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城所去的地方,是越過鐵路、靠近河邊的一家溫泉旅館,是這附近較大的一家。

那裏有一處麵積很大的庭園。院落隻是對天然景物略施加工而已。雖說如此,因其臨著河岸,卻也自有一番田園風味。旅館的樓房就在河邊。結城到這兒一看便覺得,照此情景,發生洪水的時候,要逃難也是在所難免的。

“歡迎您!”旅館的夥計迎了出來。由於結城的裝束是別處旅館的棉袍,所以夥計似乎把他當成了到房客這兒來玩的人。

“你們老板在嗎?”結城問。

“啊。”夥計現出驚訝的神態。

“有點事兒要打聽一下,隻消極短的時間,我想見見他。我的情況在這上麵。”結城把來前準備好的名片遞過一張。夥計拿著名片到裏頭去了。結城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門口,穿著旅館棉袍的肩上,掛了一架照相機。

出來的是一位中年婦女,看上去是這家旅館的老板娘。

“我是本旅館的老板娘,您有什麽事呀?”

這是位接待房客的老行家了,言談舉止都很禮貌。一隻手裏拿著結城的名片。

“正像名片所寫的那樣,”結城說,“我是從東京來的。簡而言之,正在找人。因為有跡象表明,我要找的人曾給貴旅館添過麻煩,所以就找來了。”

老板娘皺起眉頭說:“請到這邊!”

她好像以為是件麻煩事,把結城請到賬房旁邊的接待室,吩咐上茶以後,老板娘與結城相對而坐,用嫻靜的語調問道:“您有什麽事,請慢慢談吧。”

“說起來實在害羞,令人慚愧。”結城講了兩句開場白,“實際上,是我的一個親戚從家裏跑出去了。她是我的表妹,因為有了情人,從丈夫家私奔了。您看,這種事情實在令人張不開口。”

“哪裏,請說吧。我們做著這種生意,此類事是常見的。”老板娘反倒表示同情了。

“她從此地S溫泉附近寄出一張明信片。根據那張明信片判斷,那天正有台風侵襲到這一帶。”

“那一次,我這裏也遭到了相當嚴重的損害。”

“無論婆家還是娘家,現在都非常難辦,想不出對策。他們本人也一直沒有回去。大家都很擔心,怕發生意外。如果確實有在這裏住過的跡象,就有辦法再找下去了。”

“這可讓你們擔心啦。”

“因此,很想請貴旅館見告一下,刮台風那天晚上,住宿的客人當中,是否有過這麽一個女子?她的特征,我下麵就來介紹。”

“啊,要是台風那天晚上的話,我這旅館剛好很危險,因為正如您所看到的,房子就建在河邊。因此,我們是請客人們到高處的旅館工會去避難的。照您講的那種情況,如果其中有那樣客人的話,我想女招待員一定還會記得。”

“那就太難得了。”結城鎮定自若地說,“那麽,我來講講表妹的特征。她當時穿出來的服裝也一塊兒講一下。”

於是,結城介紹了賴子的臉型、身段和穿的衣服等。然而,對同行的男人卻不了解。他是這樣說的:“她那位同伴的情況我們也了解,但問題是表妹那方麵。首先想請教一下,是否住過那樣一個女子?”

“明白了。”老板娘用力點了點頭,“請稍候一會兒,我去問問了解情況的夥計或女招待員。”

老板娘離開坐席出去了一會兒。接著,夥計和女招待員跟在老板娘身後進來了。

“您講的那位客人,確實在我們這兒住過。”

結城仔細打量著與老板娘站在一起的夥計和女招待員,說:“請把情況介紹一下吧!”

在老板娘的催促下,女招待首先開了口:“是有一位客人像您所講的那樣,非常嫻靜,非常漂亮。對了,兩位客人是傍晚到我們這兒的。正是從那會兒開始,天氣變得很壞,風也刮得很大。我把兩位客人引到桔梗廳去了。”

“那兩人是什麽情景?”結城用鎮定的聲音問道。

“看上去兩位特別恩愛和睦。因為台風刮得很凶,恰巧電燈滅了,我就把蠟燭拿到兩位客人的房間去了。這樣講不知是否合適,當時,漆黑的屋子裏,兩位正緊貼著坐在一起。”

結城不動聲色地聽著。在這三個人麵前,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台風越刮越大,情況很危險,所以就請他們和別的客人一起,到這上麵的旅館工會辦事處避難去了。當時,那暴風雨真叫人吃不消,連一個人走路都很困難。”

“那以後是我把兩位客人和其他客人一起帶到高處去的。”夥計接過來說,“兩位客人走在一起,男方緊緊摟著那位女子。是啊,那一陣子風狂雨猛,我也很擔心客人們的安全。可是看到其中那一對客人的情況,那種親密的勁頭,怎麽說好呢,簡直令人羨慕不已呀!”

“謝謝!”結城冷靜地道了謝,“這樣一來,大體情況就清楚了。還有一件事很難張口,我想再核實一下是不是她本人。當時他們是要在住宿簿上登記的,可以把住宿簿給我看看嗎?我知道他們肯定要用假名,但還是想看一下筆跡。”

女招待員接過來說:“住宿登記簿是同來的那位男客人寫的。”

“沒關係。”結城滿不在乎地答道,“為了慎重起見,和表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我也想調查一下。不過,這是為了將來出問題時做個參考,決不會給貴旅館帶來麻煩。我隻看一下就夠了。”

老板娘的表情稍有猶豫,最後還是答應了結城的請求。女招待員離開了一會兒,很快就把登記簿拿來了。

“就是這兒。”她把打開的地方讓結城看了一下。

上麵是一個男人的字體:

青山隆一郎

二十七歲,公司職員,東京杉並區XX町XX番地

青山京子 二十六歲

結城回到旅館的時候,昭子正現出一副等得不耐煩的樣子,在屋裏坐著。她抬頭一看到默默走進來的結城,就滿臉不高興地責問道:“你到哪兒去了?一聲不吭地把我丟在這兒,真狠心哪!”

