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餘暉籠罩著整個鏡水庵,霞光染遍大半天際,緋色的流雲隨風輕移。

在這寂靜的院落,老式的古井,斑駁的牆角,輕風過,葉搖曳,花落隨,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暮色裏,相擁在一起的少年,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似乎不忍打破這份難得的寧靜。

良久,沐璃輕輕開口:“一世長安,浮世清歡,惟願你我此生安靜清閑,免受顛沛流離俗世紛爭。”

“會的。”長安望著沐璃清淺的目光,淡淡道:“等清除了你身上的毒,我們就回清風山。”沐璃,隻要你在,在我身邊,你想要什麽樣的生活,長安都會幫你實現。

微微一笑,沐璃頷首道:“清風皓月一壺酒,為君長留醉清風。”公子,隻要你在,在沐璃身邊,什麽樣的生活都是沐璃想要的。

無言的心聲,不過是在盼望,彼此能夠相伴,奈何誰道:誓言如雲煙,經不住流年,終究是妄談。

若是命途天定,為何總是太多傷心。

上官磊一踏進院落,就不自覺的收回腳步,退到一邊,眸光卻不時著暼向相互凝視的兩位少年,一白一黑,一熱一冷,如雪如墨,是他此生見過最純粹的畫卷,暮光裏,寂靜的院落,破舊的門窗,斑駁的磚瓦牆,浮動的花與葉,靜立的少年,勾勒出一個清靜安寧的世界,沒有塵世的喧囂和紛擾,那是他永遠無法企及的生活。

鏡水庵,鏡花水月,皆是虛幻,這裏當真是一個修行的好福地,許驚雲,你母親說的心安,許是真的,以後你也會有那種感覺的。

石頭,哥哥又該如何去麵對你,若你泉下有知,會不會恨我這個哥哥。

有些記憶如影隨形,有些傷害再也無法愈合,而他對許驚雲到底抱著什麽態度,上官磊不敢去想,縱然此刻明白又能如何,弟弟屍骨無存,許驚雲死於離魂,這結局已注定而且已發生,再多的回憶,也隻是徒然,可他又不得不去想,不得不在矛盾的兩端掙紮,隻有如此,他的心才能有片刻安寧,才能繼續活下去,小童說他變了,是呀,他變了,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心緒幾轉,千言萬語,難以名狀,身子向後一移,上官磊背靠著百年老樹,痛苦的閉上雙眼,卻不知他這麽一靠,讓長安立刻心生警覺。

依然沉浸在回憶裏無法自拔的上官磊身體一顫,怎麽回事,明明是炎熱的夏季,為何會有寒冬臘月的感覺,睜開雙眼,上官磊就看到剛剛的那兩位少年靜靜站在他麵前,上官磊站直身子,還未開口說話,就聽到玄衣少年啟唇說著是你兩個字,冰冷的嗓音,淡漠的神情,墨眸如冰,穿透他的身體。

好冷的少年,難怪他會以為自己忽然處於寒冷的季節裏,不過少年認識他嗎?為何會對他說是你?上官磊有些不明所以,他應該沒有見過少年,就在這時那個白衣少年用著清雅溫和的聲音詢問玄衣少年:“公子,你認識?”

瞥一眼上官磊,長安淡淡道:“雲城最大的鹽商。”

心裏一驚,沐璃溫和道:“你就是上官磊。”他就是石頭的哥哥,怎麽一點都不像。

“兩位認識在下。”上官磊抱拳道。

“不算認識。”沐璃也抱拳回道:“隻是上官磊這三個字在雲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如此高的帽子被這個溫潤的白衣少年扣到頭頂,上官磊尷尬笑道:“上官磊不過就是一介商人,滿身銅臭味,哪有那麽出名。”

“上官公子過謙了。”沐璃說,這上官磊倒也實在,笑起來還真有幾分石頭的影子。

上官磊幹笑,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

就在這時,一位年齡看上去很大的尼姑走進院落,雙手合十,微微頷首道:“各位施主,這是你們的晚膳。”說著身體一側,就示意身後的女弟子將飯菜放進廂房,見女弟子放好食物,那尼姑接著道:“請各位施主慢用,貧尼先告辭了。”

