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

木伯恩目光一凜,突然笑了:“這個地方你爸爸和你媽媽在那兒呆了兩年,你能從書裏了解一下他們曾經呆過的地方很好,也許能體會當年你爸爸你媽媽丟了你的苦衷,拿去慢慢看吧。”他朝我揮揮手。

我拿著書退出來,隻見大廳裏的人一個也沒有走,眼光不約而同地看著我手裏的書。

“安之,你怎麽能把爺爺的書拿出來!”雪姨不滿地問我。

“爺爺讓我從書裏了解一下爸曾經工作過的地方,也是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我說。

“是爺爺讓你拿出來的?”木隨雲不放心地問。

我點頭。

他舒了一口氣。我立即感覺大廳裏空氣凝滯,各人臉色異樣,我有些奇怪,卻也沒多問,將心底的疑慮埋起來。

回到五元,木北和舒生都不在,我隨手將書插在桌上的小書架裏,換了日常的衣服,取下了脖子上的項鏈,當初步媽媽給我戴的還有一對耳環,但見我耳朵沒有洞,就沒給我戴上,卻希望我收藏,我沒要,誠言讓她幫我收著,步媽媽挺大氣地答應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在耳朵上打個洞,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所以那對耳環,我是不會要了,雖然它也可以換錢,可以供我有一天逃命。

我出門去學校。現在正是傍晚吃飯時間,給舒生打電話,他說他在琴房練琴,馬上就出來,讓我到學校噴泉那兒等他。打電話給木北,木北說在俱樂部練散打,讓我們不要等他。我在噴泉前的台階上坐下來,旁邊有幾個同學在嘻嘻哈哈用手機拍照,有一個嫌我礙著她們了,跟我說,同學,可以移個地方嗎?我又坐到另一邊,抱起雙膝,頭抵在上麵。這個姿勢比較安全,護心,護胸,隨時可護頭,又容易展開身體,我看過一本書,說做這種姿態的人缺乏一種安全感,我覺得說得不對,做這種姿態的人最自知,對自己最了解。

有腳步走近,我聽出是舒生的腳步,他的腳步很輕很靜,走路的姿勢很直很穩,僅從他的身影就能看見這是一個幹淨柔和的青年。舒生在我身邊坐下來,也抱起雙膝,頭低在上麵,不過他側著臉,看著我靜靜地笑。正對著他的臉的是黃昏時毛茸茸的陽光,有柔軟而靜謐的溫暖,那張眉清目秀的臉成了那團落日裏最清明的亮點。

我也側著臉,暖暖地笑,“舒生,五元的房子住得習慣嗎?”

我讓阮重陽幫我留意一下房子,不要麵積多大,地段多豪華,安全、安靜就好。阮重陽說,“要安全,住軍區,要安靜,住郊外,再說,哪有絕對安全的地方?就像你這身手,要進人房間幾個能阻擋?”

自從那年我去了野戰俱樂部麵試,又被取錄,他驚訝得幾乎崩潰,沒想到我身手這麽好,萬分慶幸地長歎,他有生以來從沒有這麽英明過,第一次見麵就把我當成了朋友,沒當妞泡,也沒當敵人打。

說到房子,他又說,不如選個豪華點的地方,那兒管理費高,但相對治安要好,環境也要好,交通也方便,反正你現在也買得起。我說太貴了不要,我還想揣著錢睡覺。最後考慮來考慮去,阮重陽說,幹脆把我明朗居的房子買給你,一口價,一百萬。他知道我不想占他便宜,一百萬正是市場價格。

那個地方我住了幾年,後來住到五元後,我偶爾還過去打掃一下灰塵,坐在那寬大的沙發裏聽聽屋子裏我們曾經留下的聲音。我想,我前世一定是一隻貓,貓和狗不同,狗戀人,貓戀地,無論是貧瘠的青山村,還是這個住了幾年富貴的套房,我都充滿了留戀,舒生前世大概是一隻狗,他不戀地,他戀人,他說,姐到哪兒,我也跟到哪兒。

“姐住哪兒,我就住哪兒,沒有不習慣。”舒生說。

“姐現在有錢了,我們可以買房子,等我們畢業了,就把爸爸媽媽接來,你參考一下,看哪裏好。”

“重陽哥說,姐現在是大腕了。”舒生笑。

“姐財大氣粗了。喜歡哪,姐買去。”

“房子小點,環境安靜點就可以了,不過我不喜歡電梯房,坐電梯我有點難受。”

我一驚,“怎麽沒聽你說過?”阮重陽的房子16層,我們住了整整四年,四年,他受了多少罪!

