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夢縈

明德覺得自己這一覺就睡了很多天。他最後的記憶是太學殿裏,月台上,整個世界都顛覆了過來。中間好像發生了很多事,很多人圍著他轉來轉去,有個人一直緊緊的抓著他的手叫他的名字,雖然他一直沒有醒過來回應,但是那個人也從來都沒有不耐煩。

明德覺得自己全身發冷,好像骨頭都在發抖一樣。那個人掌心裏的溫度就是他所能感受到的所有的溫暖,盡管隻有那麽一點點,幾乎微不足道。

好冷啊……

真冷……

他緊緊的把自己縮成一團。他沒有縮回手,但是那個人卻像是放棄了一樣,把緊緊握著他的手鬆開了。

……為什麽要放開我呢?

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溫度也隨著初春料峭的寒風消逝了。明德緊緊的皺起眉,神色痛苦,然而他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甚至連抗議,都做不到。

“……你就這麽恨我?”乾萬帝俯在床邊上,一點一點的拭去滴落在床沿上的藥汁,“我不過想看著你而已,你怕什麽呢……”

明德縮得更緊了,整個人蜷成小小的一團,裹在雪裘裏,看上去就和白絨絨的一個大團子一樣。

乾萬帝摸摸他的臉,很想摟住他,但是怕他抗拒得睡都睡不安穩,於是隻能歎口氣縮回了手。

大尚宮跪在地上接過了藥碗,低聲道:“皇上,明德公子他有些……有些怕,還是奴婢來吧。”

高高在上的天子刹那間有些落寞的神色一閃而過,不過那隻是一刹那間。大尚宮那小銀勺舀了一勺藥汁,一點一點的喂進明德的唇齒間。年輕的女孩子動作溫柔、謹慎小心,明德皺了皺眉,但是很快的把藥汁全部都咽進去了。

……甚至連一點點屬於我的氣息,都會讓你在睡夢中驚慌恐懼麽?

乾萬帝李驥闔上眼,默默的退去了半步。

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殘忍,心裏很難受,好像一直被小心翼翼嗬護在心裏的什麽柔軟的地方,有一天突然發現早就被割裂了巨大的傷口,早就已經鮮血淋漓慘不忍睹,隻是一直沒發現而已。

還當是完滿美好的,還當是花好月圓的,還以為是捧在掌心裏含在嘴巴裏的寶貝,就算折騰鬧脾氣,卻始終沒有受過傷害。

大尚宮微微偏了偏頭,眼神在皇帝臉上飛快的掠過,然後咳了一聲,低聲道:“皇上不必擔憂,胡太醫說了家裏祖傳的秘方治療屍注很有效,再者也不是什麽立刻就不好了的病,隻要好好將養,總會轉好的。”

乾萬帝突而道:“尚宮。”

“奴婢在。”

“這麽多年,多虧了你幫襯著明德,幫他管教太子、安撫皇後。”

大尚宮手一抖,慌忙放下藥碗跪在地上:“奴婢知罪!”

乾萬帝眼皮猛地一跳:“……你……你知什麽罪?”

大尚宮深深的一個頭磕下去:“奴婢隻是盡心照料太子而已!絕對沒有和皇上作對的意思!奴婢以為,既然身在東宮之中,便是盡心照料太子起居為事!絕對沒有其他意思!……”

——為什麽你們一個兩個都這麽怕我呢?

——我明明,沒有要傷害你們的意思……

乾萬帝驀然歎了口氣,疲憊而傷感。

“尚宮,”他說,“你起來吧……朕隻是想,太子要大婚了,你呆在東宮多有不便……這麽多年來你一頭安撫太子一頭安撫明德,朕也是看在眼裏的……如果你願意,朕就讓皇後收你為義女,封清河公主,許嫁太子為太子良娣……”

太子良娣,日後便就是皇貴妃了。

“聽明德說那個太子妃夏小姐並不是個好相與的人,你有個清河公主的封號,日後相見處處都方便。若是你不願意,那其實也沒什麽,皇後收了你當義女,日後也好嫁人……”

大尚宮聲音顫抖幾乎不成句:“奴婢……奴婢不敢……”

“沒有什麽不敢的,”乾萬帝淡淡的說,“朕馬上就下旨,這個清幀殿裏所有服侍明德的宮人,全都加升三級。胡太醫醫病有功,即刻起替換王君義,為太醫院首席太醫。”

大尚宮震悚不能言語:“皇上這是——”

“朕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乾萬帝一字一句的道:“——這個皇宮裏,誰才是他們應該奉承逢迎的主子!”

明德昏睡過去三天後,終於醒了過來。幸虧他醒了,否則連胡至誠的頭都說不定要不保了。

阿醉正守在邊上,三天沒有寬衣睡覺,一見他醒了,立刻捂著心口直直的坐了下去:“祖宗!您可活活嚇死我了!”

