亭坐在床榻邊陪著沉睡的小賜兒。

蘭亭不到亥時時就來沈家,先到沈千染的院子瞧了一下,發現寢房燈沒展,床榻沒有睡過的痕跡,便來東院這間房,果然看到水覓陪著小賜兒。

他答應過沈千染不借用暗衛之口得知她的一舉一動,便耐著性子在她的房裏等著,誰知道一等就是兩個時辰,還是讓水玉給背著回來。

水玉見蘭亭眸光瞬時如霜,眼底像斂了一場淩厲的風暴,心下了然,一邊搖首,一邊忙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壓低聲音,“她沒事,隻是睡著了,好不容易哄著,別吵醒她!”

蘭亭崩緊的心緩了下來,點點頭,做了一個口型:讓我來。

他從水玉的背上小心翼翼地接過後,將她橫抱著起來後,發現她的小臉沾滿淚痕,他眸光如晦,深沉的有些可怕,遞了個眼神給水玉,壓低聲線,“去拿熱水!”

水玉點後,悄聲退出並掩上了門。

蘭亭將她抱到床榻邊,小心翼翼地褪下她的繡鞋和襪子,發現她的腳心很冷。他的眉峰緊蹙,便又摸了一下她的手心,果然泌著一層冷汗。他輕輕地將她的手熨在自已的手心裏,心裏竟亦似被那層晦暗淹過。

他都肯將心肺交給她,她卻不肯把心事托付給他,一個人死死撐著這麽辛苦。

若不是,今日暗衛回報,城南有異動,他也不知道,她竟在暗裏策劃一道如此周密的計劃。

可就算一切順利了,事後,她能禁得起帝王雷霆萬鈞的報複麽?

水玉很快就送來熱水,蘭亭輕聲道,“我來吧,你再去弄一碗熱湯!”

水玉感激地看著蘭亭一眼,心中欣慰,有寧王這樣關心著二小姐,她想,二小姐將來肯定會幸福。

蘭亭擰幹毛巾上的熱水,先幫著沈千染擦去臉上的淚痕,接著又擰了把給她擦去手心上的汗液。

沈千染似乎有感覺到有人在侍候著他,隻道是水玉,這些年,她累時,很依賴水玉,便依然一動不動著閉著眼。

蘭亭擦幹她的手後,曲下身子,把熱水盆放在自已的膝上,方將她的腳小心的擱進熱水中。

溫熱的毛巾輕輕撫過她的腳,水珠兒很快順著她的腳背劃了下來,女孩子的腳上的肌膚很細膩,甚至能看到淡淡青色的血脈,蘭亭的手心包裹著她幼嫩的纖足,他有些發怔地看著,神思有些恍然。

水玉適巧端著熱湯進來,她知道寧王寵二小姐,但眼前的這一幕,她心頭一跳,不敢再看,把熱雞湯擱在榻邊的小案桌上後,趕緊出去並把門掩上。

感覺到水裏的溫度緩緩低了下來,蘭亭才將她的腳從水裏撈出,拿了另一根幹爽的毛巾擦幹。

蘭亭將她抱進懷裏,將她的頭靠在自已的胸口,拿著小案桌上的雞湯,湊到她的唇邊。

沈千染先聞到一絲香氣盈入自已的肺腑之間,尤其是右耳傳來一聲聲有力的心跳撞擊聲,讓她整個人放鬆了下來。

她微微動了動,欲調個舒服的姿勢,耳絆卻傳來一聲男子低低柔柔帶著磁性的嗓音,“染兒,先喝幾口暖一下胃腹再睡!”

是蘭亭!雙眸驀然睜開,方才為她做這些的是蘭亭,不是水玉!喉嚨像被什麽堵住,她想哭,卻發現眼睛幹涸得沒有一點淚水——她今日流過的淚太多了!

