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三章 不勝悲欣

站在鯉魚胡同這家叫做“Rambler Rose”的酒吧前,方思慎半天沒有抬腿。UC小說網:洪鑫垚也不催他,研究了一下西文字母旁邊的夏文,十分好學地問道:“啥叫‘軟羅薔薇’?”

“Rambler Rose指的就是薔薇花,‘軟羅’……大概是Rambler的音譯?”笑一笑,“這個翻譯挺有意思。”

洪大少嘿一聲:“是挺有意思,軟羅薔薇,你不覺得,那啥,色得很?”

方思慎拍他一下:“別瞎說。進去了。”心底的猶豫彷徨暫且放下,跨上台階往裏走去。

正是吃晚飯的點兒,加上並非周末,酒吧裏一個客人也沒有。

侍者迎上來:“二位是Ms. Ho的朋友吧,這邊請。”

秋嫂與何慎薇還坐在上次同樣的位置。秋嫂看見自家老板,也不起身,招手示意兩人過去,當真跟老朋友似的。

何慎薇將菜單推到方思慎麵前,微笑:“這地方食物做得也還能入口,順便請你們吃頓便飯。”

洪大少立馬接道:“哪有讓您請客的道理,當然我們請。”

秋嫂掩口而樂:這就公然“我們”上了。故意揶揄道:“這地方是Shannon熟人開的,她在這坐著,人家折扣給的很低。洪少不要占我們老太婆的便宜,你要請,怎麽也得去王朝飯店。”

洪鑫垚豪邁揮手:“這有什麽難的,就王朝飯店,下次一定。”

商量著點了餐,又閑閑聊起近況。被兩位女士優雅溫柔的氣質感染,方思慎也不覺得自己的事有多緊張急迫了,耐心坐著陪聊。

就聽何慎薇道:“其實我五月初就入境了,隻不過這次直接飛的東平,陪一位長輩回去看看,逗留了些日子。”輕輕歎息,“京城雖然往來很多趟了,回江南卻是第一次。那邊發展得真是快,比起花旗國最發達的城市,一點也不差。倒是長輩不大能接受,說什麽故地重遊,麵目全非,還不如不去。”

秋嫂道:“京城其實也一樣。別說老人家那麽多年沒回來,就是我剛回來那陣子,不過二十來年,從小生長的地方,出門根本不認得路。”歎氣,“發展當然不是壞事,隻是實在太快了,許多好東西,不管不顧丟了個精光,太可惜。”

這個話題在座諸人很有共同話語,就連占盡了這個時代迅猛發展好處的洪大少,也似模似樣搖頭歎息一番。

餐點送上來的時候,何慎薇問:“小方,Jasmine說你特地想見我,有什麽事?”

事到臨頭,反而不知道怎麽表達才恰當。方思慎頓了一下,才道:“是這樣,我偶然注意到,您的夏文閨名跟我認識的一位長輩有些相似,再加上聽說您籍貫是越州東平,雖然似乎過於無稽,但是……”

何慎薇卻像是被突然勾起了興趣似的,身體微微前傾:“哦?你說說看。”

“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何慎思這個名字?”

對方眼睛驀地睜大,又仿佛強製冷靜下來:“哪個何慎思?哪兩個字?”

方思慎不由得心跳加快,語速卻慢下來:“就是……我的名字,倒過來。他是……大概十歲左右,隨父母從花旗國回來的……”

何慎薇抬起手指著方思慎:“你……”語調陡然急促,“你居然……你居然認得他!你居然認得他!”似乎不知如何表達心中的激動,左右看看,猛地一把抱住秋嫂,輕聲驚呼,“天哪,Jasmine,他居然認得慎思堂哥,他認得慎思堂哥……”

方思慎一口氣鬆下來,塌腰靠在椅背上,有種“果然如此”的踏實與興奮。洪鑫垚轉過頭,望著他笑,悄悄緊了緊交握的手掌。

秋嫂拍著閨密的肩膀:“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快問問小方到底怎麽回事。”

何慎薇很快平複心情,目光專注地看過來,等方思慎交代詳情。

“何慎思是我的養父,我曾經跟他姓過十幾年‘何’,他給我起的名字,叫做‘何致柔’。”

何慎薇眼睛濕潤,連連點頭:“這就是了,致高致遠,大伯家的孫子,都比你大不了多少。慎思堂哥隻比我大半歲,但跨出一個年頭……”

方思慎道:“是的,雖然沒慶賀過,不過我知道,養父生日在八月。”