結城從肩上取下照相機,扔到一邊。

“嗯?你去哪兒了呀!還帶著照相機。”

結城坐在房廊的藤椅上,根本沒朝女人那邊看一眼。他點燃一支煙,吸了起來。

“哎,你為什麽要瞞著我,一個人出去呀?”女人來到結城跟前。這日式房間和房廊之間用拉窗隔著。暗淡的電燈光泄到房廊上。女人背靠拉窗站在那裏,垂下目光看著坐在藤椅裏的結城。

“好不容易來溫泉尋樂趣,你卻連澡也不和我一塊洗,又自己一個人出去了,你說你的心狠不狠?”

結城隻管噴雲吐霧,兩眼一直朝向外麵。河水從腳下流過,發出很大的聲響。對麵是懸崖,旅館的燈光模模糊糊地映到岩壁上。

“怎麽了?”女人的聲音有些高了。

“沒怎麽。”結城有氣無力地答道。他的臉仍舊朝著外麵,身體動也沒動。

“您的心情太不好啦。和我一塊到這地方來,後悔了嗎?”

“沒有什麽後悔的。”結城簡單地答道。

“那您倒講話呀!如果是對土井有顧慮的話,根本沒必要嘛,我隨便怎麽就會把他哄住的。”

說到這兒,女人的聲音撒起嬌來了。從她所站的拉窗跟前,繞到結城背後,把手搭在結城的肩上。

“您不打招呼就出去的這段時間裏,我該多生氣呀!您不該把我一個人孤零零丟在這種地方。不過,現在好了。見到您的麵,我就放心啦。我的氣已經全消了,所以,高興得控製不住了呢!”女人突然變得饒舌了,聲音也很激動。結城仍然像石頭似的,倚坐在藤椅裏。

“嗯?”女人搖著他的肩膀,“把收音機打開,跳跳舞吧?這地方太沒趣啦。這種旅館裏,恐怕不會有舞會吧?”

“算了吧。”結城這次有了反應,但聲音很低。

“啊,您可真會說話!到外麵轉了一遭,累了嗎?”女人聲音裏帶著誘人的嫵媚。結城還是沒有回音。女人又說:“累了的話,去洗個澡吧?這個溫泉雖然溫度不高,但燒得滿熱呢!”

“那也過一會兒吧。”結城隻說了這麽幾個字。

“真有點怪了。這可不像平時的結城先生呀!您在想什麽哪,兩眼直看著山?這地方太寂寞了。”女人想向結城撒嬌,挨過身來,一塊兒朝外麵望去。

“若是我一個人,在這種地方住一個晚上就膩了。還是東京的繁華熱鬧更合我的性格。”

“大概還是回去好吧。”結城慢悠悠地說。

“啊?您說的什麽呀?”女人笑了起來,“討厭死啦。我隻要和您在一起,其實多少天都沒關係嘛。無論在什麽樣的山坳裏都會有趣的。”

“不,最好還是請你回去。”結城說。

女人以為結城在開玩笑,還隻顧笑著:“這不是故意刁難人嗎?您是想起什麽不痛快的事了吧?真討厭,竟把這氣往我身上出。”

“這不是往你身上出氣,是在對你講話。”結城坐起身來,把嘴裏的煙丟進煙灰缸裏,“對不起,還是請你回去吧。”這次的語調很強硬。

“您還這麽講……”女人第一次變了臉色,不過,依然半帶笑容,“您這位結城先生,真夠壞的呢。不要說這些了,還是快點睡吧?您不在的時候,已經讓女招待在那邊給準備好啦。”

聽到女人的這些話,結城突然站起身來。

“我是在認真跟你講話哪!”結城第一次把臉朝向女人,表情堅定,沒有一絲笑意。直視過來的眼神,也是嚴肅的。他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請你回去吧!”

女人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她用力站穩腳跟問道:“開玩笑吧?”

“不是玩笑。總之,今晚我想自己一個人睡。”結城把女人推開了。

“結城先生!”女人喊了一聲。

結城根本不理睬她,拿起壁龕裏的電話聽筒說:“有一位客人要回去。下一趟去東京的火車,是什麽時間?……好。”

結城聽到回答,放下聽筒,朝女人說:“火車三十分鍾以後到站。你現在準備還來得及。”

昭子麵色蒼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眼裏閃著銳利的光,死死地盯著結城。

“結城先生,”女人撇著嘴,尖聲說道,“您做事太不講理啦!您簡直是個魔鬼呀!”