蘭亭攬緊她,他看沈千染兩眼通紅,又疼又急,迭聲道,“不哭,不哭,我不應該吵醒你……”他修長的手指輕撫著她的鬢角,眸光溫柔地哄慰著。

她閉了閉眼調整了一下氣息,她眯開眼睫便看到自已的唇邊有一碗熬得黃燦燦的雞湯,上麵飄著幾顆青蔥,她剛張開口,蘭亭便配合地傾起碗小心翼翼地喂著她喝下。

“睡吧,什麽也不要想!”喂她喝完後,他把她放平。小家夥立即感應到身邊有人,睡夢中竟象個小泥鰍一樣滑進了沈千染的懷中,沈千染心瞬時一滿,抱了兒子,神情緩緩地鬆弛了下來。

蘭亭等沈千染母子兒人睡沉後,便悄悄走出了寢房,水玉正站在門口的廊邊等待著。

蘭亭看了看微微已經發亮的天空,輕聲問,“今晚發生什麽事?”

水玉猶豫片刻,便把這幾天府裏發生的事說了一遍,當聽天沈老夫人把小賜兒往毒花叢中推時,水玉看到蘭亭眼裏聚起狼般凶狠暴光,臉色一變,馬上便噤了口!

蘭亭突然感到如被無形的繩索縛住身子,沈千染既能狠得下心將沈老夫人囚於北園之中,那她總有一天也會和珍妃清算,這一天到來時,沈千染礙於他,必定更加傷心難斷,而他呢?他的心中從不曾有這個答案。

水玉眼光帶著些迷惑地看向沈府的北園,輕輕道,“三殿下,小姐的心裏有一片誰也進不去的禁忌,從珈蘭寺回來後,二小姐的性情突然變化。常常夜裏會哭醒,說一些很傷感的話。我問了好幾次,她從不肯說什麽,但今天看到她突然把老夫人帶到北院,讓我覺得,與這個北園有關,我從十六歲就開始跟著小姐,可憑我的記憶,小姐除了那次處置郭嬤嬤外,從不曾踏進過那裏,可今日,竟發現小姐對那裏的環境很熟悉……”現在她才回憶起,當初沈千染讓她們把郭嬤嬤提到北園時,她帶路,將她們領到木屋盡頭的那個土坯房,如果不是很熟悉,很難發現,那個土坯房的門在哪,因為經過天長日久的風吹雨打,那個門上已輔了一層的厚土,幾乎與泥牆融為一體。

當時,她也沒多想,如今回想,自珈蘭寺回來後,很多東西都透著一些不可思議。

蘭亭心頭猝然一震,他點點頭,“我去一趟珈蘭寺,再查一查,那晚究竟還發生什麽事!”他唯知道的,就是珈蘭寺那夜,沈千染被郭嬤嬤和申氏陷害,陰差陽錯的與自已發生了那一夜。

一想到,若不是自已突然闖進那小沙彌的房間,那沈千染要麵對的將是什麽命運時,那一瞬,他眼中燃燒的是豔紅的火,瞳孔深處卻是深淵的黑,他覺得自已的母妃真的不能值得原諒——

那時的沈千染僅僅是一個孩子,十四歲的孩子。

第二日一早,宮裏的派了轎子來接瑞安進宮,雖然沈家無一人相送,但瑞安還是神彩飛揚地盛裝而出,臉上蒙著一兩層紅色的薄紗,雖然誰也看不到那紅紗後的人是如何春風得意,但從她的步履中也猜得出,此時的瑞安心裏是多麽的急切。

在上轎的那一刻,她突然轉身,抬頭看了看大紅門上那一塊鑲了金的“沈府”二字後,似乎帶著絕然之姿,迅速地上了轎子。

瑞安到達祭壇時,朝臣們已到了差不多。眾人圍在沈越山的身邊,說著一些路途小心,一路順利的客套話。沈越山皆以禮回之。

欽天監的人已設好壇,擺了九九八十一柱長香,一些宮娥跪地捧著五穀六畜的祭品。就等著帝王駕臨,登上九龍台,敬天為百姓祈福後,再經眾臣三叩九拜儀式方算完整。

瑞安一眼就瞧到眾人中央的沈越山,他一身紫色朝服冷淡自若地立在朝臣的中間。她透過紅紗巾怔怔地望著,不知是誰說了句什麽,她看到沈越山輕輕搖了搖首,撫了撫前額,垂下頭,仿若又是很輕地笑了笑,卻黯然而慘淡,幾縷柔軟的黑發在風前**漾著,那神情仿若蒼野孤鴻。

