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傷逝

汪思歸雖沒見過夏珍珍,但平常總聽女兒說起,對夏家人印象極好。

兒子想去探望夏家老人,他也允了,還想跟著同去。

可汪念祖一聽,卻是極不情願,“我都這麽大人了,難道自己不認路麽?再說爹您身上有正事,何必為我瞎耽誤工夫?我就去代姐姐磕幾個頭就回來。”

汪思歸想想也是。

為了念葭的安全,他們一家隻能以義女相稱。義弟代姐去磕頭沒啥事,可義父代女去探望就太過了吧?扯起來未免事多。

再說他們在金陵停泊,一是為了休整,二也是為了采買些貨物販賣。趁著年底正好賺一票,如今島上也快小一千號人了,可都等著吃飯哪。

於是想想,汪思歸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你可抓緊著些,若三天回不來,就直接去杭州會合。我還要去販些綢緞,地方你可還記得?”

“記得記得。爹你放心吧,我都這麽大人了,也該自己闖**闖** 了。走前姐夫還送了我把刀,教了我幾招的。我又不欺負人,防身夠用了。”

江南富庶,尤其金陵一帶,繁華昌盛,又少窮山惡水。路都好走,也沒什麽強盜。但為防萬一,汪思歸還是派了個老成夥計跟著,再三交待,才放兒子去了。

回頭田夫人知道,自然一通埋怨。

汪思歸卻道,“小鷹長大總要自己飛的,且念祖上回不說跟寧家小公子聊得還挺投機麽?讓他去走動走動,能結一段善緣,也是好事。”

田夫人這才不言語了。

泰興縣。

夏家如今是喜憂參半,全虧汪思歸給他們張羅的快船,夏家兄弟幾個中秋節前便趕了回來。

一路捧著爹娘的封誥回府,轟動了整個縣城。連縣太爺都親來觀禮道賀,很是熱鬧了一番。

但夏老太太,真是不大好了。

虧得有寧芳送的人參吊命,好歹撐過了中秋節。但如今已是藥石無效,隻活一日算一日了。

夏明啟未免埋怨妻子,“娘既病得這麽重,你怎麽不在信中說清楚?好叫妹妹一同歸來。如今這最後一眼,怕是看不到了。”

辛夫人沒說話,倒是夏繼祖道,“爹您別怪娘了,是祖父堅持不讓說的。如今姑父當官不自由,芳表妹又嫁到王府,小姑姑心裏不知多煎熬呢,如何能叫她回來?且那邊也是一屋子老小要人照顧。小姑姑嫁了人,到底就是寧家的人了。連就近在金陵的君眉表妹和鸞兒咱們都沒告訴,怎好大老遠的叫小姑姑回來?”

夏明啟聽著直歎氣,“是我錯怪你娘了。這養女兒真是心酸,爹娘生平最疼小妹,如今卻離得最遠。往後咱們家的女孩兒,可再不能遠嫁了。”

辛夫人才道,“老爺這話就有些使小性子了,妾雖女子,也知嫁人當嫁賢的道理。當年爹娘把妹妹許配給寧家,也是看中寧家的門風和妹夫的為人。難道就為了舍不得孩子們,隨便配個鄉野村夫麽?妹妹雖不能歸來,但若不是妹夫出息,大外甥女爭氣,爹娘如何當得上這員外和安人?我瞧爹娘雖有遺憾,卻也是歡喜的。如今娘不大好了,咱們更應該打起精神,說說笑笑才是。”

夏明啟道,“虧我還是男人,竟不如你想得通透。這些天你服侍爹娘,也著實辛苦了。”

辛夫人一笑,眼角皺紋裏雖透著疲憊,但目光安寧,“老人費心費力養咱們一場,不就圖個養老送終麽?談不上辛苦。這燕窩粥剛燉好了,老爺送去吧,也陪爹娘說說話。”

夏明啟應下,端了燕窩粥便過去了。

卻見爹娘不在屋裏,而是讓人抬到了夏珍珍住過的閨房,正拿著對女兒做過的小香袋兒說話。

夏老太公道,“這是珍珍小時候第一次做了送我的,當時你還妒忌了,說隻給我,沒給你做。搞得珍珍又慌慌張張熬了兩夜,才趕了一隻出來。看,你的比我的醜!”

夏老太太如今時常犯迷糊,可聽了這話,頓時清醒了。

“胡說!明明一樣好看。珍珍才八歲呢,能做這樣已經不錯了。哎,我聞到桂花開了,板栗也該下來了吧?快去稱上二斤,給珍珍燒雞吃,那孩子就好這一口。讓廚子隻許剁雞腿和雞翅膀,不許放別的。上回那老貨手欠,放了塊雞胸肉,珍珍半天嚼不爛,都把我小寶貝委屈哭了。”

那大概是妹妹三四歲時候的事了,後來家裏給她燒雞,再沒放過一塊死肉。沒想到娘都病糊塗了,竟還記得。

夏明啟聽得心酸,端了燕窩粥進來,“娘,您累不累,喝口燕窩粥吧?這可是妹妹特意讓我帶回來,孝敬您的呢!”

夏老太太晃了下神,才模糊想起她的女兒已經嫁人了。

“是珍珍孝敬我的呀,快拿來我嚐嚐。也給你爹嚐一口,省得老頭子妒忌!”

夏老太公樂嗬嗬的打趣,“那就謝過珍兒她娘啦!”