女人咧嘴放聲大哭起來。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是您在叫人嗎?”女招待員在外麵客氣地問。

“你進來!這位客人回東京,要趕下一趟火車。”

遠處響起了火車開過來的聲音。因為是在夜晚,那響聲持續了好長時間,加之距鐵路很近,火車通過的時候,在房間裏就能聽得一清二楚。

火車停到站台上了,車頭正噴出蒸汽,車站工作人員不停地呼叫著線路的名字。

結城坐在藤椅上,耳朵聽著這些聲音,身子還是一動不動,眼睛仍舊朝向對麵漆黑的懸崖,隻有聽覺仿佛在接收河水發出的聲響。

開車鈴很快就響了。火車起動,聲音越來越大。昭子此刻正坐在那列火車上。

方才,昭子也顧不上女招待就在眼前了,連哭帶喊地大叫了一通,好不容易拿起旅行皮箱出去了。當時,結城腦海裏考慮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火車在鐵軌上發出的聲音漸漸遠去了。由於行駛在山穀裏,那聲音很久還沒有完全消逝,因為旅館這一帶實在寂靜得很。

結城始終沒挪動地方,一直吸著煙,連煙灰落到胸前都沒有發覺。

他還從來沒有這麽孤獨寂寞過。結城突然離開藤椅站起身來,脫去旅館的棉袍,換上自己的西服,外麵套上大衣,一個人走出房間。

他從樓梯上叮叮咚咚地走到下麵,旅館的人臉上現出吃驚的神色:“啊呀!這位客人,您也回去嗎?”

結城微微地笑著說:“不,我是去散步。請把鞋拿出來。”

女招待員慌忙從鞋箱裏找出皮鞋。旅館的人都知道,昭子是哭哭啼啼從這兒走出去的。他們都暗地裏頗感興趣地觀察著結城的表情。

結城明白這些人的心理,默默地穿好鞋,便從門口走了出去。

“您出去啦!”夥計在身後招呼了一聲。

旅館前麵是一條斜坡路。結城順路朝下坡方向走去。一家挨一家的旅館幾乎都關上了玻璃窗,路上看不到任何客人的身影。

結城走完坡路,來到鐵路的道口。朝左右看了看,鐵路的遠處一片漆黑,隻有附近車站的月台上,閃著孤寂的燈光。

結城越過鐵路,走上另一條路。這條路有一段貼近鐵路線,但很快就分開了。

眼前隻有昏暗的農田,以及聳立在遠處的漆黑的山巒。山腳下,閃爍著孤零零的農家燈火。路上杳無人跡,左側有一條奔騰咆哮的河流。

夜風砭人肌骨。結城豎起衣領,把兩手插進大衣口袋裏,一直沒有拿出來。河水的聲音一直震**著耳膜。

結城任憑著兩條腿在那條路上向前邁動,離旅館越來越遠。正前方向,兩旁的山嶺步步逼近,腳下的道路漸漸隱沒在漆黑的盡頭。

路旁有一家農舍,窗子上映著昏暗的燈光。屋外好像立著一個人影,似乎正在衝著他觀望。

結城向那裏走過去,問道:“這條路是往哪兒去的呀?”

被問的大約是位老人,喉嚨裏發出吃驚的聲音:“啊,這條路一直往前走,通到身延山。”

“噢。”結城剛要離去,猛然想起來問道,“那邊有梨樹園嗎?”

“梨樹園……”聽到問話的老人聲音稍頓了一下,答道,“那可是不少。這前麵的山根底下,全都是梨樹園哪。”

老人在昏暗中指著黑咕隆咚的山腳的方位。

“謝謝!”結城眼睛盯著那座山,朝前走去。

夜幕下隻有他的隻身孤影。一團漆黑的山腳,正朝眼前逼近過來。墨染般的夜色之中,隻有腳下這條路尚透出迷蒙可辨的白顏色。

此時,結城的臉已經失去了常態。

結城於七點半鍾到達東京車站。

走出站口,叫住了一輛出租車,吩咐司機直接朝自己家開去。

“先生,”司機背朝結城問道,“是剛乘快車到的嗎?”

結城說了一聲“是”。司機又問:“那是從大阪開過來的。先生也是從關西來的嗎?”

看來這是一位健談的司機,一路上都在和結城搭著話。

結城是從富士車站乘的火車。他沿著自己估計的賴子回來的路線,轉回了東京。

結城呆呆地望著不斷向後移去的路燈。三個小時之前還在眺望富士山,眼前還浮現著飄在山頂上的紅色雲朵。由S溫泉到東海道線的路途上,能從車窗悠然地看到富士山的不同側麵。

此刻映入眼簾的燈火輝煌的東京夜景,仿佛使人置身於幻境一般。結城以前曾多次外出旅行,也曾在更長的時間裏與東京久違。

然而,盡管僅僅經曆了昨天一個夜晚,在S溫泉發生的事情卻使他產生一種充實感,仿佛在那兒逗留了很長時間,以致眼前東京的燈火竟好像變了個樣兒。

汽車跑在本來司空見慣的路上。在結城的眼裏,甚至連沿路的景色都有些非同往常。

“往哪邊開呀?”司機又問道。

結城把方向告訴他。路從這裏開始爬坡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燈光一掃而盡,汽車駛進一片寂靜的住宅區。

來到這裏,結城才意識到,自己的心情還沒有平靜。這在以前是絕無僅有的。他曾經和別的女人外出旅行過更長的時間。即便在那種時候,也從來沒有產生過如此心神不定的情況。

倘若以這種心情走進自己的家門,結城本身也覺得還不夠踏實。他明白了,自己現在還沒有作好與賴子攤牌的準備。看來,徑直進入家中,確實尚欠考慮。

就在這會工夫,家門臨近了。結城突然命司機把車停下。

“是這裏嗎?”司機把車停下,往兩邊張望著。那是別人家的住宅,長長的圍牆,一家連著一家。

“就這樣把車子朝原來的方向開回去。”結城說。

“啊?”司機滿臉狐疑的神情。

“沒什麽,我想起了一件事。請把車開回銀座去。”

“現在嗎?”