“沒有選擇時,有困難盡量克服,現在有的選擇了,就不必去選擇困難了。”舒生安靜地笑。

“明天我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我最擔心他心髒上的毛病複發,他說的難受是什麽樣的難受,是不是心髒緊崩著一縮一縮?我太粗心了,竟然沒發現他坐電梯時的難過。

“不去,我是心理恐高。”舒生說。

“那我們買一層,不走樓梯,不坐電梯。”

“我們可以在門前種花種菜,還種幾棵竹子,好不好?”舒生的眼睛裏有了燦爛的憧憬。

我伸出手摸摸舒生的頭,朝他笑,“姐聽你的。”

星期六回到五元,我和舒生一起翻看花花綠綠的樓盤報紙,木北看見,吃了一驚,“姐,你要搬出去?”

“我想給舒生買套房子。”

“這個地方就是你的,你的也是舒生的啊。”木北見我一付迷茫的樣子,“小叔叔把這房子過戶到你名下了,就是你的了。明白吧?”

“什麽時候的事?”我不明白。

“他上上次回來就是辦這事的。”木北假裝很妒嫉地看見舒生,“姐,我也是你弟弟,你可不能趕我走。”

舒生大笑。

我還是不相信,這套院子,用阮重陽的話說,這地段,這屋前屋後大片地兒,不止千萬。木北跑到書房,鼓搗了一會,拿回來一本房產證,打開,上麵戶主欄明明白白地寫著木安之。我記起有一回小叔叔找我要身份證,我沒問做什麽就給他了,沒想到是給我辦房產證。他怎麽沒有告訴過我這件事呢?

“他們知道了肯定有意見。”我指的是木家那群人,樹大招風,財大招人惦記。

“這房子是當年小叔叔自己掏錢買下的,他想給誰就給誰,連爺爺都沒權利製止。”

我想起當初爺爺讓我們住進這套房子時周圍嫉妒和憤恨的目光,想到一句話,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第二天下午,木北接到雪姨的電話,說今天是他生母鄭小梅的忌日,木蘭已經去祭拜過了,電話裏倒是沒有問他要不要去。木北說,雪姨在這些事上做得極隱忍,自他上初中,每到他媽媽生日忌日那天,她都會給他提個醒。他以前極少去,不過今天正好是星期天,正好又沒事,想去墓地看看,問我要不要去。

說句真話,我對我這個親生媽媽沒有多少感情,她對於我來說太陌生了,但我感念她臨死都不忘記我、不放棄我的那份真心和執著。我點頭,去看看吧。

木北開車,我坐一旁。

黃花山公墓在城郊,這座山不高,但麵積大,山上林木茂盛,山東麵是樓層聳立的b市區,山南麵是錯落有致的墓地,墓地後是一片鬱密的樹林,山的西麵是一道懸崖,懸崖下是一條長長的河,北麵緩坡,連接田野,墓落在這兒,完全稱得上是依青水傍綠水。

車子剛到墓地,木北接到電話,是木伯恩打來的,讓他趕快去一趟老宅,很急!

木北說:“我們下次再來,現在回去。”

我看看天色尚早:“你先回,我既然來了就看一眼走,這裏有公車,我自己可以回去。”

木北同意,給我指明墓地,立即車子掉頭,飛奔而去。

我一個人沿著平緩的水泥道上山,一座一座墓碑由低到高整齊排列,墓碑全是一色的大理石,不顯得蕭瑟,倒顯得壯觀。我曾看過報紙上報道,要在黃花山置一塊墓地,家裏沒有一定的經濟基礎是比較困難的,b市墓地,平常的地段幾萬,好的地段幾十萬,這年頭死人也死不起。在青山村沒有這方麵的困惑,山是村裏的,劃一塊出來作安葬地,人死了就是一付棺材往山上一送,同時堆起一大坨土,沒有碑石,但各人記得各親人的墳,逢年過節上墳燒紙掛清明吊,從無有錯。來年,那些新成的大坨土長滿了青草和一個個洞,那洞不知道是蛇打的還是老鼠打的,墳地的草往往長得又肥又嫩又密,我常常提了大竹籃一個人去割草喂牛,踩過一座墳又一座墳,我從來不敢讓舒生去,鄉下都說鬼收人魂魄,舒生身子弱,一定打不過鬼,當時我總是這麽想。

這裏的墓都保護得很好,我一路走來都沒有看見有洞。作為一個放牛出身的人,我每到一處,總喜歡觀察草勢,這裏的草是有的,不深,青青綠綠,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公墓處的管理人員再怎麽管理,任誰也不能製止草的生長。

鄭小梅的墓就在山頂下來的第二排,我走到第二排,仔仔細細地尋找我生母的墓碑,尋找那個生下我弄丟了我又思念成疾的可憐的母親,就在這時,我身子一滯,突然覺得前方有種被野獸盯上的陰森森的感覺,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放慢腳步,耳朵卻在傾聽周圍動靜,猛然,我撒腿就往西邊的林子裏急速奔跑,因為剛才打量了一下,那方的林子最密,最好藏身。如果往下跑,對方站在高處,很容易發現我。

果然,我一動,我剛才站過的地方被一梭子彈打得啪啪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