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到那受傷的獵戶家時,那獵人除了斷了腿,手臂上割傷外,後腰隻是肌肉拉傷並礙事,所以,很快就處理好。

天氣尚早,那婦人就送她下山,到半山時看到一個受傷的男子奄奄一息地躺著,那婦人便幫著背了下來。

到了山底,那婦人牽掛在家中的受傷的男人,便跟山腳下的一家農戶借了個獨輪車,讓寧常安自已推了回來。

寧常安從不曾推過,一路上歪歪扭扭地,磕磕碰碰地,也不知把車上的男子摔了幾次,這會好不容易到了醫廬前,就再也邁不開腳步。

傾城聽到動靜,從藥房裏走出來,看到寧常安顫微微地支撐著獨輪車,左右晃動著,忙跑了過去接過車柄,“這是誰,怎麽回事?”

寧常安神色有些焦急,額際已浮了一層密密的汗,也顧不得擦試兩頰的汗,便氣喘息息道,“不知道,路上撿來的,傷得……很重,但有救,所以,我……我的把他拉回來了……”

秦之遙走近獨輪車,伸手拂開那人臉上的亂發,見他滿臉血和塵汙混合著,半邊臉青紫高腫著,半邊臉慘白得無一絲血色,她轉開臉,嫌惡道,“阿寧,師父的規距你難道不知道,我們這醫廬不是誰都可以救的!”

寧常安怔了一下,看著車上一身是傷的年輕男子,同情灌上她美麗的琉璃眼眸,低聲辯解,“二師姐,可他還活著,我總不能不管,把他扔在山裏頭,他這一身的血腥很可能會引來野獸,那太可憐了!”

秦之遙不屑地“哧”了一聲,冷譏,“有什麽可憐?你看他身上的傷都是刀劍之傷,如果他是個強盜惡人,你救了他,那不是害了很多人,或許連著我們都要受你的連累!傾城,把他推出去,別帶回來,師父不在,真有什麽事,我們三個弱女子怎麽辦?”

寧常安雙眸凝聚起深層的驚茫與不解,學醫的目的難道不是行醫救人麽?她沒有想這麽多的事果,她隻知道如果她不施於援手,那這個人肯定會死去。

麵對秦之遙的斥責,覺得鼻翼微熱,她不知道秦之遙總是與她唱反調,但這一次事關人命,她不願退讓,她正眼迎上秦之遙的眼睛,慎重地搖首道,“二師姐,他都傷成這樣了,就算想站起來也要個七八天,到時師父準是回來了!”說著,眸光帶著微微的懇切看向傾城,“大師姐,你說說話吧!”

傾城臉色微變,沉了聲,帶著苛責的眸光看著秦之遙,一邊推著一邊道,“你們倆人別爭了,先救人再說了!”

秦之遙見向來與她交好的傾城這回不站在自已這邊,心生了惱怒,恨恨地踢了一腳獨板車上的軸輪,怒道,“好,我不管,寧常安,人是你帶回來的,你最好把他看好一些,別讓他到處跑!”

寧常安連忙點頭,臉上綻開一絲笑,“知道了師姐,我把他帶到我房裏就是!”

竹門鎮的夜晚,大地顯得說不出的和平寧靜,一道黑影借著微亮的星光,悄然潛伏進了一間小竹屋。

黑衣人臉上蒙著黑布,在這間無一絲光亮的房裏,還是一眼就看到了竹榻上一個蜷縮的小身影。

他悄然上前,點了那小人兒的穴道後,閃到了床榻邊,輕揭開透明的青色帳簾,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從瓶中倒出一顆晶瑩如玉的丸子,小心地塞入了床榻上人的口中。

黑衣人脫了長靴,上了榻,雙掌低於那人的後背,開始行功為他療傷。

半時辰後,黑衣人下了榻,跪在了榻前,“靜王殿下,屬下諸支山來遲,請靜下恕罪!”那日蘭禦謖遇伏,身邊所帶的侍衛除了他是潛在暗中保護外,全部死亡,他帶著重傷昏迷的蘭禦謖逃避著太子太保的追捕,恰好遇到行醫下山的寧常安,當時的蘭禦謖若不馬上止血,很可能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死。

