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二）
城外十裏亭，據說這是個離人相別的地方。
高高的山崗之上，孤單單佇立著一座八角涼亭。曾經流光奪目的琉璃瓦已不複原來的光彩，色澤黯淡。朱紅的立柱也是褪色不少，有的地方朱漆已剝落，露出裏麵黃白的雜色，斑駁不堪。隻有裏麵的四方青石桌凳，被歲月打磨的卻是越發的光滑透亮。
這個地方鑒證了太多的離別傷愁。
怎麽會到這裏來？看著亭上牌匾處三個黑色隸書體的大字“十裏亭”，才恍然到原來不知不覺來了這裏。舉步而上，深秋的微風夾雜著絲絲清冷的秋雨，敲打在青竹油紙傘上。說不出的蕭索落寞席卷了我全身，要離開青州了，卻無人替我送行，我原來是寂寞一人而已，除了小棕外。
收了傘，極目遠眺，遠山外柔和的山影一重接著一重，深遠悠長，好似一幅濃淡相宜的山水潑墨。樹葉打著卷被風從樹梢吹落，飄飄悠悠的落滿了腳下。回眸處，青州城就在山腳，白牆青瓦的房屋此起彼伏，掩映在朦朧秋雨中。.隻在這裏逗留了七天而已，我又要走了，去往下一站旅途。
上輩子好想過一把天涯旅友的癮，卻從沒有機會；沒想到這輩子，我可以願望成真了。
這一個多月來，一直沒什麽目標的隨處走，走到哪裏算哪裏，無拘無束。甚或跟路人搭伴而行，甚或自己獨自一人策馬飛奔，甚或在某處幽靜地拈花把酒。天地任我行，好不快哉！
“哦嗬嗬！哦嗬嗬！再見了青州！我要走了！”我對著青州城的方向大聲叫喊。如果現在有個人在這裏，會以為我是瘋子吧？
“你又要走去哪裏？”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我熟悉的聲音，絲絲震顫。我如遭電擊，定住身形，動彈不得！他！是他！為什麽？就這樣離開了！都已經徹底放下了！為什麽還要來招惹我？？還要出現在我麵前？？
我定定地背對著他站著，一動不動！心裏五味雜陳，各種滋味有如泉湧般一股腦兒襲向我。.身體忍不住微微發抖，長袖掩蓋下雙手無形緊握，胸口控製不住的高低起伏不平。想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可是控製不了，感覺自己壓抑到要爆裂開來。
好久的靜默，我們誰都沒有動！
就這樣沒有轉身，但是我感覺身後的人似乎已拾階而上。不想再逃避了，事已至此，我還有什麽好躲藏的？他對我來說已成過去。想到此淡然轉身，我甚至還掛上了一絲淺笑，抬眼看著麵前的人。
天人之顏一點沒變！此刻他臉上有萬般情緒顯現，內疚，著急，欣喜，難過......我不想繼續探究他到底是何心情，隻對著他嘴角稍彎，低首斂禮，徐徐開口：“安王爺！”態度是淡漠的疏離。自己都沒想到會在這一刻，變得如此淡定疏離了。一襲白衫的他還是那麽豐姿翩然，我卻心再也不會為他悸動了。
他聽到我的問候，看到我對他的態度，臉色悲愴的後退了兩步，痛苦滿臉。我不著痕跡的向旁邊瞥去，假裝沒看見他的樣子。.他突然欺身上前，狠狠地一把將我抱住，力氣大到我快無法呼吸了。沒有掙紮，隻是任由他抱著，低垂著雙手，心裏一片冷漠，平靜無波。嗬嗬，什麽時候我的心變的如此狠硬了。
耳邊有低低痛苦的哀聲：“對不起！小凡！對不起！你原諒我！原諒我！跟我回去好嗎？跟我回去？”我聞聽，心裏又忽然有感覺的泛起了陣陣漣漪，痛起來。
我還能回去嗎？回去幹什麽？兩女共侍一夫不成？！我很自私，獨占欲很強，我不會跟別人爭搶丈夫。既然不是完全屬於我一個人的，我不會勉強自己跟別人共享，更何況是感情！“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要的是這樣的感情！既然不能得了，何必再去糾纏不清！
思及此，我淡漠地開口：“請王爺自重！能否放開小女？”我的話生冷的如同刀子劃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血淋淋。他身體顫抖的倏然放開了手，眼裏滿是不信跟深深地傷痛，隻用他深邃不見底的眸子絞視著我。.我艱難地喘口氣，低低地咳嗽了兩聲，總算能呼吸了。
他忽然拽住我的手，怒氣衝天的衝我吼道：“你到底想要幹什麽？就這樣一聲不響地走掉，你不知道我會擔心嗎？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的好苦？你給我說話！不要這麽冷默，這麽無所謂的樣子！你說啊！”
