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惡補書稿

她如何做起這個夢來,夢中回到隻有幾歲的時候遇到程老王爺的事,隻可惜老王爺早已隨先帝而去……

她坐起,發現身上早給換了幹淨的衣衫,頭還暈著,似乎是不燒了,腳上給纏了厚厚的布條,已經不怎麽疼了。

躺了太久四肢乏力,她下床走動也隻能一步一步的來。

扭頭瞧見雕花銅鏡中自己淩亂的模樣,她猛然意識到昨日陳老瞧她的眼神飽含不可思議,自己怕早給程王爺在肚子裏笑話了千萬遍了。

尷尬的邊搖頭邊推開院門,一陣冷冽撲麵,院中一片銀裝素裹,綿軟的積雪化去了一半,已經變得光禿的樹幹上不時地滴水下來。

待她看到石桌,才欣喜的表情一瞬間僵硬了。

那書寫完的紙張還擱在石桌上,下雪給蓋住了沒人收拾,此刻雪化了一半、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水!

她抽了口冷氣,忙飛奔過去查看,隻見紙上字跡模糊、全然不可辨。往下翻則更糟,上頭的墨汁直接滲透到下方,甩手一下,墨汁四濺,整疊拿起那石桌上烏黑發亮。

這下糟了!

她還特地叮囑曉紅“別讓人碰桌上的東西”!

她怎知道會下雪?下了雪還這麽快就化!

若芸猛地坐在凳子上,才打起來的精神一瞬間就給卸空了,十萬分心痛的看著幾日的成果付諸化雪流水,欲哭無淚。

“小姐!!你這是不要命了!”一聲驚叫,隨之而來是曉紅大力的將她拉起來,“燒才退,小姐你怎的坐在濕凳子上!”

不僅如此,她還身著單衣單鞋,曉紅氣呼呼的跑回屋取了厚鬥篷,忙將她裹起來。

“曉紅,冬祭還幾日?”她回過神便張口就問。

“三日後啊。”曉紅回答。

她如釋重負的表情又在曉紅說“算上今日”的時候戛然而止。

“所以小姐要趕緊養好身子,不然這病懨懨的,讓人瞧了去多不好。”曉紅絮絮叨叨的拉她進屋。

她拿著濕漉漉的稿紙扔在桌上又坐回**,曉紅就給她端來了熱騰騰的藥。

她死命瞪著曉紅,曉紅也死命瞪著她。

終於她哀嚎一聲,仰麵就喝了幹淨,倒回**。

曉紅這才甜甜的笑了:“小姐我這就去準備晚膳。”

“晚膳?!”若芸又坐了起來,“我睡了一整天?!”

曉紅點頭,托著空碗走了。

若芸扭頭看著那坨黑色的紙張,灰心喪氣的又躺倒。

用過膳,大夫由陳管家陪著來請過脈,道是無礙,眾人這才放心。

人才走,曉紅便催她休息,無論她如何抗議,曉紅都不依不饒的將她按回去。

可她哪裏睡得著?心中早如千萬隻螞蟻爬過,一心隻記掛著那些字。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又等到曉紅回了隔壁屋歇下,若芸這才披了外衣、躡手躡腳的溜下床,做賊似的靠著房門等。

終於伴隨著兩更的鑼,有鼾聲從隔壁隱隱約約、斷斷續續的傳來,若芸大喜過望,這才擦亮了火折子把蠟燭點上。

屋內亮堂起來,她趕緊取來空白的紙,想了想,又換成空白的冊子,拿筆蘸墨、埋頭疾書起來。

寫過一遍再寫,內容是輕車熟路,但她練字生疏那麽久,寫起來竟也沒快多少,何況那字句又要重新斟酌推敲。

敲了三更,她寫了三頁半。

敲了四更,她寫了六頁半。

抬著沉重的眼皮望了望邊上足有五六十頁的、此刻黑乎乎的紙,看著自己越寫越慢,若芸已在心中痛哭。這麽多東西要在三個晚上共十二個時辰中寫出來,橫豎也趕不及。

她拿著筆活動活動酸疼的右肩,卻聽見有人叩門三下。

她汗毛倒數,忙扔了筆吹熄了燈、繞過屏風鑽回被窩裏。

這個點敲門的,是曉紅她就慘了,如果不是曉紅是別的東西,那她可就死定了。

門開了又關,像是有人來。

她心中“咯噔”一聲,緊閉雙眼捂著被子大氣都不敢出。

“我見有人點燈,倒是姑娘不曾睡下。”隔著屏風,有人帶著笑意輕聲說著,緊接著蠟燭又亮了起來。

聽到聲音熟悉,若芸不敢置信的下床來張望,卻見到一人除了鬥篷、將什麽東西擱在桌麵上,那銀白的鬥篷繡著熟悉的雲紋,玉雕似的側臉目光淡淡,正是程清璿。

“王爺怎的大半夜的……闖……額……”她頓住,昨日他才救了她,她怎可把他比作半夜私闖女子臥房的浪**人?

“姑娘莫驚,王府戒備森嚴,我不過還姑娘樣東西,自然不便白日前來。”程清璿輕描淡寫的解她心中所惑,唇角帶著絲笑意,眼角餘光瞧著貓在屏風後、探出個頭的她。

若芸狐疑的望了望桌上,竟然發現自己昨日丟失的那個錢袋好端端的被他擱在桌上。

“王爺哪裏尋來的?”她狐疑更甚,莫非他有天眼?