“對。”

“太可惜啦。好不容易開到這裏……”司機一麵說,一麵慢慢地掉轉車頭。

“真抱歉哪。”結城說。

“哪裏!反正回去的路上,還不知道能不能搭上乘客。所以,對於我來說,正是求之不得呢。不過,先生您可要吃大虧啦。”司機顯得很高興。

汽車仍按原來的道路折回去。當重新開進繁華街道的時候,結城感到情緒上有點踏實了。

他腦子裏閃現出兩三個女人。這幾個女人的家,無論哪處,結城都可以去住。

在這以前,即使在外麵住上十天半月的,結城也心安理得。可是,今晚到這幾個女人那兒去,他卻覺得勢必會味同嚼蠟,絕不會感到一絲一毫的樂趣。內心的空虛,似乎正無止境地蔓延開來。

在銀座的一條大街上,車子停了下來。看看手表,時間已過九點。結城手裏提著旅行皮箱。

結城走進一條不寬的小巷,酒吧的招牌雜亂地掛在兩廂。小巷在深處又分作兩條,結城走上一座樓房的狹窄樓梯。

一推開門,隻見裏麵煙氣騰騰,霧一般地裹著一盞電燈,幢幢黑影雜亂地搖曳著。

“哎呀,您來啦!”見是結城,女人們的聲音紛紛飛過來。

“好久沒見到您啦。”一個女人接過結城的旅行皮箱,又幫他脫下大衣,“呀,您旅行嗎?”

結城說了一聲“是的”。

“是現在去?還是剛回來?”

“現在去。”

結城應了一句,便朝櫃台走過去。

“啊,包廂還空著哪!”一個身穿晚會服裝的女人說。但結城卻一聲不吭地坐到了吧台前的椅子上。

“今晚還是這邊好。”酒吧的侍者晃著雞尾酒搖混器,朝結城鞠了一躬。

“啊,真少見!是結城先生。”這是酒吧的老板娘到了,“好久沒見到您啦。有幾個月了吧?”

老板娘往結城身邊挨了挨,說:“今晚怎麽坐在吧台席上了?真新鮮呀。”

“說是這邊好呢。”身著晚裝的女人笑著說。

“結城先生說,要去旅行哪!”接去旅行皮箱的女人走過來,向老板娘報告道。

“哎呀,是真的?今晚就出發嗎?”

“啊。”

結城要了一杯加水稀釋的蘇格蘭威士忌。他今晚根本不想坐進什麽包廂。如果可能的話,隻想獨自讓雙肘支在櫃台上,把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到肚子裏去。這種心情,他還是第一次體驗到。

“您要到什麽地方去旅行呀?”老板娘打量著結城的臉。

“九州。”結城當即答道。

雖然女人們差不多都在陪包廂裏的客人,老板娘卻留在了結城的身邊。一來許久沒有見過麵了,二來老板娘也拿結城當做寶貝。

“什麽九州,您在說謊吧?”老板娘眼裏帶笑問道,“大約是要和美人一塊兒躲到什麽地方去吧?”

“對不起,這次可不是那麽回事。”結城陪著笑了笑。其實,他心裏並非根本沒有去九州的念頭。盡管酒已下肚,卻沒有引起什麽興致。

“結城先生,許久沒見到您啦。我在別處聽到許多關於您的消息呢。”

若在平時,結城便會接著這話頭講下去,而現在根本沒有那份心思。

“您好像很疲勞嘛。”老板娘仔細觀察著結城的麵色,“您不是現在要去旅行,而是剛回來吧!到哪裏去了?”

“有點生意上的事,到關西去了一趟。”

“噢,真忙呀。結城先生最近總也沒來,我可寂寞哪。”

結城曾經和土井到這個酒吧來過幾次。這裏原是土井所熟悉的地方。

結城忽然想起了土井,也可以說聯想到了土井那個從S溫泉趕回來的女人。

“土井還來嗎?”結城問。

“最近一段時間壓根兒就沒露麵,大家都很忙呀。不過,結城先生,您可要偶爾來一次呀。”

老板娘與結城並排坐在一起,喝著摻有汽水和冰塊的威士忌。她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說:“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今天黃昏前後,來了兩個人,說是要找土井先生。”

“啊?什麽樣的人?”

“反正是瞧著不大順眼的人。”

結城想了一下,會是誰呢?土井與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交往。雖說全都與他的營生有關,可是在結城並不擅長的領域,他也有路子。方才聽老板娘說,有兩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來找土井,起初結城並沒有介意,但他腦子裏閃出一個問號,估計也許會是別種類型的人。

“問土井的什麽事了嗎?”他問老板娘。

“嗯。他們死纏著問土井先生常去哪些地方,我說毫無所聞。那兩個人真叫人感到有點蹊蹺。”

老板娘用的詞是“感到蹊蹺”。這正與結城的預感不謀而合。

“你能不能替我往土井家掛個電話?”