手被捏的生疼，我皺皺眉頭，掙了掙，很緊，根本是徒勞無功。還是先前的冷漠疏離，福了一福，淡淡開口：“我不想幹什麽！隻想一個人遊曆江湖而已。至於沒有打招呼就走掉，真的很抱歉，不知道王爺會擔心！小凡實在惶恐！小凡謝謝王爺這一年多來對小凡的照顧，實在是無以回報，深感不安。哦，對了，酒...徐將軍應該把小凡的謝禮轉交給王爺了吧！不知道這能不能代小凡報答王爺一二！如若可以，那從今往後，跟王爺兩不相欠了！小凡心裏也稍寬慰。”
“哈哈！哈哈！就是這樣？好好好！很好！”他似哭似笑，鬆開了我的手，身形趔趄地慢慢往後退去“我知道我對不起你！答應你的事根本沒做到！委屈了你！是我的錯！你該恨我！怨我！哈哈！”他形容淒慘，語聲悲戚。.忽而他麵色一寒，厲聲道：“就算這樣，我也不會讓你離我而去！我不允許你離開我！我說過，我死都不會放手！”說著又狠狠拽住我的胳膊，眼裏布滿紅絲。沒有以前的溫文爾雅，隻有偏執的狂戾。
閉上雙眼，終於落淚了：之訓！你又何必呢？
我哽著聲，喚他：“之訓！你不要這樣！”他聽到我如以前一樣喚他之訓，身形微抖，目色也漸漸柔和起來。
“之訓！你不要這樣！你該知道我想要什麽樣的感情！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就是我想要的，可你給不了我！我不會跟人分享感情，更不會跟公主去爭搶丈夫！我要的就是完完全全，身心都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愛人。你有你的立場，做不到這樣；而我很自私，心胸也狹隘。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根本不適合，既如此分開也好。王爺一向是個灑脫的人，還是不要過分執著了！太過偏執不像王爺的為人！”我淒淒哀哀的說著。.
“不！不！不是你說的這樣！我心裏隻有你！你心裏不也是隻有我嗎？你忘記了我們曾經，沒有不合適，我們很合適！我也不灑脫！我不要灑脫！”他受傷的反駁著我的話，耍賴的像個不成熟的孩子。
我戚戚一笑：“對！連王爺都說是曾經！曾經已矣，現在什麽都不同了！王爺不是也已娶了公主了嗎？不管曾經如何，那都是我們口中的曾經，都過去了！”我又恢複成一口一個王爺的叫他。
“我......你恨我娶了公主嗎？恨我負了你？恨我違背了我們的誓言？你就這麽恨我？”他痛苦的語聲嘶顫“你這麽快就要忘記我了？這麽快就把我們的感情抹殺了？你不要我了？是嗎？你不要我了？不要叫我王爺，叫我之訓！叫我之訓！”他連連搖頭，神情悲戚的搖著我的肩膀。
狠狠心：“是！我恨你！恨你負我！背叛我們的誓言！恨你另娶她人！我很快就會忘記你，我會重新生活的很快樂。.我不要你！不要你了！你聽清楚沒有！我恨你！不要你！所以請你自己保重，別跟我再糾纏不清。最好以後不要出現在我麵前，免得看見你心煩！”心裏在哭泣，之訓你可知道長痛不如短痛之說。我們就不要糾纏不清了，對你對我都好。這次我們就把話說清後，兩不相欠吧！
抹抹未幹的淚漬，表情是決然的，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心會有這麽狠。
“你不要我了！？你這個狠心的女人！你的心又硬又狠！我心裏想的都是你，整顆心都是你！可你這麽快就要忘記我了！就不要我了！你這個狠心的女人！”他恨恨的對著我低吼“好好好！我會走！不會出現在你麵前！你放心！我不會糾纏你的！你沒有心！你根本不曾愛我！沒有把我放在你心裏！”說著放開我的肩膀，連傘都沒打，直接奔入了綿綿秋雨中。
身上很快就被雨水浸濕，髒汙的泥水被他的腳濺起四處亂飛，潔白的衣衫很快就泥汙一片了。.身形一個不穩，他跌倒在泥地裏。也不起身，就這樣趴倒在泥水中。我心裏一緊，趕緊抓起一把油紙傘，奔向他。拉他起來，他卻不動，隻是任由自己泡在冰冷的髒水裏。我心裏酸酸地，之訓，你這是何苦？這不像你！一點不像！
“走開！不要你管我，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你何必來充好人！”他無情的打開我拉他的手，順手一揮，將我推離開來。我一個不穩，手中的油紙傘被拋了出去，整個人也跌坐在泥地上。
