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圖騰 血中之血 淮上 UC 網 穿越 和 晉江穿越文

明德覺得自己好像大病了一場,但是一點也沒有覺得痛苦,相反,他好像是被包裹在溫暖的雲絮裏,飄飄忽忽的,軟軟的浮在虛空中一樣。

一開始是饑餓的,喉嚨裏火辣辣的,因為幹渴而破裂開來,一口一口咽下的都是自己的血絲。但是後來慢慢的,時間的流逝變得很模糊,巨大而冰冷的窗欞外日升月落,明昧間晝夜不知道變換了幾次。大殿裏靜悄悄的,好像已經被時光遺忘了一樣,默默的獨立在了世界之外。明明是富貴無情的堂皇宮殿,這時卻像一個溫暖的殼一樣包裹住了蜷縮在裏邊的小小的上官明德,黑暗卻安全。

視線一直都很模糊,黑暗裏好像連自己都消失了,手和腳的感覺都沒有了,整個人輕飄飄的,在溫暖而潮濕的世界裏恍恍惚惚的漂浮著。他看到畫像上的明睿皇後笑著向他伸出手,他看到從未謀麵的親生父親背對著他站著,雖然麵目都是模糊不清的,但是他堅信他們都是那樣柔軟而溫暖,他們都在等待著他,從未放棄過。

他向他們急切的邁出腳步,跌跌撞撞,摔倒了就爬,一點一點的接近。然而他們卻飛快的遠離,好像隻現了現身,就消失在了無盡的幽冥裏。

明德張了張口,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嘶啞而微弱,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

“……媽媽!……”

“回來,媽媽!……”

他們都離開了,明德站在原地,他伸出手,沒有一個人能拉住他。

空氣好像都那樣沉重,他拚命的向前伸手,好不容易抓到一個人,抬頭一看,卻是乾萬帝李驥的臉,就像陰霾的天空一樣冷酷凶惡。

明德一下子覺得很痛,以前被撕裂過的傷口,漸漸萎靡的血脈,細碎的疼痛從每一寸骨骼裏如同藤蔓一樣蔓延,漸漸的包裹住他,讓他窒息,讓他脆弱的肺部被揉搓擠壓,剩不下來一點點空氣。

不要打我,他喃喃的道,不要打我,其實我並沒有招惹過你,我沒有傷害過你,為什麽你總是打我?

他拚命的抱著頭,把自己蜷縮進一個小小的寒冷的角落裏去,就像一隻可憐的小蟲子,拚命的躲起來,連哭泣的聲音都壓抑得小小的,生怕被聽見,生怕從這個暫時安全的角落裏被揪出來,狠狠的挫骨揚灰。

求求你……

求求你,就讓我呆在這裏吧……

你威加四海,你富有天下,整座江山都是你的,萬裏山河都屬於你,那麽你能不能分給我一個很小很小的角落?

就讓我呆著,在一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裏偷偷的度過一生,一輩子都不去招惹你,好不好?……

清幀殿裏那個小貴人整整燒了三天,水米不進,神智垂危。

乾萬帝在早朝上聽到這個消息時,整個人臉色都變了,全身都僵硬了,就像是被雷劈中一樣,連聽到邊疆反叛、內廷宮變都不會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就像是隨時都會狂暴起來,把身側的太醫撕碎一樣。

群臣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們隻看見太醫匆匆過來小聲的向乾萬帝說了一句話,然後高高在上、總是鎮定平穩的皇帝突然就跳了起來,連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大步衝進了內廷。

沒有一個人敢動,正在上奏戶部今年財政情況的大臣還跪在地上,目瞪口呆的張開嘴巴。過了半個時辰,張公公從內廷出來,宣布了皇帝的旨意。

有事延後,無事退朝。明日不必來了,早朝取消。

乾萬帝登基以來,首次明令罷朝,這一罷就罷了七日。戶部改用藍批,全天下都知道宮裏有人病了,有人說是皇上病了,有人說是皇後或太後,知情的就說,是寵妃病了。

家裏有女兒在宮裏的就四處托人打聽是誰病了,竟然能讓皇帝緊張到這個程度。但是不論怎麽打聽都打聽不出來,太醫院裏抽調過去治病的隻有胡至誠一人,而胡至誠已經被安排住進了清幀殿,連麵都沒露。

到第四日的時候,據說皇宮裏已經派人偷偷的四處尋訪名貴木材準備做棺槨了。有個清幀殿裏出來的管事太監酒後跟人胡侃,神神秘秘的告訴朋友說:昨天晚上聽見寢殿裏有人在哭,侍奉的都知道是皇上,據說哭了整整一夜。

那個哭聲,就像是連血帶肉被撕裂了一半,就像是野獸被逼到絕境的憤怒和痛苦的哀嚎一樣,讓人心驚膽戰。

第五日,胡至誠密奏,清幀殿裏那人沒救了,請皇上節哀準備後事。

第六日宮中下旨:天下大赦用以祈福;遍訪名醫,凡是能救弱症致死的人,都可以招進宮裏來,要是治好了病,重重有賞。

弱症這個說法其實很籠統,貧寒之家有人得了弱症,其實就是營養不好勞累過度,隻要有條件將養,終究是能治好的。皇宮裏那樣的富貴,因為營養不好而得這個病的幾乎沒有,隻能是因為長期壓抑、情緒低落而積憂成疾。

但是像清幀殿裏那個病人得寵的程度來看,一定是被乾萬帝捧在掌心裏如珠如寶當作心肝一樣的對待,怎麽會因為長期壓抑不得排解而弱症致死呢?

