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嫉妒

永泰帝站在後麵的小亭子裏,臉上不知是怒是喜。

方才,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旖旎春花掩映下,那薄怒的男子,揪著少女的臉頰,是世間任何高明畫師,都勾勒不出的美好畫卷。

也許那男子都沒有意識到,可當他的眼睛落在女孩身上時,有著永泰帝這樣世故的老年人,才能敏銳察覺到的,對他人的排斥之意。

就象一隻年輕的猛獸,正圈畫自己的禁地。而落入他禁地的少女,雖然皺眉呼痛,卻看不出半分逃離之意。

兩個人就那麽自自然然,不帶半分欲念的相處著,卻好似有一層無形的圍牆,把他們跟旁人隔絕開來。

那是隻有青年男女,彼此毫無心機的時候,才會有的一種純淨。

等他們意識到這是一種多麽難得而寶貴的情感時,往往已經再也回不到那個境地了。

永泰帝再一次回憶起當年那個叫琉璃的小宮女,也曾這麽毫無機心的冒著早春寒涼的露水,隻為去采枝頭第一朵鮮花給他。

他玩笑著揪她小辮的時候,她也曾經這麽瞪著眼睛,連連呼痛,卻連他的手都舍不得打一下。

那時的他,並不是皇上,也不是太子,隻是宮中眾多皇孫之一,給不了她什麽。可那小宮女卻仍願意發自內心的對他好,所以他才會惦記了這許多年。

當然,那時的他也曾經滿懷憧憬,就算他娶不了個小宮女做正妻,但一定要納她為自己的第一個妃子,把最多的寵愛都給她。

他當然沒有做到。

因為當時母妃為他選了侯家女兒為妃,而當時侯家勢力正盛,為了討好嶽家,坐上皇位,他甚至都不能表示出對那小宮女的半點好感。

但他私心仍想著,隻要她還在宮裏,等自己日後繼位,還是能納她為妃的。

可他這也沒有做到。

因為從長房手上奪來皇位的皇祖父周王過世,父親繼位,宮中大赦,要放歸一批宮女。琉璃早已過了二十五歲,便也在此列。

此事還是永泰帝親自定下的,那時的他,完全忙忘了琉璃的存在,甚至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她了。

倒是侯氏曾委婉提了句,“太子瞧著哪些用慣的老人要留下,也要提前打發人去說一聲。”

彼此,永泰帝剛當上太子,正是樹立自己良好形象的時候,頓時說沒有。

可等到他終於想起琉璃的時候,那小宮女早就出宮好些年,都不知去往何方了。

從那以後,永泰帝就記恨上了侯氏。

她如果真心提醒,就不能提醒得更明白一點嗎?

所以在登基之後,他隻給了侯氏惠妃的名份,哪怕對她生下的大皇子,心裏也總是存著一根刺。

於是在得知寧芳的閨名時,會讓他想到侯氏的閨名也叫明芳因而不喜,所以才一定要賜給她一個跟琉璃相近的同音字,鸝兒。

因為寧芳臉上的笑容實在是太象當年的琉璃了,都那麽明淨開朗、純粹真誠。

永泰帝深知,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在寧芳這個年紀,尤其是在宮裏,仍能保持著這樣幹淨的心,和這樣明朗笑容的。

但是,當永泰帝發現,這樣的笑容,正被另一個人悄然占據時,這讓他怎麽忍?

就象好不容易遇到一塊璞玉,正想按著自己的意思慢慢雕琢,誰知還沒下手,卻發現還有人同樣發現了她的美,正加以勾描。

身為一個坐擁天下的帝王,永泰帝本能的覺得自己的尊嚴被冒犯了,那塊玉髒了,被人糟蹋了,所以他不想要了。

可要就這麽放手嗎?

他又有著濃濃的不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都是他的,憑什麽這個小女子第一個遇到的人不是他?