結城看了看記事本。他想到,與其掛到土井自己家,還不如掛到昭子住處來得快。他把昭子家的電話號碼告訴給跟前的一個年輕女招待員。

“老板娘,你能替我打一下嗎?”他請求道,“如果土井在,我就去接。如果他不在,應該是一個女子接電話。那時你替我問問土井的去向就行了。我的名字,你就說是岡田的代理。”

岡田是土井所幹行當的一個同夥。女招待員把電話聽筒遞給老板娘。

“土井先生在嗎?”老板娘照結城講的問道。結城拿著酒杯,耳朵卻豎起來往那邊聽著。對方好像回答說“不在”,老板娘正打聽去向,看來對方也回說“不知道”,老板娘又問何時回來。她放下電話,重新來到結城身邊。

“先生不在那裏呀!問她去哪兒了,回說去向也不太清楚。接電話的是女人,聽聲音好像有點不大高興的樣子。”

結城心裏明白,那是昭子。

“問她土井什麽時候回來,也說不知道準確時間。”

“謝謝。”結城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漂浮的冰塊碰到了他齊整的牙齒。

“結城先生,跳舞嗎?”一個醉醺醺的女招待,從結城身後抱過來。

“也好啊!”結城含混地答道。

“哎呀,好長時間沒見了,跳吧!”身穿敞領衣服的女人,硬拉起結城的手。結城無可奈何地跳了一曲。醉酒女人把麵頰貼到結城的臉上。

“結城先生,真有好久沒見了呢。最近在忙什麽?”

結城隻是兩腿在動,絲毫也提不起興致。跳著舞,心裏反倒平靜了一些。

來找土井的那兩個奇怪的男人,一直沒有離開他的大腦。這征候頗令人擔憂。上一次見麵的時候,土井自己就曾透露過這種跡象。

今晚的土井,竟會去向不明,這件事也助長了他的那種心情。

結城拒絕了再跳一曲的請求,重新回到觀眾席上。他要來第三杯稀釋酒,獨自飲了一會兒。結城跳舞的工夫,老板娘正坐在其他包廂裏。

有一個客人正在打電話,結城心裏一動。等那電話空了,他撥動了號碼盤。電話是打到自己家裏的。

電話信號響了一會兒。結城想象著夜晚響起電話鈴聲的自己家中的情景。

“喂。”接電話的是賴子的聲音。結城的心一下子緊張了。

“是我。”他告訴賴子。

“是。”聲音平靜,毫無感情。

“我不在期間,有什麽特殊情況嗎?”結城過去絕少打這種電話。

“沒有。什麽特別情況也沒有。”

結城好似看到了賴子的麵容。恬靜淡漠,毫無表情。

結城感到自己正在同賴子攤牌。還在乘火車的時候,他就已經考慮過了,聽到妻子那平靜的聲音以後,突然又想到了這件事。

“今晚我要洗澡,馬上給我準備好!”

對此,賴子也隻是平靜地答道“知道了”。

結城掛斷電話,又返回櫃台,一口氣把剩餘的威士忌灌到肚裏。

“算賬!”結城朝賬房喊道。

老板娘聞聲急忙趕來:“呀,就要回嗎?難得來一次,再多留一會兒吧?”老板娘眼裏含著溫情。

結城搖搖頭說:“今晚還有急事。”

麵部的側影顯得冷漠無情。這是他的一個特征,女人們很喜歡他的這副表情。結城提起旅行皮箱,一個人走下了很陡的樓梯。

結城回到家時,已經十一點多了。

賴子出來迎接他:“您回來了。”

結城故意不去看賴子的臉。遞過旅行皮箱,便一個人兀自朝屋子走去。女傭人已經安歇,家裏沒有一點兒動靜,結城走進房間,直挺挺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賴子手提旅行皮箱,隨後跟了進來:“洗澡水準備好了,馬上洗嗎?”

賴子的衣裝整整齊齊,樣子也好像是在迎接外出一天而返回家門的結城。

這位妻子一向就是如此。丈夫即使不打招呼在外麵住上十天才回來,她的態度也絕無異常。既不詢問去了哪裏,也不打聽幹了什麽。

以前,丈夫不是為著工作而是和女人到處周遊的證據曾經屢屢出現,對此她也視若無睹。對於結城的恣意妄為,無論口頭還是表情,她從沒作過任何反應。作為妻子,她討厭丈夫的性格,厭惡丈夫的職業。現在也仍然如此。

賴子拿來要換的衣服,接過結城的大衣,幫他脫下西服,隨即麻利地著手拾掇這一切。在料理丈夫日常生活的義務上,她絕無怠慢之處。在外人眼裏,她是一位賢惠勤快的妻子。

結城穿好衣服,妻子正收拾脫下來的襯衣,旅行皮箱原封不動地放在榻榻米上。

直身而立的結城,垂眼看著妻子的身姿。他感到自己有一種無法壓抑的痛苦。

當賴子發現旅行皮箱仍放在原處時,結城說:“我洗澡的時候,你把這個箱子裏的東西整理一下。”

賴子正在整理脫下來的衣物。她的手好像停了一下。這種話,結城過去從來沒有說過。

說起來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自從皮箱裏出現其他女人的用物以來,賴子便決計不再觸動丈夫帶回來的手提皮箱,結城也從未命她整理過。然而,今天晚上卻一反常態,他特地言明在洗澡的時候要為他整理好。

結城手拿毛巾走進浴室。在夜闌人靜之中,把身子浸在浴盆裏。

玻璃門外麵,傳來了妻子的聲音:“水的溫度合適嗎?”