“師太慢走。”沐璃溫和應道。

見那些女尼離開後,沐璃暼一眼長安,隨即看向上官磊道:“上官公子不介意與我們共食。”

“榮幸之至。”對於白衣少年的邀請,上官磊有些意外,但卻異常高興,這兩位少年絕非是普通人,一定大有來頭。

雖然不明白沐璃為何要上官磊和他們一起用膳,長安也並未反對。

一張木桌,上麵放著幾樣簡單的素菜,還有一盆白米飯。

三個人,安靜的吃著,除了沐璃,長安對很多人都惜字如金,而沐璃隻是靜靜的吃著,就算是吃著野菜香菇,但那一舉一動,如行雲流水,說不出的高貴和優雅。

至於上官磊,由於和少年是初識,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麽,見少年都安靜用膳,他也隻得默默吃著。

一頓飯就在這種安靜而又詭異下用完,上官磊主動收拾桌子上的碗碟,長安自然無動於衷,似乎上官磊做那些事再正常不過,唯有沐璃偶爾遞個碗碟。

月白風清,為夏天的夜裏增添一絲涼爽。

沐璃和長安坐在院子裏,仰頭望著滿天星鬥,聊些不著邊際的話,依舊是沐璃在說,長安在聽,偶爾回應上一句。

“公子,你為何那麽肯定靜悔師太知道苗疆毒聖的消息。”聲音很軟,嚅嚅糯糯的,像是一根羽毛輕輕劃過指尖。

“直覺。”淡淡的嗓音,簡短的回答。

微微一笑,沐璃望著長安問道:“那上官磊來此所謂何事?”

“許驚雲。”

“哦。”也不知道是不是明白長安為何提到許驚雲。

“靜悔師太是苗疆人嗎?不然她怎麽會懂蝕心蠱還有無心花。”沐璃繼續問,似乎要把心裏的疑問一股腦全部問出。

“不知道。”長安偏頭望著沐璃,見他淺眸微斂,像是快要睡著,伸手將沐璃的腦袋輕輕按到自己肩膀,就聽沐璃又繼續說道:“明天,追雲山莊,還有…後遺症。”

“……”長安緘默不語。

“公子,沐璃身上……另一種毒素是什麽?”聲音聽起來有些小心翼翼,似乎還有些遲疑。

長安沉默半響才道:“莊生曉夢迷蝴蝶。”

“那不是一首詩嗎,沐璃小時候學過的,現在還記得呢。”沐璃低聲道:“苗僵毒聖挺聰明的。”

“……”這首詩現在卻是一種劇毒,長安心想。

“不過,最聰明的是公子,沐璃最崇拜的……公子。”

“……”沐璃也很聰明,一直都很聰明。

“公子,沐璃喜歡你,很喜歡你,很喜歡你,沐璃喜歡……你公子。”

每次沐璃說到喜歡他的時候就已要進入夢鄉,這次當然也不意外,長安用沒有受傷的左手輕輕撫著沐璃的發絲,一縷一縷,纏繞著長安的指尖。

想到沐璃剛剛問他如何肯定靜悔師太會知道這一切,長安也覺得奇怪,他從未見過她,可今天當靜悔師太轉身看著他時,他總覺得似乎在哪裏看到過她,後來聽到她說自己殺氣重,什麽一念成癡一念成魔的話,腦海有一個聲音一直告訴他眼前的人會知道一切,甚至是沐璃體內的第二種毒素,隻是靜悔師太似乎對墨蓮國的事守口如瓶,所以他才會一直出言相逼,她本可以一直保持沉默的,但不知何故,竟然對他說了原因,不僅如此,還專門讓弟子將寫有莊生曉夢迷蝴蝶的紙條交給他,莊生曉夢迷蝴蝶,到底是莊生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莊生,沐璃說夢到許多蝴蝶,接著蝴蝶變大吃人,還真是撲朔迷離,夢裏演繹他的死亡過程,而沐璃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這根本就不是什麽美好的夢境,比之他所研製的墜夢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比墜夢還要可怕,墜夢是引出人內心最為恐懼的人或事,而此毒直接是將人往死裏逼迫,連給人喘口機會都沒有。