程清璿竟然麵露尷尬,輕咳一聲道:“百澤昨日碰見我,說這錢袋是你的,並說‘診金就算了’。”

若芸愣了下,眼前仿佛出現了百澤玩世不恭卻大義凜然的神情,瞬間滿腹疑問化成了氣憤:他借著一撞偷了她的錢袋!不僅如此還借口受傷、想把她抓去充抵診金!

她覺得自己已經給氣的七竅生煙,不由得握緊拳,暗自下定決心——以後千萬要離笑的甜如蜜糖的人遠遠的!

“姑娘竟是沒歇下,可是在寫這個?”程清璿岔開話題,潔白的手指拈起桌上的紙,朝她揚了揚。

她麵色一暗,忙衝出來搶過瞧著:斷句未完,方才驚慌之下撂下筆,一條長長的墨跡劃過半頁紙。

若芸猛地坐回椅子上,重重的歎了口氣,呆呆的又看了看那墨跡,抬手便撕去。

“姑娘無需煩憂,我驚擾了姑娘,是該彌補過失。”見她整了整披著的外衣、握著筆左右為難,程清璿不動聲色的從她手中抽離了筆杆。

在她詫異的眼神中,他拿過她撕下的那頁紙,又拿過冊子彎腰飛速的寫著。

“王爺不可,這筆跡……”若芸忙伸手製止,卻在見到他字的時候生生頓住了手。

他模仿著她的寫,不僅以假亂真,竟然比起她生疏、略不工整的字跡順暢許多,僅在句末有習慣性的微微勾翹。

她愣愣的看著他俯首彎腰,片刻時間他已寫到了方才墨痕處。

程清璿這才抬首瞧她:“姑娘看,這可過關?”

若芸緩緩的點頭。

“姑娘受了風寒才好,如此深夜寫作定是著急。恐傷了身子,不如你報,我來寫?”見她不答,他出聲提議道。

“可是王爺……”她嘴上決不允許有人替捉刀,身子早叛離似的離開椅子。

唇邊浮上若有若無的笑,程清璿坦然提筆坐下。

“王爺隻要答應若芸看完便忘,若芸就先謝過王爺了。”她歎了口氣告降,搬來凳子並排坐著,清了清嗓子道,“故治則然矣。”

這幾字接了上句,她停了下,又慢慢念著,“既京城渠道閉塞,著一十二人探看東、南、西、北、東南、西南、西北、東北、內城四點共一十二道水閘運作,分三日核概況提報……”

程清璿添墨而書,她說什麽,他便寫什麽,四五頁皆言京城渠道淤塞的治理。

她疲憊的打了個哈欠,看著他優美的側顏略微失神,忙扭頭,話鋒一轉又開始講漕運,原來竟是以京城之水延伸到漕運來,自上遊朝下、一路如何測水保正供給又能斷流清淤,所用錢財的來源、分配,人力的來源、分配,官員的調度、分配。這洋洋灑灑,最後便引出了稅收。

他偶爾瞧她的目光竟帶著諸多讚許,行筆到一處開腔道:“姑娘既是談稅收,必要考慮秋後納貢的時間、流程,此等細節恐怕姑娘隻從書本中得知,現實卻因各地年年有變,故而品種、數目、時辰也該相應變化。”

她略想了下,嗅著他身上散發的墨櫻之香,托腮頷首道:“王爺言之有理,容我想想。”

他握筆靜候,良久不見動靜,一扭頭卻發現她挨著桌邊撐著頭睡去,恬靜的睡容似是無憂。

程清璿歎息輕笑,猶豫了下,伸出指尖輕輕按上了她撐住頭那隻手的脈搏,目光微動略思忖,才點頭鬆開。抬手按了按那疊雖已幹、卻墨漬淋漓的稿紙,估摸著行文長度,複而下筆。

若芸再醒來已是天光大亮,發現自己的臉正對著床頂的雕花,身子仰臥於被下,但她記得昨晚明明……

她一個激靈坐起身,肩上的外衣滑落,裏頭的衣裳好好的穿著。

若芸這才鬆了口氣,簡單的穿戴完繞過屏風。

門窗緊閉,桌案上整齊擺放的紙墨筆硯映入眼簾,最醒目的莫過於那放的端正的冊子,窗格處透過的陽光正暖暖的灑在上頭。

她趕緊三兩步過去取了來看,一行行清秀的小楷全無錯漏,翻到昨夜說到的納貢後頭,居然還寫了數十頁。

她坐下細細看去,越看越驚喜:雖與她的想法略有出入,可她從未想到過的因地製宜他全寫上了,總共加起來竟比那疊廢棄的稿紙還多出十頁有餘。

若芸合上冊子,心下竟被溫暖充盈、不知如何是好。

程清璿雖每次都說了個堂皇之理,她卻知道他是有心助她的。人人皆言異姓王威嚴,卻不料程清璿如此溫柔待人,而她卻連他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曉,不禁懊惱。

“小姐,再不起午膳可就過了?”她正神遊,曉紅已嚷嚷著推門而入。

緊接著榮逸軒竟隨曉紅而至,同平日便裝不同,他今日精致的鴉青色外衫套著略色濃的紗衣,玉冠玉帶、繡金朝靴,竟是氣宇不凡。

見她握著冊子發愣、氣色紅潤,他原本冷峻覆霜的臉孔湧上喜色,陰沉的雙眸也亮了亮,脫口道:“可好些了?眼下覺得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