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聲音很冷,雖然隻是一個簡單的字,卻像是要將這滿天飛雪都給凝結住。

黑衣男子頷首,亦步亦趨的跟在雪裘男子身後不遠處。

天地間蒼茫寂寥,唯有踩在雪地上的嘎吱聲響,連同那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宣泄著這裏曾經有人跡出現。

樂霄剛攀登一會,便覺得全身的力氣好像被誰抽走,連心髒也開始向他罷工,凝眸四望,除了紛飛的雪花,他看不到其他。

伸手接住飛雪,樂霄似乎能夠聽到落雪的聲音,唇邊噙著一抹笑容,雪落本無聲,他既然能夠聽到,那他定能翻過這座雪山。

從身上再摸出一粒藥丸,樂霄塞進口中,抬眸看著那看不到盡頭的雪山,心裏喟歎,隻要他一直往上爬,就能到雪山之巔。

想到這裏,身上失去的力氣又漸漸回來,樂霄趕緊往上攀岩。

望著眼前的雪山,身穿雪裘的男子淡淡道:“十一,把繩索給我。”

“是。”十一應聲,將繩索遞給男子。

用力一揮,繩索不知勾在何處,男子拽了拽,這才回頭道:“你回客棧。”

“可是,公子…”十一看著男子沉下臉,後麵的話也消彌在嘴邊。

原來這男子就是樂霄在醉湖邊遇到的輕暮,而跟在他身邊的黑衣男子就是曾經暗中調查樂霄的十一。

將繩子綁在腰間,輕暮用上輕功,向著雪山飛去,幾個起落,輕暮就已到達有勾索的末端,穩住身形,輕暮又將繩索往上拋,接著又拽了拽繩索,準備攀岩,卻在這時,從上麵落下一個白色的身影。

定睛一看,輕暮發現那人正是半年前遇到的那個藍衣少年樂霄,見他緊閉的雙眼,臉色蒼白若雪,輕暮想也沒想,就朝著樂霄落下的地方飛身而去,也正好抓住向下墜…落的樂霄。

抱著樂霄,輕暮將身體固定在一處凹槽處,這才低眉喚著樂霄的名字,可樂霄就像失去意識一樣,對於輕暮的呼喚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執起樂霄的手,探向樂霄的脈搏,又將耳朵貼在樂霄心髒上,最後輕暮將自身的內力緩緩送入樂霄的體內。

誰知樂霄忽然睜開緊閉的雙眼,全身猛烈的掙紮,一口鮮血就這樣噴了出來。

輕暮趕緊停止輸送內力,關切的喚道:“樂霄…樂霄…樂霄。”

樂霄看著眼前的男子,眉目如畫,像極了他在醉湖邊遇到的的梨花少年,他剛剛一股作氣往上攀爬,可他的身體太虛弱了,很快就沒有絲毫力氣,他想拿出身上藥丸來吃,誰料藥剛一取出來,還沒來得及吃,就被風雪卷走,接著腳下一滑,他的身子直直下落,他使盡全身功力,好不容易抓住一個尖角凸處,剛穩住身子,忽然一個類似繩子的東西向著他停留的地方飛來,躲閃之間,他再次往下墜…落,那時他覺得他的心跳幾乎要停止,眼前紛飛的雪花也似被墨染,意識也開始抽離,難道他就要命喪於此,腦海中閃過父親曆盡滄桑的臉,姐姐樂瑤看著他一臉心疼的樣子,還有師傅江九歌自稱老頭的樣子,最後停留在他腦海裏的,卻是梨花樹下的素衣少年,少年說:“我叫輕暮,雲淡風輕的輕,日暮歸途的暮。”

“輕暮,我在做夢嗎,怎麽看到你了。”樂霄的聲音很輕,幾乎要被風雪湮沒。

“樂霄,我是輕暮。”輕暮嘴角微翹,少年竟然以為他在做夢,伸手將樂霄嘴角的血跡擦拭幹淨,抬眸看了看雪山,問道:“你怎麽會從上麵落下來。”

“我…身體不好,攀到一半,不小心掉了下來。”原來不是夢,真的是輕暮,樂霄覺得他的心又開始跳動。

“你是不是想找天涯道人。”想起之前雪地裏的腳印,輕暮問,見樂霄詫異的望著他,輕暮微微一笑:“我也來找他。”樂霄的心思總是寫在臉上,絲毫不用猜測。

“你身體也不好。”話音剛落,樂霄又開始咳血,見輕暮又要給他輸送內力,樂霄連忙阻止道:“輕暮,不用,我沒事。”

