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984年一月，距離麥金塔正式投入生產還有兩個月時間，然而麥金塔軟件還有一半的工作量未完成。
整個團隊都陷入焦頭爛額的忙碌之中，越來越多的員工開始打破常人的作息時間在夜間加班，穿梭在德士古塔內的步履也由往常的閑適自得變成了匆匆忙忙，仿佛有一個顯示著倒計時的鍾表懸在每個人的頭頂，令人不安地嗒嗒作響。
我去向史蒂夫匯報去年計算機行業各大公司的市場份額。
“我們有麻煩了，史蒂夫。”我將報表放在他麵前。
他皺著眉凝視了表格中令人眼花繚亂的數字好一會兒，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看不懂。”
我無可奈何地替他把表格合上，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們會輸給IBM。”
“不，不會。”他很輕鬆地否定道。
“我們會完敗給IBM。”我又說道。
史蒂夫起身向門口走去，推開門朝所有正在工作的員工喊道：“蒂姆說我們會完敗給IBM，我們能讓蒂姆得逞麽？”
方才還安靜的門外瞬間一片沸騰。
“休想！”
“讓蒂姆那家夥見鬼去吧！”
“IBM是幹嘛的？是蒂姆新開的漢堡店的名字麽？”
史蒂夫微笑著將門合上，說：“你瞧，他們幹勁十足。”
史蒂夫那強大的現實扭曲力場又開始起作用了，伯勒爾第一次告訴我這個詞時的場景又浮現在我腦海之中。但這一次，我咬著嘴唇強迫自己不要被這種狂熱所洗腦。於是我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對他說：“不，你錯了，史蒂夫，他們很危險。”
“麥金塔會讓IBM認識到誰才是這一領域的老大。”
“我不管你是怎麽想的，史蒂夫，”我翻開報表，開始向他解釋數據，“IBM個人電腦的發布，讓他們在兩年之內占到了市場份額的28%，而預計到1985年他們會至少占領全球一半的市場。我不是在懷疑麥金塔不夠優秀，我是在向你解釋市場規律，麥金塔是不可能違背市場規律的。”
史蒂夫漸漸收斂起他的笑容，我猜他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他走到桌邊坐下，伏案沉思了好一會兒，之後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一樣向我問道：“一點希望都沒有？”
“我們在麥金塔上投入了太多，但麥金塔很可能不會給我們我們想要的。”
他又是一陣沉吟，說：“你知道IBM有什麽弱點麽？”
“什麽？”
“我們要抓住IBM的弱點，然後利用麥金塔擊敗他們。”
“別這樣，史蒂夫，這不是小孩子玩的打仗遊戲好麽？我求你認清現實······”
“現實就是：我們必須戰勝IBM，別無退路。”史蒂夫說這話時的神情儼然一位做事毅然而決絕的領袖，“走，我們現在就去找IBM的弱點。”
我嚐試著把他叫住，但他連椅背上的外衣都不拿就大步走了出去。
“真見鬼！”我低聲咒罵道，一麵將報表狠狠摔在他的辦公桌上。
整個下午，史蒂夫帶著我在各大計算機銷售市場裏瞎轉，不時對著櫃台上擺放的閃閃發亮的樣機指指點點；之後又去買了一摞有關計算機領域的報刊。
回到德士古塔，他把剛買的雜誌胡亂攤了一地，然後坐在地上翻看，一麵嘴裏碎碎念著：“IBM的弱點······IBM的弱點······”
不過那些報刊都在宣揚IBM的成功，尤其是《商業周刊》，藍色的封麵上赫然印著無比醒目的黃色標題“個人電腦的最終贏家——IBM”。
“看完之後別忘了把屋子收拾好。”我指了指地上的一片狼藉對他說道。
“你不來和我一起找麽？”史蒂夫抬起頭，朝我眨眨眼睛，“要不然勝利的果實可就要隻屬於我一人了。”
“史蒂夫，你不能總這樣騙你自己，你必須想下一步我們該怎麽辦。”
“我們會贏的。真的。”他說這話的神情仿佛是在懇求我相信他。我明白，他那堅不可摧的現實扭曲力場此時在現實的重壓之下正慢慢崩潰。