嫉妒,

就象是條毒蛇,在啃噬著一個帝王的心。

不管他承不承認,這一刻的他,與之前淑妃莊嬪妒忌寧芳的心情,無一例外的重合了。

那是一個年歲漸長的人,對逝去青春的無可奈何。那是無論多少權勢,多少富貴都無法挽回的東西。如果世間有一樣絕對的公平,那唯有時光。

永泰帝矛盾著,糾結著,慢慢的往下走著。

這一刻,誰也猜不出這個年老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麽,連材公公也隻能恭謹著問。

“陛下,要去花園裏走一走麽?”

按往年規矩,每年花朝節,皇上都會親自到禦花園裏走一走,隨意抽取幾個掛在枝頭的彩花,許以製作的小宮女金帛賞賜,謂之酬花神。從而保佑子孫繁茂,如花開不盡。

可眼下,永泰帝顯然沒了這份心情。

但酬謝神靈乃是大事,又不好不辦。所以他便吩咐了一句,“今年朕就不去了,讓幾位要大婚的皇孫們去吧,也請花神保佑他們早日開枝散葉。唔……”

沉吟片刻,他到底不願意把這樣的好處隻分給他的孫子們,又補了一句,“讓新科貢士們也去,各選一個彩花,回頭在宴會上做些詩詞來看。”

連材應了,趕緊吩咐下去,這邊再不敢多話,隻伴著永泰帝慢悠悠走著,梳理他矛盾而糾結的心情。

而這樣沉悶的局麵,直到慶平公主到來,才得以緩解。

“皇上因何悶悶不樂?可是怪這禦花園裏的漂亮花兒太多,迷了眼麽?”

要說人長得好就是占便宜,況且伸手不打笑臉人,慶平公主自重回宮廷以來,一直是乖順喜慶的模樣。饒是永泰帝心情不大好,也給她逗得微微笑了。

“你這丫頭倒是嘴甜,怨不得滿京城的千金小姐都給你迷住了。”

“那也是兒臣的福份,從皇上這裏繼承了些許皮毛而已。”

這個馬屁拍得好,正中永泰帝心坎。把他被滄桑歲月打擊的老心髒重又激活了幾分,臉上笑容便也多了幾分。

“慣會說嘴!你今兒怎麽來得這樣晚?有沒有拜過花神?”

“咳,兒臣那手藝,還是別拿到宮裏來獻醜了,一早就給身邊宮女催著在自家園子裏拜過了。不過今兒來得來得遲些,倒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去拿給您準備的禮物了。”

哦,永泰帝來了三分興趣。

花朝節是女兒節,一般都是家中父兄給妻子女兒送禮物,這還是頭一回有人給他準備禮物。

“那朕倒要看看,你準備了什麽好東西。”

慶平公主笑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值錢物件,隻是兒臣用了些心思罷了,若能博皇祖父一笑,便是兒臣的孝心了。”

說著,她便命人展開一個包袱,抖出裏麵的一件袍子來。

永泰帝一下就驚豔了。

這袍子不是用尋常料子,而是用各種各樣的碎錦緞,製成花朵模樣,然後拚在一起做成的。

若說單製一朵並不費事,但難的是把上百種顏色不同的碎錦緞拚在一起,還拚得讓人覺得好看,這就需要極巧的心思和極強的審美能力了。

慶平公主親自獻上大氅,笑道,“這袍子上頭不多不少,剛好一百朵花。兒臣借這百花袍祝願皇上青春永駐,兒孫昌茂,如花開錦繡,福壽綿延!”

永泰帝真挺高興的,“說得好!你既送朕這百花袍,朕就命尚宮局製一百枝金釵賞給你!”

慶平公主一笑,“那還是算了吧,皇祖父知道,我慣不愛弄那些花兒朵兒的。一百枝金釵擱在我那裏,也是浪費了。不如回頭兒臣想起要什麽,您再賞我可好?”