淚水夾著雨水，冰涼透骨，令人從心裏寒到身體外麵。好！是我自作多情，亂充好人。既如此，就沒必要給對方關心了，我走就是了。木然的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管一身的髒汙，牽過小棕，冷冷道：“王爺保重！後會無期！”
風雨中，我再一次打馬而去，這次心裏一片冷漠的清明，再也沒有希冀了。遠遠聽得後麵傳來嘶吼：“小凡！你別走！別留下我一個人！”我沒有回頭。.聲音逐漸變小，直至模糊聽不見。
唯有苦笑，真的都結束了。以前心裏或許還有點點的不甘，不舍甚至遺憾。但這次沒有了，把什麽都說清楚講明白了。我跟他徹底了結了，我原來是個如他口中所說的，心腸狠硬的女人！
雨越下越大，由開始的綿綿細雨變成了淅淅瀝瀝。看來是走不了了，還是等天氣晴好之後，再離開青州。坐在窗口，眼神空洞的瞅著空無一人的街巷，這場秋雨一連下了兩天呢！猛然想起小時候媽媽常說的一句話來：“人不留客天留客！”說的就是這樣的雨天。嗬嗬，我這樣算不算被老天留在青州呢？有多久沒想到過爸爸媽媽跟弟弟了？我就要連他們都忘記了嗎？
本來不會去想某個人的，但是還是想起了，要想徹底不想，還真難！我痛恨自己說的到做不到，尤其是在這樣憂鬱愁人，秋雨綿綿的日子。思緒總是會飛到世外，想起一些什麽來。我隻是想想而已，別無他意的。
那天之後，就真的從沒見過他了。.這樣也好，不正是自己希望的嗎？他既釋然，我也放開，再不會有那麽多愁人的事，多好！果然是安王爺，果然灑脫！這才像他！
手撫上胸口那塊溫溫的玉璧，大哥，你可還好？對不起，沒有跟你道別就走了。收到我的信，你會怪我嗎？不跟你道別，是想你解開柳絮在你心裏的結，別固執地把我當做她。知道你對柳絮的感情，可我不是她，根本無法更無力來回應你。知道你肯定會擔心我！會怪我的不辭而別！真的對不起！我隻是想讓你安靜平淡的好好生活！從此忘記有我這麽個人！我走了，你就可以沒那麽多責任，沒那麽多擔憂，至少會能為自己而活，會輕鬆點。
翌日，天終於晴朗了！帶著雨後的清新味道，我騎著小棕漫步在林間小道。地上已落滿了厚厚一層落葉，踩在上麵沙沙作響。偶有被我們驚飛的小鳥，鳴叫著從林間驟然飛起。秋風徐徐，吹起一片涼意，裹緊了披風，任小棕帶著我慢慢踱步。嘴裏不自覺的哼著許久都未曾哼唱過的歌曲，逍遙自在。
走過一陣崎嶇小路，穿過灌木，眼前赫然出現了一汪湖水。幽藍清冽，幾可見底。甚至看到了湖底隨波舞動的水草，有魚兒快活的穿梭其中，相互追逐嬉戲。還有調皮的躍出水麵，咚的一聲落下，激起一片浪花。湖邊紅黃交錯的樹影倒映在清澈的湖麵，說不出的賞心悅目，像一幅色彩濃烈斑斕的油畫。大自然的綺麗多姿，真是讓人歎服。
小棕早就奔到湖邊，啃起了還為完全枯黃的水草。四周張望，發現湖邊竟然有座小木屋。啊！肯定也是個雅人，才隱居在此仙境之地。決定前去拜訪一下，順便讓他（她）收留我在此，住上一住也好啊！
小木屋看似有點陳舊了，木頭的縫隙裏甚至長出了不少細小的菌類，顯得生氣勃勃。看來很久沒人住過了，沒有絲毫人氣。出於禮貌還是上前敲門，沒有回應，推門一下就開了。裏麵光線很暗，有樹木腐朽的味道，是真的沒有主人的小屋。還好裏麵的物件樣樣齊全，像是有人在這裏曾經過過日子，於是我就很無恥的占有了它。
我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修房子的本事。好在木屋不是很大，也還算結實，因此工程量也不大。隻是稍作打掃，把腐朽不結實的門扉加了幾根木頭而已。我還找來一塊木頭，在上麵用匕首刻了幾個字“小凡之家”，掛在了門前。大功告成之時，我叉腰看著自己的傑作，好****啊！我終於有一個湖邊小別墅了！是屬於自己的！
於是我決定了，在這裏過一段神仙般的日子！
躺在湖邊，閉上眼，沐浴在秋日暖陽裏，閑適悠然。小棕自由的在湖邊空地上啃食著野菜。嘶鳴陣陣！我睜眼躍起身來，剛想怒斥小棕破壞氣氛。沒想到樹林盡頭處鑽出另外一匹馬來。我定定地看著馬上的那人，一時忘記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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