她的心突然間跳得很快,她有些失儀地走到眾臣之間,直到眾臣略有些尷尬地朝她見禮,口呼“公主殿下”時,她方激醒了過來。

她沒有開口說話,透著紅紗巾靜靜地瞧著沈越山。

沈越山微微一躬身,也沒說什麽,悄然退開了幾步,隔了幾個身距後,轉身離去。

瑞安沒有跟隨而上。略為失望地看著沈越山離去,雙手不知不覺地絞著袖襟。

這時,遠處一聲尖細地聲音傳來,“皇上駕到!”眾人一看,隻見帝王身影已出現在前方的玉階上,身後是太子蘭陵、寧王蘭亭,以及新封的瑞王蘭錦,瞬時,祭壇四周安靜了下來,眾臣紛紛跪下迎接,甚至眾人都能聽到帝王龍靴踩在青石玉的地磚之上發出的聲響。

眾臣皆俯首,直至腳步聲漸行漸近後,方齊聲道,“臣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帝王腳步沒有絲毫停滯,站到高處時,也沒有示意平身,隻淡淡一句,“若朝議時,眾卿能如此齊心齊聲,朕就真能萬歲了!”說完遞了個眼神給身旁的趙公公。

趙公公拂塵一掃,略帶尖細地嗓響聲,“皇上有旨,眾卿家平身!”

“謝皇上!”眾臣謝過後,齊刷刷地起身。

瑞安的雙眸不自禁地瞄向帝王身後的一襲絳紅的身影,袖襟下的手控不住地微微抖了起來,她的氣息有些不穩,因為臉上罩了兩層的薄紗,她便肆無忌憚盯著那人瞧,從眉峰到那一雙琉璃眸到高挺的鼻子,一樣一樣的用她的眼睛描摩著。一點一點地刻進腦子,正當忘情時,那一雙琉璃眸突然朝著她的眼睛射來,如能穿透紅紗般精準地捕捉到她的眼神,淡淡的嘴角迅速掠過一絲譏諷。

瑞安的心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她飛快地低下了首,至此,從儀勢開始到結束,她再也不敢抬起頭。

祭祀的禮儀很繁瑣,不停地朝著各個方向三叩九拜,瑞安擔心自已出差錯,引起眾人的注意,便開始心無旁篤地跟著身旁的沈越山做著一樣的動作,辰時初,儀式終於結束了。

沈越山與瑞安二人向帝王叩拜後,便登上了帝王恩賜的雙人軟轎,在轎簾一放下來的那一刹那,瑞安迅速地握住了沈越山的手,手心下早已是汗意濕透。

沈越山薄唇微微一撩,沒有說什麽,但他的和腕很靈巧地一轉,就掙開了她的手。

瑞安麵上一紅,有些不習慣被人掙脫,她想微微移開些身子時,驀地又想起了什麽,感到臉上微微一熱,突然傾身一靠,猛然摟上了沈越山的腰。

沈越山大吃一驚,一邊掙紮著一邊冷聲道,“請公主自重!”

瑞安搖搖首,心道:我就是不自重,你能耐我何?

沈越山一時掙不脫,反而在掙紮中,兩人的身體開始廝磨著,轎內又不寬敞,沈越山避無可避,一急之下,狠狠推了瑞安一把後,倏地挑了簾想出去,身後卻傳來“哎喲”熟悉的聲音。

他驀地轉身,看到瑞安的撫著後腦勺一臉的痛苦之色,看來這一下碰得不輕。

瑞安一邊撫著頭,一邊指了指他方才所坐的位置,又指了指自已,搖了搖首,沈越山明白,那是示意他安心坐著,她不會再騷擾他。

沈越山坐回後,便閉上眼,如老僧入定般地坐著。

瑞安忍不住一直朝著他看,越看越覺得沈越山長得好看,眉目清朗,皮膚透著一種很幹淨的白。她忍不住悄悄地再次靠近,看到他閉著的雙眼一動也不動,甚至連眼皮裏的眼珠也是不動,心想:世間怎麽會有這樣坐懷不亂的人!