永泰帝哈哈一笑,“也好。”

此時正好有宮人稟告,說是宴席已經準備好了,請皇上移駕。

心情大好的永泰帝就披著這件百花袍,高高興興帶著慶平公主一起去赴宴了。

席間臣子皇孫們看到他披著這麽一件錦繡斑斕的百花袍,紛紛頌揚皇上如何青春年少,直把永泰帝誇得酒還沒喝幾杯,人都已經要醉了。在一片歌舞升平,歌功頌德的好春光裏,隻覺自己還可再活五百年!

興致一起,便想起之前的吩咐,讓新科們將做好的詩詞拿上來看。

要說一般貢士隻有過了殿試,得了進士功名,才能進宮赴宴,也就是百姓口中俗稱的瓊林宴。但今日皇上有興致,特意擇優召了部分進士入宮,且多是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大部分人心裏就有數了。

有些人存了心的就會刻意打扮一番,雖然進宮都是同樣的一身玉白色的錦袍,但許多人在身上的佩飾上就下足了工夫,綴玉點花的,打扮得十分亮眼,力圖能在天子麵前博一個好印象。

其中不少貢士還真生得不錯,走到永泰帝跟前來獻詩時,就引發了不少人關注。但就在這樣一片刷臉的氛圍裏,永泰帝還是留意到了一首詩。

應該說,他是先留意到了寫詩之人的一筆好字。

剛勁有力,卻不失法度。

再看他的詩,用詞樸實,卻帶著一份淡雅悠遠,曆練磨難卻堅強不屈的頑強。便是永泰帝今天主要目的是相看年輕人,也未免動了愛才之意。

“這位詠茉莉的是哪一位?”

天子一言,立驚四座。

永泰帝以為起碼得是個三十歲的大叔了,沒想到一片玉白錦袍中卻站起兩位年輕俊彥。

一位個子稍高些,文質彬彬,另一位雖要矮些,但一張臉上眉目如畫,堪稱絕色。饒是永泰帝坐擁後宮三千,也少見漂亮過他的女子。

但更難得的是,這矮個子通身雖沒有加半點裝飾,但他頭上儒巾多繡了一道紅邊。

那是隻有本屆會元才能加的紅邊,本身就已是最好的裝飾。

永泰帝看得既驚且喜,不管寫的那一位,都已經極大的滿足了他的需要。

“隻是怎麽會有兩位?難道你二人今日皆是茉莉為題?”

個子矮些的男子看了身邊男子一眼,那高個男子才如夢方醒般趕緊道,“回皇上,我二人今日皆是茉莉為題,不知您看的是哪一篇?”

永泰帝來了興趣,“你二人認識麽?怎會坐在一處,又做一樣的題目?”

依舊是那高個子回話,“是,學生蘭廷茂,與謝雲溪謝會元是同鄉考生,在省城鄉試時認識,後一起結伴上京。這回僥幸一同中了貢士,又來皇宮赴宴,實在是三生有幸。方才原本學生選的是一枝芍藥,但見謝會元選了一枝茉莉,便勸他此花太過平常,不大好寫,勸他另換一枝。可他卻說,此花雖平常,卻是他家中小妹最喜歡的花。因他小妹長年靠著養茉莉換錢供他筆墨讀書,是以他今日可以不寫別的,但一定要寫寫這個花。學生受了感動,便決意填一首茉莉詞,與之相和。”

永泰帝點頭讚道,“他有兄妹之情,你有朋友之義,能一同得中,果見福報。”

旁邊大臣立即道,“這也是皇上慧眼,才於茫茫人海中將他二人選拔出來。”

永泰帝受了這記奉承,十分舒坦。

而同來赴宴的次輔謝應台見皇上歡喜,更是立即湊趣拉攏道,“不意謝會元竟是老臣本家,聽你這姓名輩份倒似我山陰謝氏族人,不知出自哪一房?”

