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番外2風箏誤

京城二百裏外的榆縣方家,共有姐妹七個。五娘原是閨中姐妹裏最不出挑的一個,卻偏偏嫁得最好。

倒不是她爹官有多大,而是人家運氣好,不挑不揀。

當初說親的時候,人人都說苗家家世雖好,可惜二子是個紈絝。且要遠嫁京城,娘家隻怕輕易護不得,於是幾個姐妹都不樂意了。

隻有五娘不忍見爹娘為難,答應嫁了。

誰知嫁後發現丈夫並不是旁人說的那般不堪,生得既好,也肯上進。年紀輕輕,就在工部當了從七品的實權主事。

雖說是靠著家族長輩才謀到的差使,但不也是他自己爭氣,才提拔起來的麽?

嫁去七八年,五娘也生兒育女的,眼看就把這少夫人的位置坐得牢牢。

所以方五娘一直相信,老天疼憨人。於是她在婆家更加不爭不搶,凡事都肯退讓,替別人多想一步,倒是上上下下相處得格外和睦。

這日眼見開春,天氣正好,她便帶了下人收拾屋子,卻無意中從丈夫的書房裏,翻出一隻舊風箏。

風箏倒是平平無凡,最簡單方正的模樣,但風箏背上的字畫,倒是頗有些意思。

右邊那字,她一眼就能認出來,是丈夫苗天麟的。

歪歪扭扭,題著他自己的大名呢,一看就是小時候寫的。

但右邊那副小畫,卻是很有些功底。雖隻簡單畫了幾枝浮萍,兩尾遊魚,卻靈動之極。就連方五娘這不怎麽懂書畫之人,瞧著都覺極為有趣。

正瞧得入神,打小服侍丈夫的通房丫鬟,侍妾菊香,抱著她親生女進來了。瞧見她在看這風箏,卻是一愣。

倒是她的女兒,剛一歲多的三姐兒看到,咿咿呀呀的伸手想要。

菊香忙拉著女兒小手,不許她碰,又跟方五娘殷勤道,“奶奶快些收起來吧,若要二爺回來看到,會不高興的。”

方五娘奇道,“為什麽不高興?這風箏瞧著也沒有多金貴啊?”

菊香支支吾吾道,“奶奶別問了。奴婢怎敢害你?對了,小姑奶奶回來了,您過去瞧瞧吧。”

方五娘心中雖存著疑惑,到底收起風箏,略添了兩件釵環,才去婆婆屋裏見小姑子了。

自大嫂隨大哥到外地赴任,她這二媳婦就再也快活不得。得擔起許多家事不說,人情往來也是推脫不得的。

且這小姑子乃是公婆的小女兒,從前在家極是嬌寵。大了又托婆婆和英王府謝二夫人交好的福,給小姑子說了門很不錯的親事。每次回來都插金戴玉的,她要不收拾收拾,還真不好意思見她。今兒還沒進婆婆門呢,在窗下就聽著婆婆在罵。

“……誰叫你自己不爭氣?當年我舍了老臉,要把你說給寧家二郎,你卻嫌棄人家是個武夫。如今這女婿倒是書香門第,也是你自己中意,卻又嫌人家處處留情。都成親這麽些年,這會子再哭鼻子,可有用麽?”

方五娘一愣,就不知該不該進去。

但小丫鬟早看到她了,還伶俐的打起門簾,“二奶奶來了!”

然後,方五娘隻得賠笑,裝作沒事人的模樣,進去招呼,“姑奶奶回來啦!”

就見小姑苗氏,眼圈微紅,麵上猶有淚痕未幹,她也不好裝作不知道了,“這怎麽了?是眼睛裏招了灰麽?”

倒是婆婆苗夫人,眼見瞞不過,索性冷笑直言道,“自家嫂子麵前裝什麽裝?你們妹夫要納小,這沒用的東西,就跑回娘家哭鼻子呢!”

這,這讓方五娘可怎麽說?

她丈夫已經算是很不紈絝的了,可房裏不也有個菊香麽?