“樂霄,我身體很好,但現在身體不好的是你。”輕暮將樂霄身體緊了緊問道:“身上有沒有帶藥。”

“有。”樂霄有氣無力的回應。

從樂霄身上摸出一個瓷瓶,輕暮開口問:“是不是這個。”見樂霄向他點頭,輕暮立即從裏麵拿出兩粒藥丸,塞進樂霄的嘴裏。

吃了藥後的樂霄,臉色比剛剛好些,冰冷僵硬的身體也漸漸暖和,樂霄對輕暮微微一笑,柔聲道:“輕暮,謝謝你。”

“你怎麽會一個人來?”樂霄的身體他是知道的,怎能一個人來這極冷之地。

“師傅,讓我來找師叔,替我治病。”輕暮已經知道他來找師叔,他再隱瞞也沒有用,何況他並不想對輕暮有所隱瞞。

“沒想到,自那次分離後,你與我會在這裏再次相遇,而且都是來找天涯道人的。”輕暮笑著說,抬眸看了看雪山,然後低頭道:“待會,我抱著你一起上去。”

“好。”樂霄說:“輕暮,我很開心,能夠看到你。”

輕暮但笑不語。

見樂霄不再吐血,臉色也恢複了幾分,脈象也正常,輕暮一手攬住樂霄的腰,一手拽著繩索再次向雪山上移。

帶著一個樂霄,輕暮的動作明顯比剛才慢了,可輕暮知道,無論如何他都要將樂霄帶到雪山之巔,而且一定要找到天涯道人,就算不為他自己,也要為了樂霄。

兩人好不容易到達雪山之巔,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樂霄從身上拿出一粒藥丸遞給輕暮:“這是師傅留給我的,可以保存體力。”

“這藥你吃,我沒事。”輕暮說:“你臉色很白。”

“我還有,再說這藥我吃了,心髒也無法承擔。”樂霄說。

聞言,輕暮心裏一顫,問道:“樂霄,你之前會吐血,是不是因為我給你輸送內力。”

樂霄笑道:“啊,沒有,剛才也幸虧你那樣做,我才可以蘇醒,就咳一點血而已。”輕暮好聰明,這麽快就從他的話裏聽出端倪。

將樂霄的那點心思看在眼裏,輕暮知道樂霄不想他為難,才會那樣說,眸光一轉,看著皚皚雪山:“樂霄,我一直都想知道雪山的對麵是什麽,卻沒想到還是一座雪山。”

樂霄頷首:“想要去對麵的雪山,除非我們會飛。”

“想要飛,那有何難?”輕暮將繩索用力朝著對麵扔去,暼一眼樂霄:“過來。”

樂霄乖乖走過去,指著橫在兩座雪山之間的繩索,凝眸道:“你想借助這個繩索。”可以是可以,可這距離似乎太遠,而且這中間又隔著看不見底的懸崖,一不小心就會摔的粉身碎骨。

“對,你相信我,我們一定會掠過去的。”輕暮指著對麵的雪山說。

“好,我信。”樂霄一笑。

握住樂霄的手,輕暮認真的說:“我也信你,樂霄。”你的身體定然會好,打破活不過二十歲的流言。

信他,輕暮信他什麽,樂霄剛想要問輕暮,身子就被輕暮用繩索緊緊綁住,接著整個人騰空而起,輕暮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樂霄,這就是飛翔的感覺。”

唇邊浮起一抹微笑,樂霄說:“嗯,謝謝你,輕暮。”

輕暮低眉望著樂霄嘴角的笑容:“要謝也得我們飛上那座雪山。”

當輕暮將樂霄放在雪山頂上時,樂霄眉梢眼底都帶著笑意:“輕暮,因為你,我的世界很精彩。”若非輕暮,縱然他之前到達了雪山之巔,恐怕也到不了另一座雪山。

“等天涯道人治好你的病,那才是真正的精彩。”輕暮說。

原來輕暮都知道了,也是,他之前有提過自己是來找師叔看病的,可是輕暮怎麽一點都不奇怪他管天涯道人稱作師叔,難道輕暮早就知道他是怪醫江九歌的徒弟。

“現在天色很暗,而且晚上很冷,樂霄你的身體能夠支撐到天亮嗎?”輕暮將身上的雪裘解下,披在樂霄的身上:“如果還冷,就跟我說。”

“輕暮,這樣子,你就會冷。”樂霄想要解下輕暮披在他身上的雪裘,雙手卻被輕暮握住。

“你的手都這麽冰,還逞能。”輕暮黑眸環視四周:“我身體骨健朗,耐得住這風雪。”

樂霄低眉,輕聲說:“輕暮,如果你冷,也要告訴我。”