出門之後我還特意囑托安迪多留意史蒂夫，一有情況馬上向我匯報，因為安迪的工作區就在史蒂夫辦公室外。我沒向任何人說明史蒂夫出了什麽狀況，包括安迪，瞞住所有人這並不難，因為大家都清楚史蒂夫善變甚至有些失常的性格。
後來幾天史蒂夫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不過他不再禪精竭慮地尋找IBM的弱點了，他僅僅是坐在那一攤爛書上，愁眉苦臉地發呆。
我怕他實在扛不住了，就提議去德士古塔樓下的藝術街逛逛。喬安妮堅持與我們同行。
我們漫步在無比奇幻的藝術品中間，史蒂夫始終一言不發望著一個方向出神，氣氛尷尬的很。
“嗯······史蒂夫······你不打算買點什麽嗎？”我企圖打破沉默，清清嗓子之後說道，“買點什麽，放在你的辦公室裏，怎麽樣？”
史蒂夫有意無意地踢開腳邊的一粒石子，依舊一聲不響，此時的我感覺就像是一隻不停發出別人聽不懂的叫聲的動物一樣。
“看，那兒有家書店，我們進去看看吧。”喬安妮指著街角說道。
我們走進書店，空氣中彌漫著絲絲墨香和淡淡的咖啡氣息，書頁翻動的聲音讓人想起深林風過時的葉響；我長舒一口氣，至少在這裏沉默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了。
喬安妮個頭不高，很快在高大的書櫃間匿去了蹤影；史蒂夫找到角落裏的一張木桌坐下，我猜喬安妮得看上好一會兒才能出來，就想去要幾杯咖啡回來。但還沒等我起身，喬安妮就出現在了桌前。
“坐下，”她一麵坐下一麵向我命令道，“我得和你倆談談。”
我十分不解地坐下，問道：“談什麽？”
“Mac的所有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們能猜得出來，真正的史蒂夫應該在別人忙到不可開交的時候四處瞎轉，讓人厭惡地對別人指指點點；而不是隻把自己悶在屋裏。”
我看了史蒂夫一眼，他正玩弄著花格桌布的一角。
“那天我去參加一個計算機展銷會，知道麽，全會場IBM的東西占了一半，但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我猜那是主辦方誰帶來的孩子，在那說‘越來越不敢買電腦’什麽之類的話，我挺好奇的，就去問他原因，他吞吞吐吐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但大概意思就是IBM的東西有些太過正式，而且他們潛意識裏總覺得未來隻由一家公司生產電腦有點不好，可能會喪失掉一些個性什麽的，所以······你明白我什麽意思了吧，史蒂夫？”
“什麽意思？”史蒂夫問。我都忘了史蒂夫上一次開口是哪年的事兒了。
“他們——民眾，畏懼壟斷，畏懼IBM，你明白麽？這才是你一直找的他們的弱點，才是我們擊敗他們的關鍵。”
那一刻，史蒂夫像是被喚醒了一樣，雙眼重新煥發出想要攫取什麽的目光，他激動地說：“你的意思就是——我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們在對抗壟斷，在對抗IBM？”
“我們要公然對抗，並且設計出與IBM精神相違背的產品——我想麥金塔剛好具備這方麵的素質，重要的是，我們要代表民眾。哦，對了，這是我剛才買的書，參加完那天的展銷會後我就想到了這本書，你去看看吧。”
史蒂夫從喬安妮手中接過。那是喬治?奧威爾的《1984》。
他拿著書立刻起身離開了書店，我猜他要用一整天的時間把這本書都讀完。
我狐疑地望向喬安妮，她則微笑著向我眨了眨眼睛。
下午當我準備離開德士古塔時，喬安妮正在一塊巨大方形畫布上塗抹著什麽，畫布展開鋪在地上，喬安妮跪在旁邊左右忙活著。
“你在畫什麽？”我往近湊了湊。
但很快我就看出來了：藍色的畫布上畫著一根肆無忌憚豎起的中指，中指下麵是Mac團隊的標識。
“史蒂夫會需要的。”喬安妮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