胡至誠也是一頭冷汗,忙扶起她道:“清河公主快去休息吧,這裏交給下官就好了。”

明德隻躺在榻上,靜靜的看著虛空中漂浮著的空氣的某一點,什麽都不說,也一動都不動。胡至誠要給他喂藥,他合上眼睛,偏過頭去,沒有一點反應。

胡至誠千辛萬苦製成的秘傳藥丸融成湯劑,偏偏這小祖宗不喝,急得他恨不得掰開明德的嘴巴把藥灌進去:“娘誒這位小貴人!喝個藥都要請嗎?命都要沒了還怕什麽喝藥啊!”

阿醉剛站起身就一個踉蹌,撲倒在明德的榻邊,低聲道:“公子可知道?東宮中已有傳聞,手下們傳來的密報,您已經被太學官謝宏階大人點為探花了……”

明德手指一動,繼而緊緊的抓住了阿醉的手,用力之大,簡直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一塊浮木。

“……你……什麽?”

他的喉嚨被撕裂了,說話聲音沙啞含糊,阿醉把耳朵湊過去:“您說什麽?”

“什麽探花?”

“您已經被太學官謝宏階大人點為探花了!”阿醉反抓住明德的手:“公子,您中榜了!您可以被外放了!”

明德呆呆的望著她,半晌之後,眼底慢慢有了一點光彩的意味:“……我可以走了?”

“您可以走了!您可以外放出京了!皇後娘娘說了,讓您去一個江南溫暖的地方,風調雨順的,置一些家產,買幾畝田地,江南可是個肥美富饒的好地方呢……”

明德闔上眼,慢慢的唇角浮現出一點笑意,那笑容越來越大,好像他看見了什麽美好、溫暖而幸福的東西一樣。

阿醉慢慢的給他形容:“每年春天錢塘潮,那個潮水就像是大海一樣,浩浩****的奔過來……您吃過江南的鱸魚麽?特別鮮香肥美,要二十文一斤呢。那邊人都喜歡吃甜的,正好您也喜歡,西湖蘇堤踏青的時候,可多小姐太太們去呢,花團錦簇的……”

乾萬帝在早朝的時候接到了張闊的密報,明德公子醒了,喝藥了,很主動的就喝了,一點也沒有要人催。

半個時辰後張闊又來了,低聲說那小貴人喝了粥,要吃酸梅湯,給他衝了玫瑰露,也吃下去了……

群臣發現乾萬帝的心情特別好,一掃前陣子的陰霾,甚至還誇獎了太子幾句。夏徵趁機請皇上下旨給太子定下大婚的時機,就定在了西宛使臣來拜見那個日子的半個月後。與此同時也正式頒發了聘夏家二女兒夏如冰為太子妃的旨意,普天大赦,用以祈福。

臨下早朝的時候張闊又來了,笑著跟乾萬帝低聲說:“明德公子跟清河公主殿下說話呢,皇上去探望嗎?”

他原本以為按乾萬帝的脾氣,明德一醒來他是第一個要趕過去的。誰知道乾萬帝的笑意慢慢的隱去了,半晌道:“算了,朕不過去了。”

張闊滿腹疑慮:“皇上這是……”

乾萬帝歎了口氣,從巨大寬闊、富麗而冰冷的龍椅上站起身來,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正泰殿巍峨的大門,迎麵而來的,就是宮城在朝陽中連綿不絕、起伏千裏的淡藍色的影子了。

“省得他見了我,反而害怕……”

張闊看著乾萬帝的背影,正當春秋鼎盛之時的帝王,麵對著紫禁城內的清晨,頭發在風中刹那間飄揚了起來。

大概是胡太醫的祖傳秘方真的管用,也可能是上官明德突然轉性了,乖乖聽話吃藥起來。畢竟是年輕人底子厚,到了桃花開謝的時候,他已經可以自己下地走動了。

明德畢竟有點怕乾萬帝,總是趁張闊他們不在的時候偷偷問阿醉:“太子怎麽樣了?皇後的禁足令解開了沒有?”

哪裏有這麽好就一切都萬事大吉呢,然而阿醉總是強撐著微笑著告訴他:“太子一切都好,皇後也好,太後還專門去看了他們母子倆呢。”

明德歎了口氣說:“可惜沒見著李驥,不然可以問他能不能去東宮探望探望。不然要是私自出去被發現了,那江南的事可就又玄乎了。阿醉你說我可能去江南的什麽地方呢?我很想去杭州……”

杭州溫婉,青青河畔,楊柳垂髫,鶯歌燕語十裏香。蘇杭女子嬌聲淅瀝,明睿皇後便是出身杭州西湖畔,可惜香消玉損千裏之外。

阿醉背地裏為太子的事不知道心焦上火了多少回,一日清晨宮女給梳頭,突而驚呼一聲道:“清河公主殿下,您有白發了……”

阿醉往銅鏡裏一看,十九二十的少女,卻是一根白發在鬢邊,格外的刺眼。

她呆呆的坐在那裏思量了一會兒,想起東宮裏如雪如霜,怔怔的差點掉下淚來。又一想明德要去了江南,這宮裏連個說得上話的人都沒有,萬一乾萬帝突而興起了要廢皇後怎麽辦呢?萬一太子又惹怒了他父皇可怎麽辦呢?皇後說她若是不願當貴妃便可出宮嫁人,但是她真的嫁的掉嗎?……