他當機立斷,將蘭禦謖放在寧常安必經的小路口,而後,他引開太子太保的追擊。少了蘭禦謖,他順利地將太子太保的人狙殺在另一個穀口。

而後,他清除了沿路留下來的線索,馬上去尋找真正令蘭禦謖昏迷不醒的解藥,接著馬不停蹄地找到了寧常安的醫廬。

蘭禦謖緩緩睜開雙眼,那是一雙冰雪縈繞,冷漠而古井無波的鳳眸,微眯,打量了四周的簡單布局,最後落在了對麵小榻上的青衣小身影,眼帶霜華,淡淡開口,“本王昏迷幾天?”

諸支山回道,“三天!”諸支山未待蘭禦謖詳問,便將這幾日的情況簡潔明了地回報蘭禦謖。

蘭禦謖淡唇緊抿,蒼白臉上呈現一抹凝重神色,“蘭禦沐呢?”江南是太子蘭禦沐的地盤,加上有了寧家財力支持,蘭禦沐的眼線布滿江南,如果蘭禦沐仍然不死心,在江南下死令圍剿他,他很難全身而退。

“屬下已得到消息,太子已帶太子少保匆匆回京城,殿下您放出的消息已經讓太子不安,屬下料,太子回京後會把注意力放在淮南王蘭禦湛身上。請靜王盡快回京!”

“好,你去安排!”蘭禦謖償試動了一下身體,發現周身的血脈已開始通行,輕輕噓了一口氣,現在毒已除去,隻是皮外傷,養個兩三天差不多就能自由離開。

“是,屬下告退!”諸支山如鬼魅般地消失。

蘭禦謖闔上雙眼,他沉睡多日,現在清醒過來,自然無一絲的睡意,隻是他重傷未愈,行動尚不能自如,隻能閉目養神,思忖著下一步應如何行動。

清晨,幾聲犬吠把蘭禦謖喚醒,他正欲掀開身上的薄被,耳絆卻傳來一聲很輕卻很好聽的嬌呤之聲,他側頭一看,隻見離他不遠處的那個小身影正蜷蜷地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而後,緩緩坐了起來。

蘭禦謖生性冷漠,便是明知眼前的少女救過自已的性命,他也不願開口寒喧,便閉上雙眸,思忖著三日後待傷好了些,讓諸支山留下銀子,悄然離去便是。

他感覺到她走到了他的身邊,他雙眸緊閉,感官反而放大,竹居裏幽雅無聲,流淌著少女淡遠飄渺的清香。接著,一雙細膩到不可思議的掌心撫上了他的前額,伴著一聲自語,“怎麽還不醒呢?”她看著挺直躺了三天的人,輕闔著眼瞼,除了胸口難以察覺地微微起伏,全身上下再無一絲的聲息。

寧常安觸上他的脈息,診了片刻,有些意外,今日他的脈向比昨夜顯得更不穩,心跳即快又顯得有些紊亂。

寧常安忙解開他的胸口衣裳,看了看傷口,疑惑的自語,“傷口恢複得挺好的,為什麽會這樣?”

被一個陌生的少女撫觸著他的胸口,雖然他知道她是在查看他的傷口,但他還是感到不舒服。

他忍不住眼睛悄悄地睜開一絲的細縫,覺得自已竟象個偷窺者一般,透過昏暗的光線,看著眼前近在咫盡的少女,她正低垂著,他無法看清她的臉,唯見她長長的羽睫上淺刷一層疑惑不解的霧氣。

她沒有象別的少女一般,看到他時,隻會在意他的臉,而後,眸中泛的全然是那種懷春少女的害羞和驚豔,眼前的少女似乎隻關注他的傷口。

這一點,讓他對她產生了少許的好感!