結城對她應了一聲“可以”。腳步聲離去了。結城不慌不忙地洗著。

結城知道,就在這一段時間裏,賴子正打開旅行皮箱,把裏麵的東西取出來。不,她必定正僵立不動地看著裏麵出現的物品。

旅行皮箱裏,他有意識地放了兩件東西:一件是毛巾,它出自S溫泉的一家旅館,包裝紙和毛巾上,都有那家旅館的名字;另一件是S溫泉特產的點心,它的商標上,也綴有字體很大的溫泉名字。點心是預備送給女傭人的。

結城腦子裏想象著賴子凝視那兩件物品的表情。以前幾乎沒有主動讓她整理過旅行皮箱,而現在突然命她這樣做,完全是為了給她看看那兩樣東西。也就是說,讓她看看自己去過S溫泉的證據。

房間那邊無聲無息。結城眼前仿佛浮現出妻子蒼白的麵孔,她正在那裏緊張地屏住氣息注視著S溫泉的字樣。

結城洗過澡回到房間的時候,賴子的身影不見了。旅行皮箱也從原處消失了。

結城默默地朝院子望去。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婆娑的樹木。微弱的光線暗淡地映到庭院裏。一隻貓急匆匆地穿過昏黑的地麵。

賴子再沒有輕易地回到房間裏來。結城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了效果。他很想到賴子的房間去看看,但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在腦海裏描繪著賴子在房間裏佇立不動的情景。

結城把一口煙深深地吸進胸底,然後再吐出來,看著它慢慢地飄散。

這口煙,簡直多得令人吃驚。

輪香子聽到了爸爸回來的汽車聲。

她正在房間裏彈鋼琴,馬上停住手,站起身來。走出自己

房間的時候,正好碰上疾步由走廊過來的媽媽。

“是爸爸回來了吧?”

“嗯。”媽媽短促地應了一聲,輪香子跟著媽媽走出去。每次爸爸回家,除非太晚,她都盡可能與媽媽一起出去迎接。

爸爸正在門口脫鞋,彎腰解著鞋帶。

“您回來啦。”輪香子和媽媽一起問候道。爸爸口裏“嗯”了一聲,跨步走進家中。他滿臉通紅,肯定是剛參加宴會回來。可是現在才八點剛過,輪香子覺得宴會結束得確實夠早的。

爸爸的側臉顯得特別不痛快。其實,爸爸出外歸來時,情緒總是不那麽痛快。爸爸走進自己的臥室。輪香子也跟著媽媽走了進去,但爸爸卻沒有特別地向輪香子搭腔。

爸爸時常給輪香子帶些禮物回來。縱使沒帶禮物,也必然要和她說上幾句話。因為就這麽一個獨生女兒,所以爸爸往往比媽媽還要疼愛輪香子。

這時,爸爸隻看了輪香子一眼。她知道爸爸那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使媽媽有些擔心。

輪香子一個人走出了房間。作為女兒,輪香子心裏明白,父母正有難言的苦衷。她感到自己再在那兒待下去就不合適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輪香子還想繼續彈鋼琴,卻提不起興致。爸爸今天的樣子不比往常,看來並非單純的不痛快,好像有更深刻的複雜原因。

媽媽沒有到走廊來。按照媽媽以往的慣例,幫助爸爸換完衣服,她每次都是立即就出來的。今天,媽媽卻反常地留在爸爸的房間。輪香子隱約感到自己的預感將化作現實。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報紙上不斷登出爸爸所在政府機關發生貪汙案件的新聞。目前還是小段的消息,不值得大驚小怪,內容也不過是股長一級的人物被警視廳拘留了。

輪香子不便向爸爸開口詢問,因此就去問媽媽。

“我也正擔心這件事呢。”媽媽對她說,“我問了問你爸爸,據說隻是那個課出了點小紕漏。爸爸說,大約是具體負責的人,從企業主那裏接受了倒黴的東西,給牽連上了,真是一幫沒用的家夥。”

“不會拉扯上爸爸的責任吧?”輪香子問。

“爸爸講了,沒問題。據說,那是課底下的人幹的,根本不致牽連到局長。”

“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爸爸也是應酬不及呀。”

聽到媽媽的一席話,輪香子總算放了心,後來又留心看著報紙,消息到那兒就止住了。因為一開始就沒有被當成大事。

自報紙登了那條新聞以後,已經過去了一周多。輪香子不知不覺地就要把這件事忘卻了。

今晚見到爸爸情緒不高,輪香子心裏不由得又記起那件事。但是,那件事自那以後任何報紙都沒再報道,爸爸身上也沒有那種跡象。若有什麽情況的話,媽媽肯定會說的。

輪香子關上鋼琴蓋,從書架拿下一本讀了個開頭的書,然而,一頁也看不下去,隻有鉛字映入雙眼,思想卻進不到文章裏去。兩隻耳朵隻顧朝爸爸房間的方向聆聽著。

輪香子心想,在這種時候,和子若掛來個電話就好啦。這當然不是說,她的電話能使輪香子頭腦裏的擔心雲消霧散。不過,似乎至少可以使輪香子從這種心境中解脫出來。

輪香子的這個念頭,的確類乎要從雙親的爭執中躲避出去的那種心情。雖說這僅僅是自己心血**的想法,但在電話裏與和子隨便談談,確實能夠衝淡此刻的消沉情緒。然而,和子不會這麽巧就打來電話,於是輪香子便想主動給她打個電話。

