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上元

淑妃如何追悔莫及暫且不提,這會子皇上既然確認了淑妃“有病”,那寧芳便是無辜的。

既是無辜挨了打,怎能不賠償?

永泰帝金口一開,淑妃隻得送上大筆珍玩綢緞,還得打腫臉道,“原就想賞寧書女的。”

皇上很滿意,讓寧芳回去靜養的同時也道,“你抄來的佛經朕看到了,果然好字,該賞。不如等你好了,再來管朕討要吧。”

忍著他那曖昧的眼神,寧芳謝了隆恩。

其實她隻挨了一杖,能傷得多重?但此時偏要裝作疼得起不來身的樣子,還告了一小狀。

“論理,臣女說這話,有公報私仇之嫌。可臣女既擔當宮中女官之職,便有糾察宮中風紀之責。”

她話音才落,範維撲通跪下來,“皇上,奴才有錯,奴才該罰!”

與其等人指名道姓,不如痛快站出來吧。他就知道,打不死寧芳,必惹後患!

這回不必永泰帝開口,太監總管連材便冷著臉發話了,“你身為司禮監總管,卻不守規矩,隻為逢迎主子,便肆意妄為,實在不配繼續擔當此職。皇上,不如打他二十大板,攆去皇陵守墓,替先帝盡孝吧。”

這個很好。

永泰帝點頭應允,範維苦著臉領了。

若再爭執下去,跟香茜似的,連財產都給清光,那往後的日子要不要過了?甚至,他還在心中暗暗感謝連材,要不是他先開了口,皇上罰他去做苦役怎麽辦?那還真不如守皇陵,好歹能落個安穩終老。

既然處罰完畢,那麽也當曲終人散。

隻有塗姑姑,還攥著那本燈謎站在那裏,覺得自己象個傻瓜。

她算是明白為何文鴛會打發她留下了,根本不是因為不忍心看寧芳受罰什麽的,那賤婢一定是早知道寧芳根本不會有事!

恨恨的把燈謎扔在地上,還使勁的碾了幾腳,塗姑姑憤怒之餘,更加暗暗心驚。

今天的事,可以說是偶爾,但絕非單純運氣。

如果沒有點特別的手段,寧家那丫頭又不是國色天香,論身板還嫩得很,怎麽就能勾著皇上跑來替她作主了?

還有文鴛,在宮中多年,老於世故的她又為何會看好寧家這丫頭,甚至跑去施恩香茜,替寧芳樹名聲呢?

塗姑姑不信,一個在宮裏見多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人會有這份好心腸,更何況文鴛從來不是這麽多情的一個人。

那麽在寧芳身上,到底藏著什麽秘密?

要是寧芳如此強勁,日後待她成長起來,豈不會成為寧懷璧的一大助力?那她的兄弟,還怎麽鬥得過這位縣大人?

塗姑姑渾身一陣激靈,竟是有幾分怕了。

宮中無小事。

尤其還是這麽大節下鬧的一場,很快傳遍了後宮。

然後寧書女挨了這一杖,卻幹翻了在宮中經營多年的淑妃娘娘,實在是驚掉了一地下巴。也在許多人心目中貼上了一個凶殘標簽,輕易再沒人敢招惹,倒給寧芳暗中不知省了多少事。

東風夜放花千樹,一夜魚龍舞。

當夜幕低垂,皇宮花燈的熱鬧場麵自不必說,就是尋常大街上,都被裝點得如天上人間一般。

“賢弟,你在看什麽呢?莫非遇到哪個可心的姑娘?”一個披著暗茄色皮衣的年青文士,打趣著身邊忽地焦急上前的那個少年。

雖然這少年比他小了好幾歲,今年不過十六七,個子還矮了一頭,可青年文士卻絲毫沒有擺年長者的架子,隻是朋友間的調侃。

少年轉過頭來,那宛若女子般姣好的軼麗眉眼間,卻似有冰霜凝結,在一圈灰白毛領的映襯下,更顯生人勿近。

“蘭兄說笑了,方才我似是看到我家恩師了。隻一錯眼,人便不見了。”

青年文士,蘭廷茂訝道,“可是你曾提及,那位急公好義,救你於水火的寧恩師?”