靜悔師太說陸濤知道苗疆毒聖的蹤影,看來這一切真的是衝他而來,隻是遭罪的卻是沐璃,長安一想到沐璃最近所受的折磨,他有一種殺人的衝動,他是墨蓮國曾經的大皇子就這麽不容於世,難怪師傅會在他肩膀畫上一副梨花煙雨圖,將象征著他皇子身份的墨蓮玉佩收起來,甚至以那樣隱晦的方式來告訴他身份,如果他一輩子都不去涇城,是不是永遠都不知道他其實就是墨容天,轉念一想,就算沒有師傅的那封信,他的身份還是會浮出水麵的,師傅極力隱藏的事情終究會被別人抖出來的。

原來,墨蓮入夢,命途既定,是指這個,長安實在不明白,他從未想過去恢複自己的身份,或者去謀定墨蓮天下,為何他們還要如此對他窮追不舍,非要置他於死地不可,如果隻是針對他那倒也沒什麽,可是他們不該打沐璃的注意,一念至此,長安墨眸殺氣騰騰,如冰似劍,渾身散發的陰寒狠戾的氣息,墨容坤是吧,長安不介意用你的血來解決這一切。

擔心沐璃睡著又會做噩夢,長安伸手咬破自己的手指,將血喂進沐璃的嘴裏,直到沐璃皺眉,才將手移開,長安輕聲道:“沐璃,你再忍忍,長安定要奪取母蠱。”至於另一種毒素,和墜夢有異曲同工之處,長安定會找出解藥的。

一陣風吹過,卷起地上零碎的落葉,樹影搖曳,月光忽明忽暗的照在沐璃略顯蒼白的臉上,長安稍微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右手,身體輕輕移動,將沐璃打橫抱起,走進房間。

夜色正半,鏡水庵一片寧靜,所有人都在睡眠中,忽然一道身影掠進來,直接朝著佛堂而去。

黑影看著盤膝坐在蒲團上的靜悔師太,見她閉著眼睛,似乎已經睡著。

悄悄靠近兩步,黑影在靜悔師太麵前晃了兩下手,見她沒有反應,於是輕輕繞到她的背後,從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剛舉起來,就聽到本來已經熟睡的靜悔師太忽然開口道:“施主,靜悔已恭候多時。”說著從蒲團上站起身。

“你沒睡著。”黑影開口,聲音透著一股憤怒。

靜悔師太雙手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接著道:“從施主踏進佛堂,貧尼就知道。”

“貧尼貧尼貧尼,你當真以為你出家為尼,念一聲佛號,有些事情就可以一筆勾銷。”聲音一變,黑影恨聲道:“當年若不是你私自放走他,日後也不會生出這麽多的事端。”

“當年的事,貧尼早已不記得,施主你又何必舊事重提。”靜悔師太坦言:“貧尼法號靜悔,隻願在這佛門清靜之地懺悔自己的一生,冤冤相報何時了,再說他本就無心天下,你們又何必趕盡殺絕。”

冷冷一笑,黑影陰狠道:“你不過是多念了幾天經文,多敲幾次木魚,你就以為自己可以看透人心。”向前跨出一步,黑影嗤笑道:“況且誰又能保證你是真正的忘記。”

靜悔師太默然,半響才道:“驚雲呢?”

哈…哈…哈。

“許靜慧,你現在才想起你那寶貝兒子,當年你不是不惜以自己兒子之命換那小子的命,如今怎麽想到要關心他。”黑影狂笑不止,接著指著佛堂旁的骨灰道:“那不就是他。”

聞言,靜悔師太臉色一變,不敢置信道:“上官磊拿來的骨灰……是驚雲的。”胸口一陣疼痛,像有人拿著刀在心尖上猛砍,想到她今天所念的往生咒是為親子所誦,靜悔師太冷冷的看著黑影問道:“是誰殺的。”

“有本事就自己去查。”說著,眸光一轉,再次嗤笑道:“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六根清淨,怎麽我們的靜悔師太還想要替兒子報仇雪恨不成,也不知剛才是誰說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既然如此,在下又怎能相信你的話,何況你今日白天透露太多的東西,主人讓我取你的性命,你說我怎能空手而歸。”說時遲那時快,那把匕首在靜悔師太恍惚中刺進了胸口,血一下子順著匕首滑落,染紅了那件灰色的淄衣。