何慎薇唏噓不已:“家族中就數我倆年歲最相近,三叔三嬸帶他離開之前,我們差不多天天玩在一塊兒……我現在都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

方思慎等她平靜下來,才接著道:“因為大改造運動,我們之前一直住在東北青丘白水。養父去世以後,我離開那裏到了京城。雖然早知道他家境不一般,但是,直到最近幾年才聽說,他是航天科學家何惟我先生的獨子。他在世的時候,從來沒提過。”

這些事,對於方思慎的衝擊早已過去,說得緩慢平和。相比之下,對麵坐著的何慎薇反而激動得多,聞言急道:“果然是青丘白水!我從第一次回來起,這些年不停打聽三叔三嬸的消息,海團會的工作人員幫忙查了很久,說是夫婦二人都在特殊時期逝世,什麽東西也沒留下。最後隻查到慎思堂哥被發配去了東北邊疆,具體什麽地方什麽情況,問了好多人也沒問到。”

“海團會”是“海外愛國人士團結委員會”的簡稱,直屬中央政務府外務署。當年何惟我攜妻子歸來,風光一時,在國內卻毫無背景根基,一旦被整,最後落得“畏罪自殺”,連敢給兩口子收屍的人都沒有,房子家產自然也被胡亂充公瓜分。二三十年後,何慎薇以海外歸僑身份在京走動,幫忙打聽消息的,主要就是海團會。一來時過境遷,確實沒有留下多少清晰線索,二來涉及的對象和事件仍然敏感,海團會負責接待的人幫著查到一定程度,麵上殷勤客氣,內裏其實已經止步。何慎薇問來問去,最終也隻得到一個輪廓。

黯然長歎:“我去過他們一家人從前住的地方,那院子早就拆了個幹淨。都說大改造下放邊區的學生,到如今沒有音訊,必定是……慢慢地我也就不惦記這事了,真沒想到,你跟慎思堂哥,有這樣深的關係。”

兩人光顧著說話,旁邊兩位聽眾也十分投入,食物都沒人動。何慎薇問起何惟我夫婦歸國後詳情,方思慎知道得不多,但比起海團會所提供的內容,顯然更具體也更生動。至於說到何慎思,姑侄倆互通有無,一時笑淚交加。

何慎薇慣於矜持,這時情緒外露,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怪不得我一見你,就覺得親切。三叔這一支零落至此,慎思堂哥既然按家族排行給你起了名字,你就是我何家的人——” 注目望著他,“致柔,叫一聲姑姑吧。”

方思慎愣住。他一開始就述明是養子,沒想到何慎薇依然把態度擺得這樣親密。動了動嘴唇,出口的卻是三個字:“何姑姑。”滿含欣然喜悅。

何慎薇聽他這麽稱呼,隨即明白這是要顧及生父的感受。她因為幼年與何慎思親厚,一時激動,不假思索便要認下這個收養的侄子。此刻多想一想,未免魯莽。於是點頭應了:“那我還叫你小方。”

“謝謝您。”

秋嫂見兩人說話告一段落,招呼侍者重新熱了食物,又要了一瓶低度酒,以示慶賀。

何慎薇道:“我這次去江南,其實是陪我大伯,也就是你伯祖父,尋訪故裏。他老人家如今就住在黃帕斜街的院子。”歉意地笑笑,“老人很喜歡那地方,洪少幾次想贖回,我都沒跟他提,實在對不住。”

洪鑫垚最是上道,趕忙舉杯敬酒:“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孝敬長輩,天經地義。姑姑您要這麽講,我非得把錢給老人家送回去,才是道理。”

他這廂叫起姑姑來,倒是順溜得很,毫無壓力。

明知道不過一句場麵話,何慎薇依然被他逗得很開心。笑道:“老人觀念保守,即便跟洋人打了這許多年交道,仍舊不怎麽認洋道理。你們倆的關係,到了他那裏,還得稍微遮一遮才好。”

這副認女婿的口吻深得洪大少之心,雞啄米般連連點頭。

何慎薇又衝方思慎道:“年紀大了,大喜大悲都有危險。等我慢慢跟大伯交代妥當,再帶你去見他。”

方思慎應了,試探著補充:“這件事,我還沒有跟父親說。我父親當年跟養父是同學,也是好朋友,也許……”

“那太好了,到時候請你父親一起來。”何慎薇想了想,又道,“隻是你轉達好像不夠禮貌,我去見見你父親不知是否方便?”