黑眸劃過一絲笑意,輕暮點頭:“好。”

輕暮也不明白,看到樂霄,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要關心,從心底彌漫出淡淡的喜悅,聽到樂霄說話,隻覺得是他聽過最好聽的聲音。

樂霄,我以為我們不會這麽快見麵的,甚至以為這輩子我們都可能不會再見的,你是富家的公子,由於身體的緣故,隻能留在家中,而我若非要找天涯道人,此刻可能還在那黑暗陰冷的地方,與寂寞為伍。

當第一抹亮光照到輕暮的眼簾,輕暮便睜開眼睛,低眉看著窩在他懷裏熟睡的樂霄,少年的臉色很白,長睫輕輕顫抖,淡色的唇瓣微微張開,光潔的前額沾著些許雪花,手不自覺的撫上樂霄寡淡若畫的眉眼,輕暮的心忽然變得很柔軟,少年的身體根本就不允許來這冰天雪地,甚至去翻越那一座座的雪山,而少年還是單槍匹馬的闖來了,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

腦海浮現起少年夜半時凍的發顫,卻咬著牙不發出一絲呻…吟,幸虧他耳力好,否則都不知少年要隱忍到何時,想必少年在家裏就是這樣瞞著父親,獨自忍受病痛,這樣的少年,讓輕暮打心眼裏疼惜。

不過就是在醉湖的偶然相遇,接著就是這次的不期而遇,輕暮也不知道他為何會對少年生出這麽多的情緒,這樣的他,讓輕暮心裏覺得陌生,抬眸望著白茫茫的天際,輕暮想,或許因為少年的身世比他還要堪憐,是以他才會如此上心,那麽隻要幫助少年找到天涯道人治好病,他這種陌生詭異的情緒就會消退。

正想著,輕暮就看到樂霄的眼睛輕輕打開,然後對著他微微一笑:“輕暮,早。”接著少年白淨的臉上像是被胭脂微染,極輕極淡的霞光一閃而過。

從輕暮懷裏起來,樂霄低眉,餘光一瞥,見輕暮揉著發麻的手臂,樂霄不好意思的說:“輕暮,昨晚,抱歉。”

“我沒事,你身體如何。”輕暮問。

微微搖頭,樂霄道:“還好。”眸光望著四周,樂霄指著一處大聲道:“輕暮,那裏就是天涯穀。”

“你怎麽知道。”

拿出江九歌交給他的地圖,樂霄遞給輕暮:“你看這個。”

“終離踏穀,天涯有穀,穀有天涯。”輕暮念著圖上的十二個大字,眸底劃過一絲精光,問道:“樂霄,你可知這第一句話是何意?”

“應該是終是選擇離開,踏上這天涯穀吧,我不是很懂。”樂霄一笑,眸光望著輕暮:“輕暮你是不是知道。”

輕暮頷首:“終離踏穀其實並非終離踏穀,而是鍾離踏古。”見樂霄聽得一頭霧水,輕暮解釋道:“終離踏穀是鍾離踏古的諧音,意思就是,鍾離是姓氏,而踏古是人名,所以這裏的終應該是情有獨鍾的鍾,穀則是古往今來的古。”

“我沒聽過這個人的名字,但鍾離這個姓氏不是夜辰國最古老的姓氏,我師傅曾經說過,師叔其實是夜辰國的民間王爺,難道他和鍾離前輩是好友。”

黑眸看著樂霄,輕暮半響沒有說話,手指輕輕摩挲著終離踏穀四個字,良久,輕暮才啟唇說道:“鍾離踏古是我師傅。”

“啊,那輕暮你來此並不是要找天涯道人,而是來找你師傅的。”樂霄說著自己的猜想。

“嗯,師傅最後一次離開的時候曾說,若要找他,就先找到天涯道人。”微微一頓,輕暮繼續道:“師傅和天涯道人有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我最喜歡聽故事,輕暮,你說,我聽。”

聞言,輕暮莞爾:“你真當我是那說書先生。”

樂霄笑而不語。

“故事是這樣的…”輕暮一邊回憶一邊說。

三月的陽光下,在湖邊,男人一襲青衫,頭微仰,清澈無垢的雙眸流轉著天空的翦影。

被束起紫冠束起的墨發在男人身後肆意的飛揚。

身上一暖,男人垂眸,發現身上披了件風衣,轉身,唇瓣微啟:“夜公子。”

夜天涯微微頷首,既而抬眸看了男人一眼,便立在一旁,望著翡玉色的湖水,靜默不語。

良久,男人淺淺一笑,“我回房就是了。”