此時,她真想撲進他的懷中,感受他身體的溫度和氣息。轉念一想,心中暗歎,還是罷了。

皇宮的祭祀儀勢完畢後,眾臣大部份散去,隻留下幾個重臣隨帝王進了禦書房議事。午時過後,帝王在祥慶閣擺了個小宴留幾個重臣用膳,加上皇子三人,也隻有九個人。

令眾人沒有些意外,永安候趙銘傳被召到帝王身邊坐著,身側的另一個就是瑞王蘭錦。

“錦兒,今日祭祀怎麽連朝服也不穿,瞧,成日穿成這樣?”蘭禦謖淡淡地側身掃了一眼一身絳紅寬袖窄腰的錦袍,衣襟處微微敞開,露出**白色內領,絳紅衣襟上起伏一條內外走線的流紋,襯得那張臉更加俊美無鑄。

蘭禦謖嘴上雖微斥著,龍顏卻甚至是和悅,他轉過身又對趙傳銘淡笑道,“我這七兒就是難以管教,讓安候見笑了!

桌上的人都略有些詫異,但轉念馬上明白了過來。隻是太子和柳相都在,眾人也不便搭話,便靜悄悄地由著宮女服侍著吃著眼前美食。

蘭錦卻絲毫不以為意,一口飲盡杯中酒,”父皇,您饒了兒臣吧,您知道兒臣不喜歡那身老夫子的打扮。“說完,瞄了一眼蘭亭,眸帶冰雪琉璃的光芒,語聲戲謔,”三哥喜歡穿就行了!“

眾人不自覺地把眼光瞄向寧王,隻見他一身紫色金紋的綢緞,窄袖寬腰直擺的剪裁,使得整個人看上去清俊了很多,素雅又不失華貴。外罩的紗衣是透明的,襯著他如濃墨勾勒鳳眸,挑出了幾分邪魅,一收一放配的極好。

蘭亭連頭也不抬,夾起一小塊切得細細地生螺,沾了些調味,就這樣一口吃了下去。”三哥,臣弟瞧你從西北回來後,口味全變了,旁邊明明有燒開的湯料,也不放著過一過,就這樣生食,你不怕腹瀉?“蘭錦半靠在扶手上,語中興味更濃,”臣弟可是聽說了,這些個螺子是靠吃腐屍而長的!“

當中有一個大臣見蘭亭吃得極鮮美的樣子,就夾了一個想放進口中,想學著蘭亭的方式嚐嚐鮮,聽了蘭錦的話後,筷子就僵在那,吃又不是,放下又不是。”七弟,等你喝了死人的血還照樣沒事時,這天下,就沒什麽能讓你腹瀉!“蘭亭依然麵不改色,眸裏透著絲微妙的笑意,接著又夾了一口生螺,這回連醬料也不沾直接送入口中。

蘭亭的話說得很直露,卻是連一絲麵子也不給蘭錦,眾人聞到兩個皇子間透著的微妙,桌子上的氣氛瞬時變得凝重。

一旁趙公公略感到帝王身上傳來的不悅之意,忙躬身微微一笑,解釋道,”讓奴才多嘴一句,這種做法是東越傳來,這生螺雖可以經過熱水滾著吃,也可以生吃,在擺上桌前,早就撈過一次,又放在冰窖裏放了一夜。“”哦,原來如此!“桌上緊張的氣氛瞬時緩解,那個大臣不再有疑慮,一口咬下,隻覺得汁美口感又好,忍不住連連點頭,讚道,”好吃!好吃!“

蘭禦謖注意到蘭錦並不吃,隻顧著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麵前的酒,便吩咐道,”去準備些熱粥和小菜來!“趙公公忙應了聲。

熱騰騰的粥被端了上來,帶著蔥花的香味。宮人給眾人一人盛了一碗,蘭錦這才開始動手,拿起勺子吃起來。”你啊……“蘭禦謖瞧著蘭錦輕輕地笑了,”跟你娘一樣,隻吃這些簡單的。看這一桌不合胃口,自己怎麽不開口要膳,那冷酒可以那樣就幹喝著?非喝醉不可!“