方篤之怎麽可能拒絕與何家人相會,方思慎忙搖頭:“不用這麽麻煩,您通知我就行。”

洪鑫垚因為要開車,說是敬酒,杯子裏倒的其實是果汁。方思慎不能多喝,陪著抿了半杯。二位女士喝完一瓶,揮手又叫了一瓶。微醺之際,談興大起,提及許多往事。何慎薇刻意回避了傷心複雜的部分,留著等方氏父子與自己大伯相見再說,隻挑些無關緊要的逸聞助興。大概潛意識裏將兩個小夥子當成自己人,說話間也沒有顧忌,話題本來從笑談幼年理想是嫁給慎思堂哥開始,收場時卻在與秋嫂一起抱怨男人多麽不可靠。

方思慎第二天有課,方洪二人告辭,二位女士送畢,又進去了,看樣子不盡興不能罷休。

坐在車裏,洪鑫垚看看旁邊不自覺翹著嘴角的人,問:“高興?”

“嗯,高興。”半杯低度酒,以方思慎的量,頗有些上頭,麵飛紅霞,色上胭脂,暈乎乎歪在旁邊人身上。

洪鑫垚聲音不覺更加低柔,帶著誘哄意味:“今晚不回宿舍好不好?”

“嗯,好。”

自從跟方篤之坦白,每逢周末,方思慎反而不好意思在父親麵前公然告假,兩人膩在一起的時間比起過去絲毫沒有增加,導致洪大少始終處於有了上頓不知下頓的饑渴狀態。這時得到允諾,立刻把車開得飛快,進門後不由分說,抱起人直接衝進浴室。

兩人之間自來相處坦誠,在情%事上更是淋漓盡致。方思慎骨子裏忠於自我,對身體本能這回事,既羞澀又坦**。今天喝了點酒,又打心眼兒覺得高興,羞澀徹底不見了,前所未有的坦**裏帶著一股天真憨態,軟綿綿滑溜溜地極其黏人,把洪鑫垚逼得渾身冒煙。總算他還記得第二天是工作日,不敢太過分,又不甘淺嚐輒止,出盡花招解數,沒完沒了地拖長序曲和尾聲,種出漫山遍野的草莓櫻桃,才悻悻作罷。

心中暗道:據說睡前適量喝點紅酒有益身體健康,好習慣應該盡早培養。

一星期後,方氏父子赴黃帕斜街十三號院拜會海外歸僑何惟斯何老先生。方篤之不願外人摻和,更不願動用公家的車和司機,洪大少非常體貼地連車帶人上門服務。因為方思慎打過招呼,知道老丈人忌諱自己在場,送到地方後,悄悄拐去街邊寫字樓底下等著。

何惟斯與何慎薇站在院子裏迎接。

“方司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何惟斯年過八十,頭發全白了,因為保養得好,依舊耳聰目明。穿著老式緞子夾衫,一身老式派頭,滿麵笑容,氣度儒雅。國語說得不太標準,帶著明顯的江南口音。方思慎忽然有種遇到電影中人物的錯覺。

打聽方思慎顯然比打聽何惟我何慎思容易得多,一星期工夫,足夠何家人搞清楚方篤之的來頭。商人講究和氣生財,即便何惟斯心裏對大夏新朝政務府和執政黨一肚子怨氣,對於眼前這位副司長困境中拋妻棄子的卑劣行徑萬分鄙夷,此刻對方乃是朝廷高官,兼且有求於人,身為長輩,姿態仍然做到了十分。

論擺姿態,方篤之又豈會居於人後?二人頓時一見如故,談笑風生往裏走。

方思慎偷眼掃視,院子裏外格局布置都沒什麽變化,看得出一直有人打理。那大白貓素素竟然還認得他,喵嗚一聲就撲了上來。方思慎不敢讓父親看出端倪,蹲下身摸摸它腦袋,緊跟著走了進去。

一路進了東廂書房,門口大水缸裏的枯荷被人折了幾枝,插在書案上的青瓷大肚花瓶中,十分雅致。

何慎薇親手沏了茶呈上來。何惟斯道:“請嚐一嚐,這是今年的明前龍井。為了尋訪不受汙染的正宗茶林,委屈薇丫頭,專門在東平鄉下守了半個月,嗬嗬……”

方篤之喝一口,讚聲好茶。方思慎被父親提前嚴肅叮囑過,不得隨意插嘴答話。他理解父親對何家人出現熱切而又戒備的心理,故而隻是沉默,悄悄用略帶好奇敬仰的目光打量主位上的耄耋老者。

何惟斯輕輕揭開茶碗蓋,悠悠閑閑講起古來:“從前我們何家,做得最大的,就是瓷器跟茶葉生意。不過我們做的是遠洋生意,洋人不懂好劣,隻要那等大路貨色,我們自家喝的茶,反倒要跟做內地生意的蔣家購買。一來二去買熟了,他們倒是每年都留出何家那份。自從老爺子領著全家去了花旗國,這個味道,可是六十多年沒有嚐過了。”

方篤之抬起眼睛:“何老先生,您提到的蔣家,共和前夕的當家人,可是東南商協會會長蔣公昭麟?”