他雖然是最不受寵的皇子,但卻是當朝二十多個皇子中最出眾的一個。每一次在皇家舉辦宮宴時,他的出現都會引起那些名門仕家女子的關注。

當太子開始大張旗鼓地選太子妃時,皇後為太子選了一堆的名門佳麗,最後,他一個不受寵的皇子,竟然娶了當朝兩個重臣的女兒,尤其是柳青芸,竟肯為了他甘做妾氏。

所以,蘭禦謖很清楚他天生的一張魅惑的臉,是通往皇權之路最佳的捷徑,他盡管感到厭惡,但他不得不否認,他沒有太子蘭禦沐那樣的好運氣,有強大的母族做依靠,但聯姻,卻讓他在奪嗣中,成為優勝者,否則,蘭禦沐也不會處心積慮地想置於他死地!

此時,蘭禦謖感突然有一種感覺,這個少女與他所有認知的不同,她解開一個男人的衣裳時,沒有一絲的羞怯感,她僅僅把他當成了一個患者,而不是一個成年的男子。

或許,這少女太年幼,不識風情,他又何必自作多情,便他一動不動地任由著她擺布。

“阿寧,怎麽今天這麽遲還不做飯,我都餓死了!”門外響起叩門之聲。

“來了,二師姐,我馬上就去做飯!”寧常安忙過去開了門,“二師姐,對不起,我早上有些睡過頭了!”摸了一下略有酸疼感後頸,昨夜睡得真好,竟是一夜無夢。

“那人還沒醒麽?”秦之遙不悅地看了一眼,“師妹,師父來信了,說他到了一個村,接了個古怪的病人,一時半會不會這麽快回來。你快點把這人弄走,要不然孤男寡女的可說不清楚!”

“知道了二師姐,他的傷都好差不多了,等他醒了,我就讓他離開!”寧常安掩了門,去廚房做早膳。

蘭禦謖嘴角微微一挑,心中升伏起一絲冷漠,緩緩睜開雙眼,清晨光線靜寂灑在他的漆染的鳳眸中,泛著一泓神秘的光。

寧常安端著一碗粥回到自已的竹居,象往常一樣,她償試著喂他少許的稀粥。

她的動作很嫌熟,那是因為在金怡蘭生病的那幾個月,是她衣不解帶地照顧著金怡蘭,所以,她懂得如何給病人喂食。

他聽到她的低低輕歎,象是自言自語,又象是對他說,“昨天說到哪了,你能提醒一下我麽?我記得我昨夜睡得很早,也不知道為什麽今晨會起來這麽遲……”她的聲音帶著低低哀傷,恍如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

蘭禦謖心裏微微一漾,敢情這些天,他成了這個少女傾吐的對象了,可惜他昏迷不醒,根本就不知道她說了什麽。

“我想,到死我也不會明白,爹為什麽舍了娘親,而和那樣凶殘的女人在一起,還生下了一個妹妹……我每回夢裏醒來,總是能看到她拿著一把刀浮在我的眼前,可沒有人能救我……你不明白的,每天每夜,你睡著時,你會夢到,你醒著時,你會想起,既使身邊的人每一個都想逗你開心,可你就是笑不出來,你甚至不能抬頭看他們一眼,因為一看,你就會想掉眼淚……以前我曾偷聽過娘親對奶娘說過,人在悲傷時,天空不再是藍色,而是青色,我不明白。可後來知道了,人在傷心的時候,一切會變得灰暗,看到月亮會想到寂寞的嫦娥,看到花兒,會想到花兒凋謝時會落入汙泥……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娘親為什麽總是睡,終於有一天再也醒不來,後來,我明白了,她是傷心,她不想麵對現實,她情願死……”寧常安壓抑沉封在心事一點一點地傾述著,“娘親的死,我很傷心,後來知道一切真相後,才發現,死才是一種真正的解脫,因為她活著太累,她明明不開心,卻為了我,把一切壓抑在心裏,而我,什麽也不知道,我就象一個廢人,長那麽大,什麽也不會,還要讓所有的人都為我操心,我不知道,我活著到底是為什麽……”

