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心傷

皇後的手不可抑製的顫抖著,刀刃在明德細致的脖頸上滑動,從乾萬帝的角度看來,血珠正清清楚楚的順著匕首的血槽滑落下來。

乾萬帝衝過來一步,皇後把刀刃往下一按:“陛下!不要過來!”

血流一下子嘩的淌下來,李驥這麽個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過馳騁疆場過的皇帝都腿軟了一下,然後就頓在了原地:“你……你要幹什麽?”

“臣妾請您外放他,”皇後一字一句清晰的說,“臣妾可以一時對不起自己的外甥,但是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在您手上!”

“你們皇後和太子兩個是不是都不想做了?”

“皇後這個位置可以不要,太子不做了做庶人也不是不能活,要太子以他弟弟的性命為代價來奪取皇位,那不如不要!”

乾萬帝無言以對的指著皇後,慢慢的點頭:“好……你好……”

殺掉明德嗎?

那不如直接把李驥心頭上的肉剜了比較痛快。

乾萬帝深吸了一口氣 ,淡淡地說:“外放是可以的,但是沒有不經過科考就無緣無故把一個官家子弟外放的先例。”

“臣妾相信陛下有那個辦法……”

“我沒有辦法,”乾萬帝說,表情異常冷靜,“——朕想皇後你希望的是讓你外甥平平安安的到江南氣候溫和的什麽地方去做個小官,而不是讓他頂著整個朝廷的流言蠻語去什麽地方當封疆大吏。除了走正常的途徑,朕沒有其他任何辦法能讓朝中那些老臣們不生疑。”

皇後遲疑了一下。

“——春闈,”皇帝居高臨下的說,“太子大婚前加開恩科,春闈提前,要是他考上了我就放他出去,考不上……”

“考不上怎麽樣?”

乾萬帝憐憫的看著她:“……你外甥十五歲作帝都賦,連個恩科都考不上嗎?”

上官明德隻聽見耳邊的聲音嗡嗡直響,脖頸上有什麽東西冰涼的,貼著肌膚,好像連血液都要冰凍起來一樣。

然後那個東西離開了,皇帝的腳步退了出去,一個女人抱著他哽咽:“明德!明德!……我的孩子,你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走出這裏……”

“皇後……”

“我在,我在這裏!”

“……皇後,”明德微微睜開眼,模糊的笑了一下,“……太子的位置他不要了,是嗎?”

皇後額前的東珠隨著她激動的搖頭而晃**著:“你活著就什麽都有,你死了,就說明他命裏就不該當那個太子!”

“您錯了,”明明輕輕的道,“您不該逼他的。”

皇後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然後明德盯著她,低聲道:“——李驥。”

整個皇朝上下,也許隻有上官明德一個人會直接叫出那個男人的名字來。**,堂上,朝廷上,當著人麵的,私底下的,破口大罵時的,不論什麽時候都不受任何尊卑上下的約束。

“皇後,我可能春闈考上被外放走了,太子的位置可能暫時沒有人動,可是以後呢?半年後呢?一年後呢?兩年,三年,再之後呢?……如果有一天傳來消息,上官明德暴病死在了任上,你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呢?”

少年低啞的語調冷靜得甚至殘忍,皇後長長的、華貴的假指甲捂住自己的唇,眼神驚恐不安。

“等我‘死’了,太子的位置就不穩了……太子他,不是個可以治國的人。到時候失去了太子之位的你們,會遭到什麽下場?我又會遭到什麽下場?”

皇後猝然起身,仿佛困獸一般在室內來回走了幾圈,驀然停下腳步:“就算我帶著太子去冷宮裏幽居一輩子也好,至少皇上他不會殺你的,他不會刻意的要你死,他畢竟還很喜歡你……”

“我不信。”

明德深吸一口氣,盯著皇後的臉,一字一頓的說:“——我一點也不信。”

皇後看著明德在陰影中的側臉,半明半昧,帶著精致的冷淡和傷痕。

乾萬帝的手背上青筋突起,然後緊緊的攥成了拳。

他站在大殿虛掩著的門口,張闊無聲無息的跪在身後。長長的鋪著大紅色地毯的走廊上,一盞盞氣勢軒昂的宮燈閃爍著金紅的光。

兩年的耳鬢廝磨,一手教他詩詞歌賦,一手教他文韜武略,填鴨子一樣硬把他□□成武功高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著他長到這麽大,頭發稍稍微長長一點都看在眼裏。到頭來那孩子心心念念的,不過是那三個字——我不信。