永安候這時也添了一句,”是,年輕時應好好愛護身體!“

蘭禦謖滿意地點點頭,突然道,”安候,聽說你的小女兒今年也及笄了!“

提到小女兒,永安候臉上果然全是笑意,”是,南方水患後,她祖母說什麽也要把她接到京城來,剛好下個月給她及笄。“”十五歲,真是好年華!“蘭禦謖似有感歎地長噓一口氣!”眸光透著一種少見的詳和看著永安候,“朕可是聽說,令堂對這個孫女疼得緊,可為什麽自小不在身邊養大,偏要送到南方那麽遠的地方?”

永安候笑道,“微臣這小女兒出生時,義淨大師曾上門送過幾句,說微臣小女要在十三歲前遠離父母身邊,要滿了十七後方能接回來,此後方有大福!並說,趙家從此後,不會有女丁出世,皆為男丁,這十五年來,果然如此,不得不讓家母信奉如神。”

“不是有個趙微蘭麽?”蘭陵冷冷地添了一句,年前,他還想納了趙微蘭為側妃,想與趙家的關係更親蜜,現在才知,原來趙家還藏著這麽一個寶貝女兒。

“那是微臣拙荊從娘家中過來的一個義女。隻因為小女自幼遠離,讓拙荊思念得緊,所以……”永恩候麵不改色地朝太子微微一揖。

蘭陵最近心裏燥得慌,嘴裏長了潰瘍,剛喝粥時,還不小心被熱滾滾的粥燙了一下,正痛著,猛聽到永安候這樣解釋,氣得幾乎想破口大罵,難怪當初答應得那麽爽快,原來不是自已生的。

隻是礙於皇帝在此,不敢嗆聲。

蘭禦謖突然微後側,對身後的趙公公道,“去把朕的一對白鳳鐲拿來,就當朕送給趙家小姐及笄之禮!”

“是,奴才遵命!”趙公公半躬著身退了出去。

趙傳銘聽到鐲字裏有一個“鳳”字,就知非同小可,忙離了桌,跪下身,四肢伏地謝恩。

這白鳳鐲曆代都是賜給太子妃的禮物,帝王這一舉……

這時連柳相都按耐不住了,他挪了挪屁股,剛想說什麽,卻見帝王突然捉了勺子,旁若無人地幫著蘭錦又添了半碗,眼中沒有絲毫藏匿的寵意,“你也不小了,千萬別學你三哥,也該挑個妃子,正正經經地為朕添個孫子!”

一旁正五髒俱焚的蘭陵,隻覺得周身如芒刺,再也無法坐下去。按理,他是太子應該坐在蘭禦謖的身邊。

這一樁簡單的宴席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眾人,趙家的這個嫡小姐,皇帝已經瞧上了,準備把她許配給蘭錦。

蘭錦有了文相的支持再加上永安候府兵權的相助,可以說,半個屁股已經坐上了金鑾大殿上的那個位。

他這個太子還沒被拉下馬,已經是有名無實了。

可陪著帝王用膳,誰敢提出先離席?他忍不住瞄了一眼身旁的蘭亭,見他還是低頭吃著,心裏忍不住罵了一句:在沙漠裏餓傻了……

蘭亭確實沒在意這桌子上,方才發生了什麽事。蘭禦謖的心思他不是今日才知。反正隻要不是給他納妃,都不關他的事。對於蘭陵的焦燥在眾人一坐定時,他就感覺到了,心裏想,若蘭陵再不懂得隱忍,隻怕連這命也會填上。既然橫豎都不關他的事,那他就安安心心地吃一頓飯。

他倒是有些看不透蘭錦,今天怎麽會如此乖巧,隨意讓蘭禦謖去安排他的婚事。

宴後,蘭亭剛要離宮,卻在宮門口時被珍妃身邊的一個小太監攔住。

“三殿下,娘娘已經命奴才在這裏候了四個時辰了,娘娘說,這回若奴才不能把三殿下請去,娘娘就不是賞奴才一頓打了,而是……”小太監很機靈,一見到寧王的身影,連請安都沒來得及,上前就跪了交抱上蘭亭的大腿。