夏老太太心情頗好的喝了兩口,便吃不下去了。

五穀養人。

若連粥都喝不進,真的是不行了。夏明啟正難過著,汪念祖到了。

夏老太太正好聽著,“誰,哪家孩子來了?”

夏明啟道,“是山雁的弟弟,就是芳兒從前的丫頭,跟著她上了京城的。這回我們能這麽快回來,多虧了這個小兄弟家裏聯係船呢!”

他心裏自然還記得,四弟曾經說過,這孩子生得與失蹤多年的二弟相象之事。但眼下,顯然不是打聽這事的好時機。萬一不是,可讓老人有多失望?

夏老太太其實已經不太記得山雁是誰了,但聽說外孫女身邊的人,還專程來看她,還是很高興。

“真是個情義的,讓孩子進來吧。”

夏老太公故意打趣,“上回你拽了我的銀扣子送人家,這回來人可得你自己打賞了。”

“老東西,真小氣!我打賞就打賞,莫非我還稀罕你幾顆破扣子?”

老兩口拌著嘴,夏存儉親自領著汪念祖進來了。

遠遠的瞧見這年輕人,夏老太公眯了眼,夏老太太卻是一下怔了。

“老頭子,我怎麽看到老二啦?我又做夢了吧?怎麽還夢到他小時候了?”

夏老太公正想說話,可夏老太太卻哭了起來,“你們都別說話,讓我夢!老二啊,你快過來,娘快想死你了!你這狠心的孩子,這些年究竟跑到哪兒去了?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擔心……這外頭的日子不好過吧,瞧你這黑的,瘦的喲,可疼死我了……”

汪念祖整個人都懵了。

而夏家一屋子人,都聽哭了。

夏存儉含著眼淚,低低解釋,“我家二叔失蹤多年,祖母已到彌留之際,神智有些迷糊,你哄哄她,行麽?”

自然是行的。

汪念祖也不知道為什麽,瞧著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哭得這樣傷心,心裏也極為難受。若他有祖母,應該也是這樣想念他們的吧?

“您別哭,別傷心了……”

當他伸手擦去夏老太太臉上的眼淚時,自己的眼中不知為何,也劈裏啪啦滾下淚來。

“我的兒啊!”

夏老太太一把抱住他,失聲痛哭。

等著哭夠了,夏老太太奇異的精神煥發了。成日裏拉著汪念祖,逢人便說她兒子找回來了。

每日裏還要廚房做她兒子愛吃的菜,叫裁縫給她兒子做新衣裳,甚至每天晚上,都要守著汪念祖睡著,才肯去睡。

但見有人想說什麽,全都被夏老太公一個眼神製止了。

夏明啟背地裏更是哭過好幾回了,夏老太太顯然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時候了。這時候讓她高興就好了,何苦去戳穿真相?

汪念祖沒想到會在夏家耽擱這些天,可也實在說不出要走的話。

三天後的午後,在他試穿新衣裳的時候,夏老太太忽地握著他的手,眼神清明的微笑起來。

“好孩子,你真是個好孩子。肯白白哄著老婆子,高興這麽些天。老頭子呀,我就要去了,回頭你替我補份禮給他,行嗎?”

夏老太公點頭,“你安心去吧,有我呢。不會讓你欠著的。”

夏老太太淚流滿麵道,“我這一輩子呀,跟著你苦也吃過,福也享過,如今要走了,沒啥遺憾的。就隻著惦記兩件事:一是咱們老二沒能找回來,二是我那珍珍,我那苦命的小珍珍沒兒子呀!她那幾個閨女都是好孩子,可閨女大了,總要嫁人的。萬一將來寧家小子喪了良心,我的小珍珍可怎麽辦啊?”

夏老太公伸出蒼老的手,抹去老妻臉上的淚,“你別擔心,我都記著哪!老二我會接著找,珍珍那裏我也有安排了。我早寫好了信,就等著我死了,寄給親家母。若將來寧家小子有良心便罷,若沒良心,就讓珍珍跟著芳兒過日子去。那孩子都是王妃了,家裏又沒個長輩,隻要跟著她,任誰都欺負不了珍珍的。親家母是個厚道人,瞧著咱們兩個老不死的份上,會答應的。”

夏老太太這才點頭,“那行,那我就放心了。對了,老大,老大你在哪兒?”

夏明啟撲通跪下,淚如雨下,“娘,娘我在這兒呢!”

老太太是真不行了,眼睛都看不見了。

夏老太太道,“要是我跟你爹都走了,還沒找到你二弟,你可別忘了繼續找啊!”

“娘,娘我死都不會忘的……”夏明啟哭到哽咽,說不下去了。

夏明昌和夏明達也跟著跪下了,哭著保證,“娘,我們也會記得找!還有小妹,我們都會替您二老盯著,萬不叫人欺負了她。”

夏老太太露出一抹慈笑,“好呀,好呀!你們都是好孩子,等到我到天上,會保佑你們的。老頭子呀,我就先走一步了。你好好保重,別太傷心了。我不急,我在地底下慢慢等著你。等日後有了老二和珍珍的好消息,都別忘了告訴我。還有存儉,存儉你若考上秀才,也記得跟祖母說一聲啊!”

夏存儉哭著爬過來,“記得,祖母我一定記得!”

“好孩子,你要用功,也別累壞了身子。對了,這位小哥,小哥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

汪念祖這才回過神來,“我姓汪,叫念祖……”

“真好名字。念祖,念祖,你爹肯定也是個孝順孩子……”

汪念祖正想說他爹也是丟了家人的,可忽地隻聽周遭爆發出巨大哭聲。

“娘,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