——他不信我不會殺他。

——他甚至不信我喜歡他。

那個兩年前的深夜,從噩夢中醒來的少年瑟縮而驚恐的躲避著來自於這個皇朝的帝王的擁抱。李驥試圖安慰他,試圖讓他安順下來,但是他失敗了。年幼的上官明德發著抖躲進巨大的龍床深處,聲音幾不可聞的問:“……你要殺我嗎?”

“……我不殺你。”

“真的?”

“真的。”

——我怎麽可能殺你呢,乾萬帝慢慢的想著。我這麽喜歡你,一刻都不放你走,怎麽可能會想殺你呢……

張闊猛地抬頭,看見乾萬帝的手指支撐在牆麵上,慢慢的順著牆滑下來,在堅硬的牆麵上留下了五個長長的指痕。

其實作為一個皇帝,李驥辜負過很多人。他不是順位上來的太子,先皇喜愛的是東陽王晉源,原本要立的太子不是他;好不容易入主東宮後,母妃被當時的皇後、現在的太後下藥毒殺,然而先皇一個字沒有,甚至李驥自己都無法說出一個字來。一直熬到先皇駕崩,他上了位,偏偏元後和人**懷了私生子,鬧出天大的一樁醜聞來;再往後登基十數年,知心知意的、能伴隨在身邊的人一個沒有,在這往生無涯的寂寞的富貴中,唯一給帝王的生活增添一點異色的,就是禦駕親征了。

禦駕親征千裏之外,還要防著京城裏大臣傾紮宮廷內鬥,還要防著皇後攛掇著太子宮變,還要防著東陽王晉源起兵造反、妄圖東山再起。

是的,他殺過很多人,辜負過很多人;他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史書上不會給他留下什麽好名聲。但是就算這樣,他也從沒有辜負過上官明德。

乾萬帝闔上眼,棱角分明的臉上有一種堅硬仿佛岩石一樣的、絲毫不為所動的神情。

他大步向宮外走去,張闊亦步亦趨的跟上,低聲問:“陛下,真的放明德公子出京嗎?”

乾萬帝一步跨上鑾駕,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回去後傳旨,皇後從此禁足!”

明德足足在城郊行宮裏躺了半個月才下得了床。張氏以為那個失蹤的庶子不會再回來了,便興高采烈的對大兒子上官全笑道:“老天還是有眼,那礙眼的下賤東西一定是偷跑出去逛,被人搶了殺了,總算不會再回來阻礙我們和夏宰相家的好姻緣了。”

張氏性格刻薄強悍,養的兒子便唯唯諾諾的,點頭道:“母親說的是。”

誰知道沒過幾天,明德自己回來了,還是被東陽王晉源帶著回來的。上官侍郎哪見過人家堂堂的親王駕臨府上,慌得連忙帶了全體家眷老小在門口跪地迎接,遠遠的望去一片人頭伏地,蔚為壯觀。

東陽王晉源是當今皇弟,雖然沒立成太子,不過到底是個有些實權的親王。這人出行之時十二匹高頭駿馬開道、朱紅儀仗鳴鑼隨後,一路撒果子錢幣等物,四匹駿馬拉的金頂麒麟紫木車浩浩****的開到了上官家府邸門口。晉源挑開車簾,瞥了一眼門口上百口家眷齊齊跪地的景象,笑著回頭問:“明德公子,感覺怎麽樣?”