少年點頭,他便是當年寧懷璧在回鄉途中救助過的謝雲溪。

“正是,可恩師遠在桐安任職,怎會出現在京城?大概是我眼睛花了吧。”

蘭廷茂笑道,“這世上多有麵貌相似之人,何況今兒這麽多人,你一時眼花也在所難免。回頭等你金榜提名,再回鄉報喜,到時你恩師見了,必然歡喜。”

謝雲溪既不謙虛,也不傲氣,隻淡淡道,“那就借兄台吉言了。”

爾後一笑,繼續賞燈。

旁邊百姓聽著二人說話,無不羨慕。

看他們穿著儒服,頭戴儒布,便知是今年恩科得中的舉子,來京城參加春闈的。

雖說青年文士身上的皮裘隻是尋常鄉下財主的級別,而少年更是寒酸,身上那件棉袍隻在領口鑲了圈皮毛保暖。

但難得他二人這般年輕,一個才十六七,另一個也就二十出頭。真可謂是少年得誌,前程似錦。且瞧著眉眼端正,必是正經寒門子弟,倒比那些富家紈絝子們更讓人喜歡。

有那大膽些的小娘,已經眉目含情的悄悄取下繡帕荷包,想不著痕跡的扔到他們麵前去。萬一僥幸如戲文中所說,成就一段姻緣,豈不是交了大運?

可還沒等她們出手,大街後頭一陣喧嘩,有富家子騎著高頭大馬招搖而過。一路看著眉眼俏麗的大姑娘小媳婦便縱著馬擦擦挨挨的靠過去,四處占便宜。

有個原先相中謝雲溪的小娘一時不察,給人擠著摔了一跤,跌了一身泥,隻覺又羞又憤,坐在地上便嚶嚶哭了起來。

偏那馬上的富家子見她肌膚微豐,姿色尋常,還高聲取笑。

“胖成這樣,還敢在你我麵前哭泣,美人哭是梨花帶雨,你這是什麽?梨子帶雨!”

同行之人哈哈大笑,“別看梨子胖,剝開了白白嫩嫩,倒也香甜。橫豎今兒撞上了,要不你就領回去。橫豎吹了燈,都一樣!”

那富家公子本就刻意顯擺,聞言頓時扔了一把金錢在那小娘身上。

“聽到沒有?今兒算是便宜你了,拿著錢跟本公子走吧。睡一晚,這錢便是你的。要說睡個引鳳閣的紅姑娘也不過如此了,回頭都夠你置辦嫁妝了!”

要說這一把金錢,約值二三十兩銀子,確實足夠一個尋常人家辦喜事的。可要是拿來買一個未婚少女的貞潔,卻也實在太羞辱人了。

那小娘雖家境平平,卻也是爹娘心頭的寶貝。今兒約了鄰居家女孩一起出來觀燈,沒想到卻無端遭此調戲。見對方富貴,恐怕自家招惹不起,一時之間羞憤欲絕,想死的心都有了。

正在此時,旁邊伸出一雙白淨的手,將掉在地上的金錢一枚一枚撿拾起來,拿帕子包好,交到小娘手裏,並將她穩穩的扶了起來。

“畜生亂吠,難道也要人去跟畜生相爭麽?快別胡思亂想了,趕緊和同伴歸家去吧。錢財隻當給你壓驚,拿著沒事。”

那小娘身陷絕境,不意得人搭救,哪怕隻是一句暖心的話,也讓她感激萬分。待抬起朦朧淚眼,再看向這好心人,竟是之前自己中意的少年郎時,心中震動,更加難以言敘。

那富家子勃然怒道,“什麽人敢在小爺麵前搗亂?你可知道上一個得罪小爺的人,如今怎樣了麽?”