所以她隻得勸道,“我當是什麽大事呢,隻要不是外頭那些妖裏妖氣的女人,正經良家小戶,或清白丫鬟什麽的,納就納了吧,也越不過你去。”

可小姑苗氏被親娘罵了半天,也不好反駁,聽嫂子這麽一說,卻是炸了,“怎麽就不是大事了?那全天下好女人多了去了,難道見一個就要娶一個嗎?那一輩子隻娶一個的好男人,不也有嗎?我說他們劉家,就是家風不正!”

“閉嘴!”苗夫人怒了,“你嫂子好心勸你,倒勸出一身不是了?若說納妾就是家風不正,那你爹,你哥哥們,是不是全都家風不正了?你要再這樣不講道理,幹脆也別回劉家了,我叫你女婿寫個休書,即刻送你出家當姑子去!”

她這一發火,總算把小姑子鎮住了。

方五娘也不能讓兩母女僵著,隻好打了個圓場,“瞧娘說的,哪有這麽嚴重?小姑就是一下子氣不順,才在自己娘家發發牢騷而已。我去讓廚房,給她備兩個愛吃的小菜,也給娘燉一盅去濕補身的湯。這開春了,也要隨著時節補一補的。”

苗夫人微一頷首,示意這個媳婦去了,然後教訓女兒,“看看你嫂子,就比你懂事。你若能有她一半,我就不操心了。”

方五娘其實知道,這話是婆婆故意說給她聽的。但別人願意說好話,為什麽不聽呢?

等她轉了一圈回來,小姑子的氣也被婆婆打壓得差不多了,母女兩個在那裏又說又笑的講起京城八卦。

看她進來,小姑苗氏忽地想起一事,命人拿了個錦盒出來。裏頭裝的是一副給小孩子賀生的長命鎖。瞧著很是精致,頗為貴重。

“勞煩二嫂回頭替娘給謝二夫人送東西時,命人把這份禮物,順路給武昌府的楚家七少奶奶送去吧。”

武昌府楚家?方氏倒知道些許。

那可是楚地的名門望族,隻沒想到,小姑子居然還認識這種人家?

苗夫人詫異道,“啊,是萍丫頭有了嗎?”

小姑苗氏抿嘴笑道,“如今謝二夫人去了江南,娘的消息就沒我靈通了吧?過年赴宴時,我聽平陽侯夫人略提過一嘴。”

看方氏不解,她便好心多說了幾句,“平陽侯夫人原是刑部謝侍郎的妹妹,因英王妃她爹寧大人是謝侍郎的恩師,平陽侯夫人的婚事,當年又是英王妃促成,是以她跟寧家素來走動得極近。”

方五娘這下明白了,平陽侯韓家夫人謝潤娘,聽說隻是庶出,卻被當年的永寧長公主慧眼識珠,相中給自己兒子韓褘為妻。

如今謝潤娘的親哥哥,謝探花卻是官運亨通,已至刑部侍郎,那尚書之位也是指日可待。原來這親事裏,還有這些緣故。

小姑苗氏道,“這些年,英王妃遠在平涼府,平陽侯夫人在京城,一直照應著寧家五小姐。那寧家五小姐於極有天份,跟著董大師學藝多年,曾經差一點……”

“差一點給召進宮當女供奉呢!”苗夫人瞪一眼女兒,主動把話接了過去,“這寧家五姑娘曾經在我們家住過幾天,跟你妹妹也認得。你妹妹成親生孩子,人家都送過禮的,如今回一個,倒也很是應該。

要說這寧五姑娘,也是個有福氣的。因才華出眾,董大師也愛惜這個小女弟子,是他老人家親自牽線,央了荊州管氏作媒,把她說給了武昌府的楚家。如今終於開花結果,有了孩子,倒是可喜可賀。”

小姑苗氏睨著她娘笑笑,感慨道,“我倒不羨慕她嫁進楚家,隻羨慕她嫁前,寧家曾有言在先,說寧家的女兒,非七年無子,才許女婿納妾。這細算算,萍姐姐嫁去正好快七年了呢。”

苗夫人嗔道,“你少羨慕人家,那是寧家情況特殊!他家老太太,還有嫡子寧大人都因成親三年無子,家中納了妾,結果都不怎麽好,是以寧家才立下規矩,不管是嫁出去的女兒,還是娶進門的媳婦,非七年無出,方可納妾。”

方氏點頭,“那也真是被嚇怕了。不過這樣一來,他們家怕是好接媳婦,難嫁閨女吧?”