最近一段時間,輪香子與和子會麵比較頻繁。話題總是歸結到一件事上,那就是結城賴子和小野木喬夫的問題。

在和子方麵,似乎倒是常常跟小野木通電話。

“小野木先生好像特別忙哪!”她曾對輪香子這樣說過,“不管什麽時候打電話去,他不是外出不在,就是說過幾天有時間了再來。到底是個資曆最淺的年輕檢察官,老是被支使著到處去跑腿呢。”

和子原話就是這樣說的。輪香子很羨慕和子平時行事的方式。和子的性格是,想到哪兒就做到哪兒,見人自來熟。輪香子感到自己也很需要這種性格。

輪香子很想見見小野木。見了麵,有許多話想和他說,而且要在那位美麗夫人和多嘴多舌的和子都不在場的情況下。

輪香子對小野木的印象,任何時候都是在諏訪見到的那一次:自己和他站在碧綠的麥田裏,春風吹過,已經抽穗的小麥綠浪翻滾,花梨樹上的白花有如繁星點點,湛藍的湖麵一覽無餘。

還有,輪香子至今也無法忘掉小野木的另一個形象,即當時在古代遺址的豎穴裏,他坐起來的時候,那副鬱鬱寡歡的表情。一想到小野木,首先浮現在眼前的總是這個形象。

麥田裏,幾位農夫正在揮動鎬頭。諏訪的街鎮一直延伸到台地以下,碧波**漾的湖水對岸,環繞著坡度平緩的丘陵。

小野木曾經用手指著那裏告訴自己:“那處凹陷下去的地方,是鹽尻山口。”明媚的陽光照到他的半張臉上。那頂發髒的帽子,不幹淨的挎包,都給輪香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小野木順著一處低矮的斜坡走下去,腳步顯得十分歡快,似乎都要折支麥稈做成笛子吹起來了。輪香子很想和小野木一起再次到花梨花盛開的諏訪去,並在那裏把許多事講給他聽。

輪香子第二次見到小野木,是在下諏訪車站,當時他正從月台上走過。而那次見到的小野木,已經是與那位美麗夫人聯係在一起的另外一個人了。

小野木當時正在月台上走著,並不知道自己正在這邊列車的窗口注視著他。他臉上的表情,好像有一種異樣的孤獨。雖然他曾對自己說過,接下來到伊那去,但從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不是在從事有趣的旅行。當時留在輪香子心中的直接印象,是他那顯得孤獨的身影,最近她才知道那正是結城賴子給投下的陰影。

輪香子就是想帶著這位苦惱的小野木,到盡可能廣闊的天地裏,兩個人一塊去走走。

田澤正在妻子的幫助下換著衣服。他一麵係著腰上的帶子,一麵對正在收拾西裝的妻子突然開了口:“前些日子那件水貂大衣,給輪香子了嗎?”聲音是漫不經心的。

妻子的手稍停了一下,眼睛沒有看丈夫,答道:“沒有。還原封不動地放著。”

“嗯。”

丈夫點燃香煙,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正當妻子感到迷惑不解的時候,丈夫有點兒難於開口似的說:“你不需要那件大衣吧?”

“我以前已經對您講過啦。”妻子以普通的聲調答道。

丈夫沉默了片刻,自言自語般淡淡地說道:“那件東西,最好還是不要放在家裏了吧。如果親戚裏有誰需要的話,就送給他們吧,怎麽樣?”

聽到丈夫這話,妻子吃了一驚。

“好。”隻這樣回答了一個字,她便不再做聲地繼續收拾衣服。

丈夫和妻子之間的對話中斷了一會兒。丈夫吸著煙,妻子把疊好的衣物掛到西服衣掛上。

“我說,”妻子冷不防把臉轉向丈夫,“那件貂皮大衣,出什麽事了嗎?”

妻子的目光直盯著丈夫的臉。丈夫把兩眼回避開了。

“沒什麽。”聲音與煙氣一起吐了出來,“沒有什麽事。”

“可是,怎麽突然講起這件事來了?”

“不過,看來你也不中意,又不想送給輪香子。所以,把它處理了好嗎?這會兒剛想到,才這樣說的。”

“不,不是這麽回事吧?把它送到別處去,是不是對您會更方便?”

“為什麽?”丈夫很平靜。

“從一開始,我就對那件東西放心不下。我可配不上呢,漂亮過頭了。”

“這話是挖苦人吧?”丈夫瞟了妻子一眼。

“不,不是的。我是覺得收下來不合適,請您明確地說吧。我好像又在問您前些日子那件事了,報紙上登出來的事,真的與您沒關係嗎?”

“當然沒關係。這種區區小事,我能每件都負責嗎?”

“這我就放心啦。”然而,從妻子的表情看她並沒放下心來,“還是像您講的,我盡快把那件貂皮大衣處理掉吧。那種東西放在家裏,不是件好事。”

妻子講得很明確。丈夫臉色有些尷尬。

“不過,我還是非常擔心。總覺得您最近的樣子有點反常。”

“你指的什麽呀?”丈夫低聲反問了一句。

“不知為什麽,我隻是有那麽一種感覺。您一直是位出色的人,以前很窮,現在也並不那麽寬裕。可是這一路走來,還是相當幸運的。輪香子也大了,眼看就該嫁出去了,現在正是非同小可的時刻呀。您若是有個什麽閃失,可就麻煩啦。”

丈夫一直不肯看妻子的臉,口裏說:“究竟怎麽回事,你說明白點好吧?”