謝雲溪把小娘輕輕推向她女伴那邊,轉身擋著路道,“我不知上一個得罪你的人怎樣,但你可知道上一個得罪我的畜生怎樣了?”

他忽地一笑,眉目之間極盡風流,卻是伸出白玉般的手掌,比了一個殺的動作,“那惡狗被小爺設計套住,紅燒吃了。”

富家子大怒,揮鞭便打了過去。

謝雲溪抬袖去擋,身上棉袍卻頓時給抽開了一條尺許長的口子,鞭尾還在他秀麗的下巴上,留下一道鮮明的血痕。

蘭廷茂大驚,他和謝雲溪算是同鄉,遇到這種情況,怎能不幫?趕緊站了出來。

“你們怎麽能這樣當街打人呢?我們可不是尋常百姓,都是有功名的舉人!見官都可以不拜的,你們憑什麽欺負人?”

他滿以為這些富家子隻是看他們衣飾尋常才如此驕橫無禮,誰知聽了他這番話後,那些紈絝子弟們竟是笑得更加大聲。

“聽聽,好大威風!舉人老爺,那小的打了您,您要不要打回來?呸!”

突然一口唾沫,直接淬到了蘭廷茂的臉上。

那富家子傲慢道,“你們不過才考中舉人,就算考中進士又如何?能不能授個官還是未知數呢。就算授了官,還得熬多少年才能混一個世襲罔替?就算熬到了,可我娘是公主,小爺我生來就是侯府世子,如何就打不得你?”

說著話,他又是一鞭子抽向蘭廷茂,還道,“有種你就去告啊,看京兆衙敢不敢收你這位舉人老爺的狀子!”

要說蘭廷茂,在鄉間也算是富家子弟,從小被丫鬟婆子捧著長大的,幾時受過這種羞辱?

當下氣得渾身直顫,直想和人拚命。

可謝雲溪卻攔著他道,“話說得沒錯!人家堂堂公主之子,侯府世子,當街打兩個寒門舉人算什麽?就算是殺了你我,又能如何?你我雖說十年苦讀,耗盡父母長輩心血,可在他們眼裏算得了什麽?隻怕比不上人家一根寒毛。橫豎從來隻聽說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何曾管得到公主之子,侯府世子!”

這番話說得又尖又利,隻聽得圍觀百姓們怒火中燒,而富家公子們臉色微變。

百姓中已經有熱血的操起一根扁擔,擋在了他們麵前。

“二位舉人老爺別怕!他們若真敢傷了你們,小人願意去官府作證,主持公道!咱們窮人家的孩子怎麽啦?憑什麽就活該給人欺負?就不信皇上老人家,會偏著你這種不肖兒孫!”

“說得好!我們也願意作證!咱們窮人家的孩子考中功名多不容易?怎能被人這樣糟賤?你們若要打他們,就得從我們身上跨過去!”

“老漢今年活了七十有二,按理見官都可以不拜。你們有種,就先打死老漢!”

“老伯你退下!讓我們來。看誰敢動手!”

……

無疑,謝雲溪這番話,戳中了百姓們最不能被人觸碰的底線。寒門唯一能與高門抗衡,或者晉級為高門的途徑是什麽?

是讀書!

是科舉!

是功名!

如果好好讀書,考中功名還不能改變個人與家族的命運,那讓天下百姓還有什麽盼頭?他們還為什麽要節衣縮食,供兒孫讀書,求一個光耀門楣?

富家子調戲小民女,隻要不是自家姑娘,百姓看到多半是敢怒不敢言。有些心思狹隘的,說不定還要怪那小娘不該拋頭露麵,招惹是非。

但若是富家子當街毆打窮舉子,便不是自家人,也極易激起百姓的憤慨,因為這侮辱了他們所有人心中向上的信念。

眼看這小舉人三言兩語竟挑唆得百姓大怒,隱隱有圍毆之勢,這幫富家子開始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