聞言,夜天涯轉頭,深深凝視著男人,“你還在想自己失憶的事,不用擔心,你,會想起來的。”

輕輕搖頭,男人道:“會有的,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話落,便向著他的房間走去。

是啊,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記憶,都會有,你都會想起的,隻是到那時,鍾離踏古,你還會繼續呆在我的身邊嗎?夜天涯望著男人離去的背影,眸光帶著剛剛沒有的深思,在心中暗襯。

夜裏,星光閃爍,月光如水一樣淡淡的籠罩著四周,遠處樹影斑駁,葉兒隨風輕輕地搖曳。

天階夜色涼如水,而站在窗邊的男人似乎沒有發現,隻見他,目光雖然清明,神情卻透露著淡淡迷離,點點茫然。

鍾離踏古入睡不久,便被一個夢弄醒,之後再也睡不著,於是披了件外衣,站在窗前,他忘記了所有,他的身份甚至姓名,對於過去的空白及對身邊所有人事的陌生感覺讓他恐懼和不安。

夜天涯說他叫鍾離踏古,腦袋受傷所以記憶全失,他曾問夜天涯他是如何受傷的,夜天涯總是麵帶慍色,似乎並不想說起那件事,不過,他一直都信,那些丟失的記憶會全部回來。

“輕暮,你怎麽不說了。”樂霄正聽的入神,但輕暮卻不再說下去。

黑眸微斂,輕暮淡淡道:“師傅就說到這裏,我也曾向你一樣追問他,他就說,後來記憶恢複了,他離開了夜天涯,再後來就遇到了我,傳授我武藝。”

心下愕然,輕暮的師傅講故事過度的還真快,低眉想了想,樂霄問:“那你師傅為何又對你說找他得先找到我師叔,我知道師叔就是故事裏的夜天涯?”

“師傅沒說。”那時他還沒來得及追問,師傅就絕塵離去,一走就是三年。

“也許,輕暮的師傅和我師叔是朋友。”樂霄笑著說:“隻要我們找到師叔,輕暮就可以找到師傅。”

輕暮微微頷首,樂霄,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像你想得那麽簡單就好,你的世界總是那樣純善光明,而我的世界卻複雜黑暗,你待在沒有廝殺的大院裏,我卻待在嗜血的高牆裏,你身體羸弱不堪,我的心亦千瘡百孔。

胳膊被樂霄握住,輕暮低眉,見少年指骨分明,白皙修長,像是上等的白玉。

“輕暮,我們過去吧!”樂霄望著那畫裏出現的地方說。

兩人飛落到那雪山穀裏,輕暮讚道:“樂霄,原來你的輕功如此出色。”

“我也隻會輕功和暗器。”樂霄笑著說:“還有一套逍遙遊,可我還沒開始練習。”

“逍遙遊,是不是怪醫江九歌的那套逍遙掌法。”輕暮問。

樂霄頷首:“但也不全是,這套逍遙遊是師傅根據我的身體狀況,重新製定的,還說讓我治好身體後,再細細研究。”微微一笑,樂霄抬眸望著輕暮:“我最喜歡,逍遙遊的總綱,逍遙乾坤,遊遍寰宇。”

“逍遙乾坤,遊遍寰宇,不愧是你師傅所創。”輕暮抬眸望著天際道:“如果有一天,我能夠放下一切,和自己所喜歡的人攜手紅塵,並肩看天地浩大,也是一種逍遙和自在。”可惜,他從出生起,就沒有什麽逍遙,更談不上自在,他一直都生活在束縛中,可這束縛早在母體的時候就已融進他的血肉,無論他喜不喜歡,終其一生他都無法擺脫。

“是呀,我就想著等自己身體大好,如果能夠像平常人一樣的話,到時我就想擇一座城,看歲月輕擦,聽時光劃過,偶爾去看一看這江山如畫。”樂霄憧憬的說。

“我聽了半天,總覺得你所設想的是你一個人。”輕暮問。

眸光微斂,樂霄淡淡道:“師傅說,我這樣的身體,想要安然度過餘生,必須妄動七情,切勿大喜大悲。”微微一笑:“其實隻要活著,我就很開心。”

隻要活著,我就很開心,樂霄,這樣的你和孤獨終老有什麽區別,你說擇一座城,原來隻是想要一個人安靜的度過那些春秋。

“樂霄,等你身體好了,我陪你看遍這世間美景。”輕暮望著樂霄靈動的雙眸:“這樣,你就不必讓自己荒蕪到遺忘。”

“好。”樂霄嘴角的笑容就像綻開的白蓮一樣美麗,卻又是那樣不可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