嗤!苗夫人橫了女兒一眼,道,“有什麽難嫁的?寧大人三個女兒,長女就不必說了,正是去了平涼府的英王妃。次女嫁的是戚老都督夫人高氏的幼弟,自幼養在戚家的,年紀輕輕就憑真本事博了個六品的將軍頭銜。

那年回到京城成親,小夥子特意組了一票兄弟做馬隊,惹得京城裏萬人圍觀,可是帥氣得不行。他們高家原本還有侯爵在身,若是這麽下去,四姑娘將來做個侯夫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至於小女,也就是寧五姑娘,嫁的便是這楚家七少爺了。她丈夫在京城雖然名聲不顯,在楚地卻是大大有名的才子。多少豪門千金求而不得,最後卻願娶了寧家小姐,很是讓人羨慕呢。”

方氏忍不住好奇問道,“既是四五,那寧家還有兩位姑娘呢,是庶出就嫁得不好麽?”

小姑苗氏快嘴笑道,“那又是個傳奇了。那兩位寧姑娘確實庶出,還是寧大人的庶出兄長所出。隻也是在寧家老太太膝下養大,跟幾個嫡出堂姐妹感情極好。那邊的小女兒,就是寧三姑娘,也是英王妃說合,嫁了壽寧侯府二房的庶長子,當年的進士秦縉。”

方氏驚道,“那壽寧侯府長房沒人了呀?”

苗氏拍手道,“可不是麽?長房昌樂公主絕了後,這爵位就落在二房了。所以寧三姑娘日後,必也是要做侯夫人的。至於他家大姑娘,就更是位奇女子了。從前在宮中當了多年的醫女,學了一手的好本事。後來先皇駕崩,她便回了老家金陵,開了個藥鋪,專治婦人病,生意竟是極好。現也嫁了江南本地一個大族,如今可是被人稱作活觀音呢。”

苗夫人亦笑了,“說到寧家大姑娘,真是不容易。她嫁的那位湯公子,聽說從前似與寧家有過婚約,還送過甚麽玉環來著。隻那位公子也是不幸,娶了個妻子不大懂事,害死自己不說,連累得湯公子也幾乎送命。虧得遇到寧大姑娘,救了他一命,後來成就姻緣,也是天定的緣份。”

方氏道,“這就是好人有好報了。嘖嘖,寧家幾個姑娘都嫁得這麽好,他們家的媳婦也不錯吧?”

苗夫人正想細說,苗天麟回來了,“喲,說什麽呢,這麽熱鬧?妹妹也回來了呀!”

方氏看到小姑臉上閃過一抹不自然,但很快就掩飾過去,“沒事,我就回來看看娘,二哥你近來可好?”

兄妹倆說起閑話。

方氏心裏卻暗暗惦記著那個寧五姑娘,董大師她是知道的,最擅畫畫。寧五姑娘跟著他,豈不也是個會畫的?而且她名叫寧萍,是不是畫風箏上浮萍的人呢?

方氏留了心,過幾天就抽了個空,把菊香叫來細細問了一番。

菊香的女兒,將來還要靠她這個嫡母找個好婚事,就算有些不願意,還是吞吞吐吐把實情說了。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那年京城大亂,英王府被人盯上,寧五姑娘曾來我們家,躲過幾日。”

“二爺那時還小呢,聽說她會畫畫,就拿了風箏,纏著她畫了。”

“後來,後來夫人原本是有意去寧家提親的,但少爺那時不懂事,寧家二少爺親自跑來,問他能不能不納妾。少爺當時年紀小,好麵子,又在一幫子朋友麵前,就不肯答應。結果,結果……”

方氏好笑的擺了擺手,已經不想聽下去了。

因為結果,就是現在這樣了。

可能丈夫最終後悔了,但世上許多事,是沒有後悔藥可吃的。

所以他從一個紈絝,變成了一個踏實上進的好青年,從這點上來說,她還挺感激那位寧五姑娘的。

至於她行五,會和丈夫娶她有什麽瓜葛,她是半點也不去多想的。就算是因為寧五姑娘,丈夫才娶了行五的她,又有什麽不好麽?