蘭亭連聽下去的耐性也無,直接推開身下的小太監,朝皇宮外走去。

小太監年級小,擔心沒攔成,回頭又要給繡亞訓斥,跪著朝前幾步後,聲音裏很快就帶著哭腔,“三殿下,請讓奴才把話說完,娘娘說她會直接抹了脖子去,去……去……”那種不敬的話,小太監愣是轉訴不出來。

蘭亭腳步一滯,抽回身問道,“真這樣說?”

小太監抹了淚連連點頭,還舉著手拚命發誓道,“奴才絕不敢多添一個字,寧王殿下,您……”小太監話未說完,蘭亭已經發了足,匆匆地朝永寧宮的方向跑去。

蘭亭自然不知道,這隻是很多女人無計可施時說話的一句口頭禪,可他從小到大,除了沈千染,唯一算接觸過的女人就是珍妃。

加上以前他和珍妃的關係也極融洽,也從未發生過,他想避開珍妃的事,所以,珍妃也不曾給他玩這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

因此,小太監一說,他便急了。風風火火趕到永寧宮時,卻一眼瞧到珍妃正和繡亞有說有笑地聊著,瞬時,回身狠狠地盯了那小太監一眼,冷聲問,“這就是你說的本王的母妃抹了脖子去見閻王?”

“亭兒,你過來,不要為難這孩子,才十三歲呢,剛進宮,母妃見他極乖巧便讓繡亞先帶著。”珍妃終於盼來兒子的身影,如今蘭亭一個月也不見得肯進宮一次,他見這個兒子比見那個皇帝還難。

“母妃若有事差人來吩咐一聲便事,兒臣這還得回兵部,一堆的事在等著!”從上次他失血回寧王府,幾乎把珍妃嚇得魂不附體,在太醫診治間,她便盤問暗衛,發生了什麽事,寧王殿下會傷成這樣,暗衛無法隱瞞,隻好著實說了,珍妃隻恨得牙都咬碎了,自已的兒子為了救她最恨的一對母女竟差點連命都丟了。

蘭亭醒後,望著珍妃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又屢屢傷心得差點憋過了氣,也沒力氣說些寬慰的話,隻是輕輕握了珍妃的手,母子兩無聲的合好如初。

可自那日後,珍妃就開始大張棋鼓地讓她的嫂子信義候之妻,在京城裏挑世家名媛,甚至與蘭禦謖達成一致的看法,決不容許他娶沈家二小姐為妻,他就知道,珍妃這是鐵了心要他納妃了。

所以,傷愈後,他對珍妃派人來傳他進宮,他都借著公事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

“亭兒!”珍妃滿臉是笑地上前拉住兒子的手,硬拖著他往桌邊的椅按了下去,“再忙陪母妃說幾句話也是有的!”說完,馬上遞了一眼給繡亞,吩咐道,“一早讓你燉的血燕,該呈上來了!”

“是,奴婢這就去拿!”繡亞看珍妃眉開眼笑的模樣,心情也變得輕構,連腳步都變得輕盈。最近的永寧宮真是諸事不順,珍妃的脾氣陰晴不定的。

補血的燕窩端來後,蘭亭也不廢話,兩口就下腹,便站起身,剛想辭別,珍妃卻快了一步,直接道,“母妃從你舅母那裏得知,趙家有一個小女兒近日就及笄,母妃想為你定下這門親事!”

蘭亭駐足失笑道,“母妃,這你就別肖想了,父皇已經看中這趙家的小女兒,準備聘了給七皇弟,連白鳳鐲都賞了!”

珍妃心頭泛酸,嘴角微微一抿,冷然道,“那是你父皇的意思,隻要眼下沒定下來,就誰也說不準的事。母妃聽說,那女娃兒是個極貴的命,要不然當年義淨大師也不可能專為了她上門去給她指點。”

蘭亭不以為然,他輕輕地反握住珍妃的手,勸道,“母妃,父皇看中的,要是還不能算定,這天下還有什麽算定下來的事?母妃,您好好地在這裏閑時賞賞花,養養鳥,這些事,兒臣自有打算!”