要是一般人,肯定就附和起來,誰知這位謝會元卻淡淡道,“學生出身寒微,不敢高攀謝閣老門楣。至於姓名輩份,天下謝氏多半相近,若個個都來認親,隻怕謝閣老也招架不來。”

謝應台不意碰了這麽個軟釘子,很是沒趣,但永泰帝卻越發歡喜起來。

雖然謝應台是他倚重的老臣,可越是如此,越應謹慎。這還當著他的麵,勾搭新科會元是要幹什麽?

就算是本家想套個近乎,拉幫結派也不要做得這麽明顯吧。

倒是這新科會元有幾分傲氣,當著他的麵就拒絕了閣老的示好。所以永泰帝想要重用此人的心,便重了三分。

但天子隆恩,豈是那麽容易就示下的?

於是永泰帝裝模作樣的翻出蘭廷茂的那首茉莉詞,讚了句不錯,然後再看向冷淡寡言的謝雲溪。

“謝會元年紀輕輕,看詩中卻仿佛經曆過不少事啊。”

謝雲溪道,“皇上明查,學生少年喪父,全賴恩師眷顧,家族庇護方有今日,是以寫這首詠茉莉時,念及小妹多年辛苦,雙手粗糙遠勝尋常女子,才有感而發。”

永泰帝不以為意道,“看你年紀尚輕,小妹自然更小,待你衣錦還衣,好好將養上幾年,便能養好了。”

說真的,要是這位謝會元的妹子有他兄長這般絕色,哪怕隻有八分,那永泰帝就算頂著朝臣非議,也要將其納入後宮了。

可不知是這位謝會元太過聰明還是怎地,居然似是猜到他的心思,頓時道,“自小勞作慣的人,指節都會變粗,想是養不回來了。且我家小妹無論相貌心性,更似亡父,對自己的容貌並不在意。便是學生有了小小出息,想來小妹也不會停下勞作吧。”

永泰帝一聽就皺了眉,腦子裏頓時浮現一個五大三粗的鄉下妹子模樣。

雖然民間常說,象爹的女孩有福,但也多半沒那麽漂亮。

看謝雲溪身上並無華麗裝飾,想來家境貧寒,而妹妹還要種花供哥哥讀書,自己肯定就沒得書念了。

琴棋書畫什麽的就不要指望,若還沒有絕色,那樣一個鄉下妹子要了又有什麽意思?再說宮中美人這麽多,他也不是一定要多個嬪妃。

所以他反而對謝雲溪本身更感興趣,“不知謝貢士可曾娶妻,或訂下親事?”

如果能把這麽優秀的人才招徠做女婿或孫女婿,倒是不錯的選擇。既拿得出手,又沒有什麽身家背景,不擔心他會結黨營私。回頭在殿試時點個狀元,也算是成就一段佳話。

反正皇家嫁女也不靠婆家過日子,自有封地田莊,委屈不著。

聽皇上這麽一說,在場幾位待嫁的公主皇孫女皆向這位謝會元悄悄望去,就連最挑剔的宜華公主都覺這樣的夫婿不算辱沒她們了。

誰知這位謝雲溪謝貢士卻是不解風情之極,“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學生父親既然不在了,婚事自當由恩師做主。”

這樣明顯的回絕之意,讓永泰帝臉上不好看了。

謝應台正懷恨在心呢,頓時道,“你既中貢士,便是天子門生,難道聖上還大不過你恩師?”

可謝雲溪卻道,“聖上自是千倍百倍大過恩師,但若無恩師活命之恩,學生今日連走到聖上麵前的資格都沒有。聖上隆恩自當肝膽塗地,報效於朝廷。至於學生婚事這些私事,便交由恩師處理便是。”

這話說得眾人無語,看他實在不識抬舉,永泰帝也沒了興致。

倒是小氣病發作,道,“既然如此,朕賜你一門親事,讓你恩師作主可好?便是你選中的彩花主人,去查查是哪位宮女所製,賜於謝會元為妻,也算是成就一樁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