所以,她好好的把那個風箏收了起來,就象是給丈夫心裏留下一點念想。

讓他記得自己曾經錯過了什麽,又該去珍惜什麽。

歲月匆匆,一晃又過了十來年。

他們都老了,兩鬢都添了白發,兒女也陸續長成大人模樣,該操心婚事了。

隻是這一年的春天,整個京城的少女們,都被一個年輕男子迷去了心智。

他是今年的新科探花,聽說才十七歲,生得俊逸不凡。聽說隻有當年的謝探花,如今的刑部尚書,堪可一比。

隻這位新科探花高中之後,拒絕為官,也不願被皇上招為駙馬。他隻願走遍大江南北,書盡人間百態,畫盡世間風情。

因這位新科探花,實在是書畫雙絕,小小年紀就有開山立派,成一代宗師的潛質。最後連皇上也不忍心難為他,稱這等才情人物,可能千百年才出一個。所以封了他個翰林學士的虛銜,放他自在去了。

眼看家中幾個待嫁女兒,皆是兩眼冒星星在婆婆麵前感慨,“或許隻有那些幾百年的世家,才能蘊養出這樣的人物吧?”

方氏隻覺好笑。忽地丈夫回來了,威嚴不悅道,“若不是人家自己勤學苦練,又有名師指點,豈有這樣成就?行了,都回房去收拾收拾,一會兒人家來了,可別這麽丟臉!”

什麽?

家中兒女俱都激動起來,“楚探花要來了,是他要來了嗎?”

苗天麟不理他們,卻是跟已經耳背的婆婆大聲道,“那位楚探花原是寧五姑娘的長子,這回上京,五姑娘還惦記著您呢,叫他務必來看看您,一會兒就來!”

真的?

兒女們歡欣鼓舞,一窩蜂跑回去梳洗打扮了。

苗夫人也高興得直拍手,“好孩子,好姑娘啊!差點她就成你媳婦兒了,這麽好的探花就成你兒子了。如今沒了,你傷心不?”

方氏掩嘴直笑,婆婆年紀大了,已經有些老糊塗了。從前攔著不許小姑說的話,她自己倒是什麽都說了。

苗天麟一把年紀,難得有些臉紅,“都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娘您還說!”

卻不好意思的看了妻子一眼。

方氏忍笑,“那我去張羅些酒菜。”

她確實沒本事生出這麽好的兒子,但不妨礙她去喜歡這麽好的孩子。

這位楚探花的到訪,在苗家留下的話題,持續了很多年。

因為這實在是個太優秀的年輕人了,可以說是方氏生平所見,最出色的人物。

但是,在送走這位楚探花後,她發現一向威嚴的丈夫,明顯的鬆了口氣。回頭對她說笑,“咱們的孩子,還是平常一些好。”

要不,這家長當得也太累了。

方氏忽地頑皮起來,問他,“真不後悔?”

苗天麟想了想,然後笑了,“有一點。不過現在這樣,於我,已經足夠好了。她若嫁了我,才是埋沒了她。”

說這話時,方氏感覺得到,丈夫身上有什麽東西,似是放下來了,無比輕鬆愜意。

又過了幾天,一個春風拂麵的好天氣,丈夫忽地把書房裏那隻珍藏多年的風箏拿了出來,“走,咱們放風箏去!”

“好呀!”方氏很高興的抓起新給大孫子買的老鷹風箏,隨丈夫一起去了。

不知是不是擱得太久,那隻老風箏高高飛到天上時,忽地斷了線。

方氏急得叫下人趕緊去撿,苗天麟卻道,“不必了,隨緣吧。”

可方氏惱道,“笨哪!你沒聽說楚探花的畫兒,都是他娘教的麽?如今他們娘倆的畫兒,都可值錢呢。你不要,我還得留給我孫子當傳家寶呢!”

苗天麟目瞪口呆的看她一時,忽地哈哈大笑,甚至眼角都笑出了眼淚,“好好好,那你快去,別讓人撿走了!”

看著妻子催促著下人,趕緊去撿風箏了,苗天麟衷心笑了。

他現有的,就是最好的了。

錯過的風箏,也是能帶來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