簡直不合常理。

第七日,胡至誠實在沒辦法了,再這麽拖下去他全家都會被乾萬帝撕成碎片的。他不怕死,但是他還有家人子女,不能拖著九族陪著清幀殿裏的小貴人一起上路。

他跟乾萬帝說:“皇上,還是用人參吊命吧,能吊一天是一天,隻要命裏八字夠硬,挨過了這幾天,以後總能慢慢養回來的。”

乾萬帝看著明德。明德前兩天還會在昏迷中說一些話,差不多都是叫他母親,也零星的叫父親,但是更多的,都是一些零碎的、哀求的語句。

在求自己不要打他,不要傷害他之類的,也有時候說不出來話,但是隻要在自己懷裏,這個小東西就會恐懼到蜷縮成一個小小的球,僵硬的一動不敢動。

乾萬帝覺得很迷惑。是什麽時候起明德開始這麽怕他的?

是什麽時候開始起,自己的名字已經成了自己最愛的、恨不得放在掌心上小心翼翼整天捧著的那個人的噩夢了?

“……如果這次他醒過來……我一定好好的嬌慣他,……”

乾萬帝用掌心輕輕的在明德臉頰上摩挲著,輕柔得好像生怕驚醒了一場甜美的夢。

“我要讓他隨心所欲,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他,沒有任何痛楚加諸到他身上,我要讓他享盡天下的尊榮,哪怕不能封後,也要比皇後高貴一萬倍……”

胡至誠突然覺得,也許需要治療的不僅僅是躺在**人事不省的小貴人而已。這個坐擁天下的皇帝,也需要有人來一棍子敲醒他。

一個虛弱而明豔的小貴人要是瘋了並不可怕,因為他手無寸鐵,沒有任何威脅;然而當掌握著天下最大權力的皇帝也開始瘋狂的時候,那就誰都不能阻止他了。

胡至誠想說什麽,乾萬帝猛地回頭,製止了他。

“去內醫庫拿人參,合著你的那個秘方,隻要把命吊回來,朕重重有賞。”

明德醒過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他睜開眼睛,頭暈的厲害,身體很沉,連偏一下頭的力氣都沒有。

他抬了抬手指,邊上立刻傳來大宮女的聲音,透著狂喜:“公子您醒了?來人!太醫!胡太醫!快來人,小公子醒了!”

砰的一聲門被推開了,然後很多人湧進來。明德闔上眼,什麽都不聽,什麽都不看。

有人把甜甜的稀粥喂到他嘴邊,還有人試圖喂他藥,但是他始終緊緊的閉著嘴,拒絕了外界的一切。有人在苦勸,有人喋喋不休的說著什麽,還有掌事的總管打罵奴才的聲音,一切都亂嗡嗡的。

明德疲憊之極的想,不是你要整死我麽?那現在算是怎麽回事?看我要死了又不讓我死了?我生下來就改隨著你的喜好生生死死予取予求的是嗎?

我不是一定要聽你的,我受夠了。

這次我不會再服從你了。

慢慢的聲音漸漸消失,身邊又安靜下來。明德好像睡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睜開眼,乾萬帝坐在床邊,拉著他的手在看掌心上的掌紋。

他動了動,縮回手。乾萬帝看著他笑了笑,端來一碗粥舀了一勺,耐心的吹涼,送到他嘴邊:“乖,吃了。”

明德抬手就打翻了碗。砰的一聲粥流了一地,弄髒了昂貴的地毯和湖綢。

乾萬帝頓了頓,出乎意料的平靜,好像完全不在意一樣轉手又拿了一碟子槐花糕,低聲問:“喜歡這個嗎?”

明德抬手又是狠狠一揮,對他來說用盡了力氣,對乾萬帝來說卻隻是讓碟子晃動了一下,糕點的碎屑灑了一些出來,但是沒有翻倒。

乾萬帝看看明德,大概是明德的臉色太難看了,他猶豫了一下,輕輕的把碟子摔到地上,然後他自己也跪了下去。

“明德,”乾萬帝說,“我錯了,算我應該千刀萬剮淩遲滅門,求求你別拿我的錯誤懲罰你自己好不好?”