上官明德端坐在車裏,目視前方,聲色不動:“——世人仰慕王爺風采,明德見之,深感欽佩而已。”

晉源笑著撫掌:“皇兄所言不虛,你果然是個油鹽不進的料。”

“王爺既然厭煩,直接把臣扔出車外就是。”

晉源冷笑一聲:“本王哪裏敢?要不是前線八百裏急報抵到了禦書房,否則來送你回府的一定是皇兄本人。本王既然接了這個重大的差事,就一定得給你風風光光的辦好了。扔你下車?那回宮後被扔出去的就是本王自己了。”

明德起身恭恭敬敬的欠了欠身:“臣不敢。”

晉源看他那樣子,一點錯處都沒有,眉眼高低、說話聲調全都符合最完美的臣子禮儀。但是偏偏這人獨占帝王心,做事又狠、心思又細,如果不能收服了自己用,那日後一定是個棘手的角色。

晉源俯身過去,低聲問:“皇兄說你氣血鬱結,心裏有氣。明德,皇兄自從有你以來後宮再無所出,他待你哪裏不好了?”

——哪裏不好?

……恣意掠奪、隨意侵犯、拘禁自由、隨君所好……那一個個被迫承受“君恩”的夜晚,也叫“待你不薄”?

晉源笑道:“皇上哪裏待你不好,你說出來,本王補給你,你要麽?”

啪的一聲手起掌落,明德慢慢的收回手,冷冷的看著半邊臉紅腫起來的東陽王晉源:“——先皇在上,臣替祖宗教訓東陽王爺:嚴於律己,自珍自重。王爺不必謝臣了。”

晉源猛地站起身,嘩啦一聲抽出佩劍:“上官明德!”

明德道:“王爺何必羞愧自慚如此?”

晉源毫不懷疑如果自己一劍砍下去,那乾萬帝會親手把自己千刀萬剮了。但是好好一個金尊玉貴的王爺,什麽時候受過這等委屈?

晉源正緊緊的抓著劍柄,那邊車一停,一個太監尖細的聲音拖長了語調:“王爺——駕到——!”

接著四周一排一排的侍衛太監們傳話下去:“王爺——”“王爺——”“駕到——”“駕到——!”

簡直地動山搖,就跟幾台大戲一起唱一樣。

東陽王走下車,回手拉起車裏的上官明德。上官侍郎正帶頭跪在大門口,抬眼一看,頓時臉就綠了。

這小子怎麽跟王爺結交上了?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全兒他們幾個兒子就沒那個狗屎運?

上官侍郎一生別無其他愛好,唯獨溜須拍馬、汲汲鑽營這方麵下了苦功。要是他知道那個沒出息的庶子不僅僅高攀了這個王爺,還頭頂祖訓賞賜了這王爺一耳光,估計當場就要昏過去了。

明德從上官侍郎和張氏身邊走過,麵無表情,佯作不見。他精神還不大濟,漫長的典禮恍恍惚惚的就過去了。乾萬帝不放心讓明德脫離自己的視線,於是派了張闊一路跟來,這大內太監總管拿了聖旨,站在祖宗祠堂門前陰聲陽調的宣讀:“……今上官家幼子明德,危急救駕,忠心耿耿……朕心備感欣慰……賜玉如意二柄、宮綢百匹、金鏍子一百個,白銀千兩……賜同舉人出身,準入開春恩科……”

明德低著頭跪在地上,樣子很恭順,唇角帶著一點冷笑。

那個男人果然很會遮掩太平。一個偶然經過的官家子弟,在瘋馬蹄下奮不顧身的救出了皇上最疼愛的弟弟東陽王,因此身受重傷,在宮中將養了半個月昏迷不醒,因此沒能來得及通知養出了這樣好兒子的上官家。皇帝備感欣慰無比感動,於是賜了這個舍身救駕的忠臣之子一個舉人的功名,允許他參加今年的春闈。

一切都解釋得無比通順,無比太平。

聖旨念完,全族下跪,明德深深的一磕頭:“臣接旨——!”

張闊畢恭畢敬的把聖旨遞下,然後俯身一把拉起他,低聲道:“公子何必這樣,皇上什麽時候讓公子磕過一個頭?真正折殺奴才了。”

明德頭也不抬,眼神恭謹:“公公那三十大板的傷可好得差不多了?”

張闊立刻噤聲,垂手站在了一邊。

上官侍郎看大家都站起來了,才一溜煙的跑上前去,老臉笑得跟開了朵花兒一樣的趕著叫:“王爺!下官好久不見王爺上朝,著實想念的緊,可惜公務纏身,不然一定去王爺府上拜訪……王爺貴體可好?路上可受了驚?還不快來人!擺宴!”