事實上,在明德病重的這段時間裏皇帝並沒有太過挑剔東宮。然而最近太子做了一件事,讓皇帝大為光火。

原因是太後近日咳嗽不斷,身體一直不好,太子和太後素來祖孫情深,便找了人在東宮設立香壇為太後祈福。阿醉勸過幾次這樣留人話柄,但是太子素來就信這個神神叨叨的,於是幾次勸了都沒聽,仍然讓人念經祈禱,天天搞得烏煙瘴氣。

就在幾天前,丁貴妃娘家丁氏一族突而上奏,說太子在東宮命人造“巫蠱之術”,不知意欲何為。皇上登時大怒,命人徹夜檢查東宮,果然從香壇下翻出來一個寫著乾萬帝生辰八字的巫蠱娃娃。

這下可頓時翻了天。巫蠱娃娃上寫著乾萬帝的生辰八字,這是什麽意思?——這是弑父!

太子大呼冤枉,可是乾萬帝惱火之極,已經命人把東宮違禁,太子禁足了。

連阿醉都不相信太子會做出這種事,乾萬帝想必更不會相信。他所有的所作所為,都不過是借機廢太子而已。

太後是東陽王而非乾萬帝生母,乾萬帝的母妃在他封太子之後不久就被人下毒害死了。這麽多年來乾萬帝一直對太後不冷不熱,也就太子那個傻帽還看不出來,天天跟太後祖孫天倫你儂我儂的。這一下對乾萬帝來說真是再好也不過的機會了,太子妄圖弑父,皇後教導不嚴,兩個都可以廢掉;要是運氣好,把太後整治好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皇後倒台了誰上去?後宮裏妃嬪原本就不多,丁昭容娘家背景又硬,自己又年輕得寵。她這樣一個年紀最適合生育,要是生個一男半女,可不就上去了嗎?

這個春冬,真是風刀霜劍嚴相逼啊……阿醉盯著銅鏡裏那根刺眼的白發,手指在桌麵邊上緊緊的按著,用力到小小的木刺都深深紮進了肉裏。

這些事明德都不知道,他隻知道太子挨了罵,不過太子天天挨罵的,他也沒放在心上。

這一日天氣不錯,他喝了藥悶得慌,自己一個人出了清幀殿的大門,一路往禦花園那邊走。這個時間乾萬帝都在禦書房那裏,後宮不會有什麽人出來走動,即使有人也不會亂問什麽,他一路順著宮渠到了南門口,忽而見花叢中裙裾一閃,接著便有女子的低聲笑語傳來。

明德麵無表情的返身繞開,卻突而聽見一個人說:“……皇後……”

那人的聲音有點熟悉,仔細一想,是那天在靜安堂裏的丁昭容。

明德看周圍沒人,俯身在花叢中靜靜的一站,隻聽另一個鵝黃宮裝的寶林笑道:“我看皇後這次可是大難臨頭了呢,可惜姐姐到現在還沒生個一男半女,否則……”

丁昭容忙一手捂住那個寶林的嘴,笑道:“妹妹說的是什麽喲,太子逆行,和皇後有什麽關係?他又不是皇後肚子裏出來的!”

寶林笑道:“就算不是,看皇上對皇後的那個態度,估計也是遲早就……”

丁昭容神色一動,似是有幾分同意一般。

那個寶林又低聲道:“何況在宮裏搞巫蠱之術,又是個弑父的罪名……太子哪有那麽大膽子,說不定就是皇後攛掇教唆……”

丁昭容默然不語,那個寶林把頭湊過去,輕輕的道:“姑父的意思還不明顯嗎?他老人家為什麽上奏彈劾太子呢,不就是為的姐姐你這個皇後之位嗎……”

丁昭容一把推開她:“快別說啦!”

兩人頓了一會兒,丁昭容自己也耐不住,低聲道:“我看太子這次也危險。皇後自己肚子裏沒動靜,倚仗的就是這個太子……若是太子沒了,她倚仗什麽呢?聽說皇上已經下了密旨給我父親了,若是東宮有任何異動,不聲不響的就……一杯鳩酒……”

花叢裏,明德一隻手**的捂住自己的嘴,退後了半步。

太子……巫蠱之術……

弑父……

明德簡直記不得自己是怎麽退出的禦花園,他茫然的站在宮渠邊上,一直到身後一個人一拍,張闊繞到身前,笑嘻嘻的問:“公子怎麽站在風口裏?還不快來人把衣服披上呢!”

明德突而偏頭望了他一眼,張闊一看那眼神,心裏微微一驚,隻聽明德聲音嘶啞的問:“李驥人呢?”

“皇、皇上?”張闊愣了一下:“公子可是要去見皇上?皇上在禦書房。”

忍無可忍從浴室裏竄出來:表懷疑俺的國際認證親媽證!本文為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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