“您好像有什麽事在瞞著我。機關裏宴會多,這是以前就知道的。但我最近時常看到一些我們過去沒有的東西。”

丈夫似乎有話說不出了。

“這是您的一種交際活動,所以不得不應酬。不過,令人擔心的是,實業家們為了利用您的地位,正在進行活動。那是因為咱們家裏不富裕呀。可是,我並不覺得那麽緊張,每月從您手裏接過的薪水,就已經很豐厚了。眼下的生活,與我們的身份是相稱的。因此,那件水貂大衣,盡管您是一片好意,但從一開始我就看不順眼。”

妻子直視丈夫的臉,眼裏閃著光。

“當真什麽事也沒有?前些時候報上登的那件事,您當真與它無關嗎?”

“就像前些天我講過的那樣。”丈夫有點不耐煩地答道,“你認為我與那件事有牽扯嗎?”

“不,我不認為會那樣。可是,聽到您突然說還是把那件大衣送給誰吧,我還是覺得放心不下。”

“放心吧!絕不會有那種事的。隻是那件東西稍微有點麻煩。原因倒不在我會怎麽樣,隻是不想把它放在家裏。”

輪香子往邊見所在的報社打了個電話。她對接電話的邊見說:“我想馬上見見您,不過……”

邊見那邊立即響起了吃驚的聲音。“嗬,真稀罕哪!”然而,他的聲音還是興衝衝的,“究竟有什麽事呀?”

“見了麵再對您講吧。您很忙嗎?”輪香子問。

“現在正好有時間,傍晚就忙起來了。”

“那麽,我馬上就去吧。去報社方便嗎?”

“是啊……社裏沒有個清靜的地方,附近倒是有家小吃茶店,那地方不大有人去,恐怕還是那裏合適吧。”

邊見講出那家吃茶店的名字。

輪香子走出家門,乘上電車,找到那家吃茶店走進去的時候,邊見正在一個角落裏看報等候著。他一見到輪香子,立即站起身,滿麵微笑:“您好!上次是我失禮了。”

看樣子邊見很高興。也許由於工作繁忙,感情馬上就坦率地流露在外了。

“由輪香子姑娘約我出來,這還是第一次哩!在這兒等您的時候,我正在琢磨可能會是什麽事呢。”

邊見爽朗的話語,卻使輪香子感到沉重。吃茶店裏很靜,客人寥寥無幾。店外人流如潮,熙熙攘攘;店內生意不多,靜靜悄悄。為了進行這次談話,邊見給選了個再好不過的場所。

“您母親身體好嗎?”邊見問。

“嗯,謝謝。很好。”

“最近有些怠慢,好久未去問候了。請您代我問個好吧。”

“嗯。”輪香子微垂著頭,“其實,我今天會見邊見先生,是瞞著媽媽的。”

“啊,恐怕不必每件事都要得到事先允許了吧。因為您已經長大成人了嘛!”

邊見仍然沒有多想輪香子前來會麵的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輪香子覺得很難啟齒。

看到她不由自主流露出來的為難情緒,邊見現出一副費解的神態。

“什麽事呀?”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實際上,我是有件事來麻煩您的,近來報紙登了有關R省的貪汙事件,您知道的吧?是爸爸那個局發生的事。”

邊見的麵容立刻有了變化,兩眼突然現出困惑的樣子。

“這我知道。”邊見的答話卻很輕鬆,“我每天在報社裏,報紙總是要看的。輪香子姑娘是擔心這件事才來的嗎?”

“就像我剛才講的,這件事發生在爸爸的局裏。明確地說,想請您告訴我,爸爸與這一事件有多大關係。邊見先生在報社工作,又專門負責采訪爸爸那個單位,我想您會比別人更清楚,因此才來向您請教的。”

昨天夜裏,爸爸和媽媽好像又發生了爭執,那是在輪香子離開爸爸房間以後。雖然當時她並沒在場,但從情形來看,是能判斷出來的。媽媽沒有痛痛快快地走出爸爸房間,她當即感到出了什麽事,這一直覺果然沒有錯。

事後她見到媽媽時,媽媽的樣子就是與往常不同。輪香子曾主動問過這件事,但媽媽沒有作答。盡管在輪香子麵前態度絕無異樣,但從媽媽臉色上卻立即就能知道,她與爸爸之間確實有事發生。媽媽的表情很消沉,眼神顯得有些憂愁。

這一切,大約都與報紙上的消息有關。媽媽悶悶不樂和牽腸掛肚的原因,可能正在於她知道了事件的責任將要追究到爸爸身上。

既然從媽媽那裏得不到答案,就隻有向邊見求教這一個辦法了。邊見負責采訪有關R省方麵的情況,始終受到爸爸的關照。他會比誰都更清楚事件的內幕,而且似乎能如實地把情況告訴自己。

然而,邊見的語氣一開始就仿佛有些輕描淡寫。這甚至給了輪香子一種感覺,好像他講話時那副無所謂的神態是故意做出來的。

“邊見先生,無論爸爸會處於怎樣的境地,我都不在乎的,隻想請您坦率地告訴我。我現在很擔心,簡直都坐臥不寧了。”

“這是可以理解的。”邊見點了點頭,“不過,輪香子姑娘,實際上我也不大了解情況。不,我這不是在講應酬話。最近好像還要逮捕另外一個課的股長,但我的看法是,大概至多在課長助理一級就會終止的。我認為,責任決不會追究到您父親的名下。”

邊見作出這段回答的時候,仍舊用著和開初一樣的語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