黑影冷冷看著身子向後倒去的靜悔師太,再向前跨出一步,彎身拔下匕首,在靜悔師太的身上輕輕擦拭,眸光瞥向靜悔師太,冷冷道:“許靜慧,你本是最好的殺手,怎麽會不明白,死人才是最守口如瓶的,至於許驚雲,他當然是死有餘辜,誰讓他毀了軒宇帝一生中最看重的人的東西。”

話落,黑影就直起身子,將匕首收好,準備往外走,卻見外麵站著兩個人,一白衣,一黑衣,真是沐璃和長安。

原來,沐璃睡著不到兩個時辰,忽然睜開眼睛,對著同時睜開雙眼的長安道:“公子,你胳膊的傷口應該換藥了。”說著,就從木板**坐起,穿上靴子,拉著長安坐到板凳上,還未開始動作,就聽長安淡淡道:“這裏什麽都沒有,要換藥也得回客棧。”

沐璃一呆,他隻想著要給公子換藥,卻未曾想到這一層,尷尬一笑:“是我考慮有欠周全。”像是想到什麽,沐璃臉色一變道:“公子你明天換的話,會不會對你的傷口愈合有影響。”

長安搖頭:“沐璃,你忘了,我就是大夫。”沒想到沐璃會擔心到傷口的愈合問題,長安心裏說不出的感動。

沐璃不知道說什麽,難道說公子沐璃已經知道你胳膊上的傷不是普通的刀劍傷,而是沐璃癲狂之時撕咬所造成的,甚至將血肉從你胳膊上剝離,想到這裏,沐璃眼睛一酸,怕長安發現自己的異常,隻得低眉道:“公子,沐璃睡不著,我們出去走走。”

“好。”長安欣然同意,他一時也了無睡意,總覺得會有什麽事情發生,那個靜悔師太到底是誰,為何他對第一次見麵的她會有那樣怪異的反應。

兩人漫步在院落,沐璃迎著清風,輕聲道:“公子,你說靜悔師太會不會知道上官磊安放的骨灰就是她兒子許驚雲的。”

長安沒有回答,因為他也不知道。

伸手摸著眼角,沐璃清淺一笑:“唉,沙子飛進眼睛裏了,酸酸的。”說著麵朝著長安笑道:“公子,沐璃流眼淚了。”

看著沐璃有些微紅的眼睛,長安指尖一顫,輕聲道:“等會就好了。”沐璃,原來你真的知道了,你想哭就哭吧!

“公子,這沙子好生奇怪,沐璃似乎抑製不住淚水,你不準笑沐璃。”沐璃聲音有些沙啞,許是真的怕長安取笑,徑自背過身。

看著沐璃微微抖動的肩膀,長安抬眸看著夜空,見星光忽明忽暗。

沐璃,你隻哭這一次,可好?

沐璃,長安不怪你,你無須自責。

沐璃,隻要你安然無恙,長安怎麽樣都可以。

沐璃,長安也喜歡你。

好不容易止住眼淚,沐璃轉身望著長安,微微一笑道:“公子,沙子沒有了。”

“嗯。”長安應道。

沐璃記起睡前長安所說的直覺,有些好笑道:“公子,你的直覺似乎很準。”

長安靜默不語。

低眉想了想,沐璃繼續道:“公子,靜悔師太看起來藏了好多的秘密。”以為長安不會回答他,卻見少年臉色一變道:“靜悔師太可能會有危險。”

雖然不明白長安為何會這樣說,但沐璃對長安的話一向都堅信不疑,於是開口道:“公子,我們快去看看。”

來到靜悔師太平時休息打坐的佛堂,兩人還未進去,就聽到裏麵一個狠厲的男聲說道:“當年若不是你私自放走他,日後也不會生出這麽多的事端。”之後男人與靜悔師太的對話一字不漏的被沐璃與長安聽到。

當那人對靜悔師太說到有本事就自己去查之時,沐璃的胸口突然又痛起來,長安沒有辦法,隻能將沐璃拉到一邊,立刻咬破自己的手指,用眼神示意沐璃自己吸吮他的血,沐璃不再拒絕,畢竟多耽擱一些時間,那個黑衣人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