寧常安終於喂完一碗粥,她完全沉浸在自已的思緒中,並沒有發現今天喂得特別順利,特別快。

她擱下碗,又開始幫著他例行一天的按摩,“後來,我救了一個人,我看到他的親人在哭,是喜極而泣的那種哭,我突然發現,我並不是一個廢物,至少,這世間有人因為我的存在獲得新生,因為我的存在而笑……”

蘭禦謖靜靜地聽著這個少女的傾述,原來,這個少女因為娘親的死,生活陷入絕望,也差點隨她的母親而死去。

這是怎麽樣的母女情份,竟可以連自已的生命也可以放棄。

他從不曾知道,因為生在皇家,父子妻女之間,滲雜了太多看不清道不明的,至少,他一生沒有享受過他母妃和父皇半絲的溫暖。母妃於他而言,就象一個站在父皇身邊的怨婦,從小到大,在他耳邊念念叨叨的就是人的父皇已經多久多久沒有寵幸過她,或是指著他,為什麽你不會象蘭禦沐一樣討他父皇的歡心。

討父皇的歡心?他不是不願,而是不會!有些人的性子注定了不懂得如何博取別人的喜愛,就象他一樣,看到父皇時,他永遠做不到象蘭禦沐一樣自然而然地撲進帝王懷中,說有多思念!

他想,如果他死了,這世間有誰為他哭麽?會,至少他的王妃和柳側妃會為他傷心哭泣。

誰會為他死麽?

這個他並不能確定,他想起鍾司蕪,那個女子為了某些目的,甚至可以犧牲他和她的第一個孩子,所以,生命在她的眼中,根本不及皇權來得更吸引他,所以,那個女子會為他哭泣,但並不會為她殉情。

柳青芸呢,那個刁蠻的千金,好象很迷戀他,可他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回不去,他想,她一定會回到柳家,她的家人會護她周全,她更不會為自已殉情。

這一日來,蘭禦謖覺得這樣傾聽也是一種不錯的打發時間的方式,所以,他自始至終地躺著,享受著這個少女柔軟的小手幫著他按摩著穴位。

到夜裏,那少女端來一盆熱水為他洗腳,又給他做了半個時辰的腳底按摩時,他突然感到有些內疚。因為,他發現這一天,她幾乎象是陀鑼一般忙得轉個不停。她要做三餐,還要看病人,洗衣服、被子,稍清閑下來時,她還會給他側翻身,按摩他的後背的肌肉。

那夜,他睡得有些不平靜,時不時地轉首那向她如小嬰兒蜷縮在母體中的單薄小身影,從她的睡姿上看,他知道這個少女極度的沒有安全感。

而她的衣裳,她蓋的薄被,**的帳簾,就象她口中她的娘親看到的天空,是單一的青色。

偶爾,他聽到她低低地呻呤之聲,象是夢語,帶著哀泣,有一瞬,他竟心生起將她擁進懷中安慰的衝動,可剛一動,胸口處傳來撕裂感的疼痛時,他淡淡一笑,放棄了。

到了第二天清晨,幾聲犬吠,他蹙著眉睜開雙眼,感到一陣口幹舌燥,正想開口要一杯茶,耳絆傳來幾聲悉悉索索之聲,他側了首,昏暗的晨光中,他看到那少女低著頭,兩隻嫩白的雙手正用力地揉著雙眼,雙足點地正摸著自已的繡鞋。

他以為她會注意到自已醒了過來,誰知道,她半眯著一雙眼從他的床榻邊徑直走過,走到他的床榻尾,推開竹窗,朝霞瞬時照亮那一張小臉,那一瞬,蘭禦謖的呼吸驟然停止——

他無法組織世間任何的言辭去形容眼前的少女,甚至僅僅是她的側臉,他隻是覺得不象是在凡塵,如果不是因為驟然的屏息引起胸臆間傳來清晰的窒息感,他以為,這一切不過是個幻覺。

蘭禦謖一動不動,近乎貪婪著看著,如夢似晃之間,他突然感到那少女要轉身,那一瞬,他竟擔心他的失態被她逮個正著,竟鬼使神差地閉上眼睛,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