東陽王誌得意滿的笑著被簇擁到席上首座,張氏那個美麗的女兒上官寒正嬌羞不勝的等在邊上,無限風情的獻上十八年的女兒紅。晉源一看那酒就微微的笑了,女兒家出生的時候父母會在地裏埋下一壇女兒紅,待到姑娘出嫁的時候再挖出來當喜酒喝,可以說是女子一生最重要的酒了。

他大婚時喝過東陽王妃的女兒紅,幾個側妃的也喝過,至於這個四品官的女兒紅,倒是新鮮。

東陽王像是毫不覺察一樣順手接過酒杯,直直的塞給明德;然後順手又從桌子上自己斟了一杯酒,舉起來爽朗的笑道:“上官公子,本王和你甚為投緣,又多賴你相救,這杯酒今天就敬給你了!”

張氏和上官寒的臉色刹那間雪白,連上官侍郎也搖搖欲墜起來:“王爺,這……”

晉源舉杯遙遙一敬:“那本王就先幹為敬了!”說著仰頭把自己斟的那杯酒一飲而盡,笑吟吟的看著明德。

明德盯著那酒杯看了一會兒,慢慢的把杯子放到桌麵上,道:“王爺恕罪。”

東陽王作勢驚奇:“明德這是怎麽了,不給本王麵子嗎?”

明德淡淡的道:“臣素來不飲。”

上官侍郎大步衝上去:“孽子!你怎麽能這麽對王爺說話——”

“哎,侍郎不要這樣麽,”東陽王揮手打斷了義憤填膺的上官侍郎,笑道:“明德一定是喝不慣這麽綿軟的酒,罷了,本王陪你喝上好的燒刀子!這才是北方男兒喝的酒!”

說罷一揮手命人備上整整兩大壇的烈酒來,自作主張的倒了滿滿一碗,硬塞到明德手裏。上官明德臉色微微難看了一下,眉梢眼角卻還帶著笑意,輕聲的問:“王爺酒未入口,怎麽就滿臉紅潤、如沐春風起來?”

晉源條件反射,抬手一摸臉,正摸到剛才被一耳光抽紅了半邊臉的地方。

明德饒有興致的等著王爺發飆,不料這人臉皮竟然厚的很,若無其事的笑道:“本王一看到明德,就不知不覺的滿心喜氣嘛!”

這話說得惡心無比,明德猛地一閉眼,然後一揚頭把酒喝得幹幹淨淨一滴不剩。

東陽王率先撫掌道:“好!公子海量!”接著一仰脖灌下了自己的那一碗。

上官侍郎喜得都不知道東南西北了,一個堂堂的朝廷命官,顛顛的跑來搶了小廝的酒壺又倒了一碗。晉源大笑著一邊強行拉起明德的手,一邊帶頭一飲而盡:“好!好!我皇朝少年英豪傑出,想必一定可以依賴臣等千秋萬代!”

明德其實也不是完全不會喝,但是他喝得少,一碗燒刀子下去,太陽穴已經突突的在跳了。這時候放碗不喝吧,人家王爺話已經說在那了:這酒是恭祝我皇朝千秋萬代的!你不喝這個酒,那你居心何在?

明德咬了咬牙,再次仰頭一口悶掉,然後摔手跌了碗:“王爺恕臣失陪。”

說罷返身就走,誰料東陽王臉皮之厚無人能及,上前去一把拉住他就往後拖:“哎,大家喝得高興,明德你走什麽?你要走就是不給本王麵子了!來人!來人上酒!”

張闊看明德臉色,覺得不大妥當,於是上前來小聲說:“王爺,這……”

東陽王一揮手:“古人齧血為盟,一定要喝三碗酒的,明德喝兩碗算得上什麽?來來來,今天一定要滿飲此杯!”

明德被他拉得踉蹌一步,低聲道:“臣可不想和王爺結為同盟。”

東陽王一笑,聲音低啞怪異:“——明德,你寧願甘居人下以色上位,也不願效仿征公魏征,做那開國的功臣嗎?”

明德酒意沉心,有點上不來氣,但是一聽他這麽說話,突然覺得低啞的嗓音有點莫名的熟悉。

搖尾巴,俺去刷刷俺的毛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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