明德闔上眼一個字也不說,臉上的表情冷漠到冰塊一樣岑寂。過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覺得自己睡了很長時間,他醒過來,睜開眼,乾萬帝李驥還跪在地上,拉著他的手,無聲的盯著他看。

明德突然覺得很可笑,於是他真的笑了起來。

“……你看什麽?”

乾萬帝愣了愣,隨即溫柔的回答:“看你。”

“很好看是不是?”

“嗯,是。”

“我會變醜的,”明德說,聲音裏忍不住夾雜著一點惡意的成分,“……我生病,脾氣壞,記仇,尖酸刻薄,蒼白得像個鬼;我會長大,會變老,會一點一點的變醜……到時候你就沒得看了。”

李驥張了張口,明德嘶啞的打斷了:“——不對,你是皇帝,你會得到更多的人,不是每個人都會像我一樣麻煩的……到那時你就會覺得,啊,我擺脫了,我不用看那個可惡的小野種的臉色了……既然那樣,現在你何必做出這個姿態呢?”

李驥說:“不,我不會……”

“不過,到那時我也沒感覺了。”明德偏過頭去,“那個時候,可能我已經死了吧……”

他的頭發掃在脖頸上,一點點柔軟的黑,皮膚清透的白,好像白得如冰如雪。

李驥盯著他,慢慢的伸手在他頭發上揉著,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從那一天開始起清幀殿裏幾乎不讓宮人來伺候了,乾萬帝迅速的學會了怎麽照顧人,他甚至是很樂在其中的摟著明德,裹著厚厚的被子,看著懷裏的人隻露出一個尖尖的小下巴。如果不是沒時間去禦膳房,他甚至有可能會學會自己親手做東西給明德吃。

明德覺得很詫異,在驚訝中還有一點說不上來的憤怒。就好像你滿懷恨意的揮出一拳,那一拳卻落空了,打在了一堆棉花上。如果乾萬帝這時候會憤怒,會翻臉,會針鋒相對,那麽他還會覺得好受一點。

他惡言惡語,乾萬帝默不作聲的聽他說,從不回嘴,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亂摔東西,乾萬帝隨便他摔,價值連城的瓷器、書畫和珠玉隨便他破壞,隻要他高興,就算用王羲之的真跡來燒火玩都沒問題。

甚至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蜷在乾萬帝懷裏,他可能會突然暴跳起來,拚命的用拳頭捶打他、用腳踢他,用牙齒撕咬他,這個男人都不會說一聲,隻會緊緊的把他扣在自己懷裏,任他發泄怨氣。

有一天晚上明德醒過來,乾萬帝躺在身邊,月光從窗欞間灑下來,映在這個男人毫無防備的臉上。他睡得那樣熟,好像連這個時候就是一把刀子抵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會驚醒的。

……很容易……就可以殺了他……

明德緊緊的抓著自己的頭發。理智告訴他不能那樣做,可是他忍不住。

如果……如果不是他……我現在會怎麽樣呢?

……不管怎麽樣,都不會淪落到現在的樣子吧……

鬼使神差般的,他慢慢的抓起枕下的佩刀。那其實並不是一件殺人的利器,乾萬帝也知道枕下有這麽一件東西,隻是裝不知道罷了。嚴格的來說,這個男人其實並不相信自己養出來的小東西有膽量對自己揮舞刀子。

明德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沉重而澀滯,他頓了頓,猛地紮了下去。

乾萬帝是在一陣劇痛中驚醒的。他條件反射的一手打開刀子,一手捂住腰側的傷口。鮮血飛快的湧出來,他能感覺到自己手上沾滿了血。

明德愣了愣,然後無聲的抱住頭,就像一頭自欺欺人、逃避現實的小獸。

乾萬帝想伸手觸碰他,但是他突然下了床,飛快的往外邊跑去。乾萬帝捂著傷口追了出去,在長長的、灑滿了月光的抄手遊廊上追上了明德,然後不顧反抗,緊緊的把他摟在了懷裏。

“沒……沒事的……看,一點小傷而已,沒事的……乖……乖,這麽晚了,不要怕……”

明德在他懷裏發著抖,僅僅用肉眼就可以看見他顫抖的頻率。

乾萬帝親吻著他的額頭,一遍又一遍的安慰:“沒事的……沒事的,不要怕……”

“你看,一點小傷而已……”

“你不說,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的……”

“咱們回去,外邊太冷了,……乖,乖孩子……咱們回去……”

明德漸漸的平靜下來,溫順的倚靠在他懷裏,乾萬帝於是就盡量不驚動他的,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往回走。

月光灑在雕著九龍花紋的石柱上,泛出清白的光。拐角的陰影裏,張闊看著他們漸漸的遠去,揮揮手對捧著傷藥的宮人道:“回去罷。”

宮人俯身道:“是。”

他們剛要走,張闊突而道:“等等。”

頓了很長時間,他轉過臉來,一字一頓的道:“皇上受傷這件事,要是被任何人知道了……”

“——你們就都等著,腦袋搬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