這話如今對珍妃來說太空洞了,如果蘭錦得到了永安候府的全力支持,那整個朝局都會發生變化。她心中焦急,又恨眼前的兒子什麽都不肯聽從她的,她突然掙了兒子的手,退了一步,劈口道,“不,你聽母妃說,這事雖然你父皇認定了,隻要是蘭錦不認,你父皇也沒轍!所以……”

珍妃話未說完,蘭亭已一口打斷,“母妃的意思是,讓兒臣去找蘭錦商良把這貴女讓給兒臣?”蘭亭說到此時,臉上已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莫說這事他不會做,就是父皇把這女的許給他,他了會推辭掉!

“母妃哪會讓你開這個口,亭兒,母妃的意思是,你先下手為強,待那女子心意於你後,蘭錦心高氣傲,定然不肯結這門親事,屆時,你父皇也拿他沒辦法。如果皇兒你與趙家結下這門親,先不說永安候以後會不會全力支持蘭錦,就算猶豫了,對我們也是有利。亭兒,你努力了這麽久,還不是為了那一天?真到那一天時,你想要什麽女人,到時母妃也不會攔著你!”珍妃以退為進,隻要蘭亭答應她娶了趙家的女兒,她就先答應蘭亭不再為難沈千染。

她想了幾日,這是最折衷的辦法!

蘭亭神色斂起,心口仿佛一疼,昨日那張帶淚的小臉尚貼在那處。他的臉上再無一絲笑意,眸光如靜止的水,凝止不動地盯著珍妃,似審似斥,“母妃,兒臣最後說一次,兒臣不會娶趙家的女兒。兒臣隻會娶沈家二小姐,除了她,兒臣誰也不會要!這話,兒臣已經說了第三遍了!今日兒臣重複,希望母妃這一次要牢牢把它刻在腦子裏!還有,兒臣提醒母妃一句,不要再幹涉兒臣的婚事,更不要與父皇達成什麽協議,隻會徒增兒臣的煩惱,卻改變不了任何結果!”

“你——”一股挫敗的頹廢重又侵上心頭,那是任你怎麽暴躁,心急如焚,腳卻永遠踩不到地的感覺。為什麽一個如此,另一個又是如此。寧常安傷了她的前半生,接著又輪到沈千染了麽?她顫顫地指著蘭亭,聲線中帶著淩曆的哭音,“那沈家的臭丫頭到底給你吃了蠱,你竟這樣執迷不悟。這一次,是關於這個江山社稷,亭兒,你清醒清醒好不好?母妃都說了,以後大局一定,你想娶她就娶她,母妃決不會再為難了。母妃這麽討厭她,都肯做這樣的退讓,你就不能為母妃做一點點的犧牲麽?”

蘭亭緩緩搖首,一字一句,“兒臣說了,她是兒臣的底線!”

宴後,蘭禦謖回到了承義殿,昨夜一夜未曾合眼,現在蘭錦的事稍稍定了,他的心安了幾分。

便吩咐宮人侍候他就寢,前來的太監侍候得有些畏首畏尾,蘭禦謖便問,“扶香呢?”

宮人謹聲道,“扶香姐回鄉祭祖,可能還要過一陣才回!”

蘭禦謖擺手示意宮人退下,看看窗外的陽光都還未落下,便坐在床榻邊隨手拿了本醫書翻看著。也不知道何時睡著,被龍衛喚醒時,外麵的天色已經全黑了。

“皇上,娘娘她……不大好,從昨夜裏到現在沒起過身,屬下探到,連東西也沒吃,隻是被侍候的丫環喂了一些水,屬下擔心……”

“朕去看看她!”如今他希望他手上最後的一個砝碼能夠留得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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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蘭亭在沈千染重生的事,月在想,是在這文中用一些夢境來體現,還是用番外來寫呢?猶豫中哈,親們,你們也可以給些意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