“哦?你也知道蔣昭麟?”何惟斯頷首,“可不就是他。這人喜歡出風頭,巴巴地當了那個勞什子會長,聽說還給貴黨做過內應。我這回重回東平,才知道蔣昭麟後來財業散盡,家破人亡,慘得很。”饒是做好心理建設不發牢騷,話說至此,語氣不由自主冷下來,“你猜我在哪裏聽說的這位老朋友的下場?東平越商博物館,館長親口講的。可笑那陳列品裏,不少蔣氏遺物,牆上貼著的解說詞,為公私合營大唱讚歌。蔣氏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沒想到何老先生與外祖竟是故交,方思慎不由得凝神注目。

幾人一時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方篤之指著方思慎,忽道:“小思的母親,是蔣家大小姐,閨名喚作蔣曉嵐。”

何惟斯與何慎薇都大吃一驚。

何惟斯不敢置信:“這……怎麽可能?蔣昭麟什麽時候有過女兒?”

方篤之也不反駁他,心平氣和道:“據說蔣老先生命中無子,幾個兒子都中途夭折,最後隻剩了中年生的小女兒。共和二十七年,第三次大改造開始,蔣曉嵐十六歲,我十七歲,何慎思……十八歲。我們同一批去往青丘白水。曉嵐的父親,正是東南商協會會長蔣公昭麟。後來……我回了京城,他們留在當地。共和四十二年,曉嵐去世。到共和四十九年……他……也走了……”

在座諸人都清楚,這個“他”指的是誰。

何惟斯默然半晌,冷不丁問:“方思慎是你兒子?” 他心裏極其看不上方副司長的人品,又覺得對方這時候提起蔣氏,難免故意攀援之嫌,臉色頓時相當不善。目光森然,恍若明鏡冷光出匣。

方篤之坦然回望:“是。”

方思慎瞅著兩位長輩,卻沒有人留意他的神情。他知道父親打定主意要讓何家人誤會到底,隱隱約約猜到背後用意,手心一忽兒涼一忽兒熱,什麽話也說不出。

何惟斯長歎一聲:“蔣昭麟確實是克兒子的命,倒不料一個女兒,那種情形下還能替蔣家留下血脈。”衝方思慎道,“我這回在東平,聽說蔣氏幾門旁支,大改造運動結束之後,都得到了公家賠償,連房子帶現金,數額還不少。你一個嫡係血親,回去找過沒有?”

方思慎還沒答話,方篤之已經截住:“我們方家,倒也不缺這點。”

何惟斯看他一眼,緩緩道:“方司長,老朽雖然大半輩子漂泊在外,這些年內地狀況如何,亦頗有耳聞。當年何家到了花旗國,唯獨老三不肯從商,非要去念什麽飛船上天。後來更是中了邪似的要回國為貴黨效勞,甚至不惜跟老爺子斷絕關係。老三一兜子走了之後,起初還常有通信往來,自從貴黨第三次大改造開始,再無音訊。這些年你們這個運動那個運動,聽說很是叫人不堪回首。老朽半截入土的人,那些個細枝末節也不想知道了。隻求閣下看在一把年紀的份上,告知一聲,我那可憐的三弟何惟我與弟妹章妙嘉,還有他們可憐的孩兒何慎思,究竟埋骨何處?哪怕一絲線索,何家上下,感恩不盡!”

說到最後,顫巍巍地站起身,衝方篤之打躬作揖。

方篤之動作比何慎薇還快,立刻扶住了老人,動容道:“何世伯,折殺晚輩。”

等老人重新坐下,才懇切而哀傷地解釋:“當年我一回到京城,就曾仔細打聽何先生與章女士遺骨下落。據可靠消息,因為過世後沒有家屬認領,跟其他無主屍體一起,成批火化,骨灰不知去向。至於……至於何慎思,是小思親手安葬,埋在青丘白水的森林裏。您大概也聽出來了,小思的名字,正是為了紀念他的養父。去年年初,小思曾經回去一趟,本想把他母親和養父的骨灰遷出來,隻是沒料到……因為林區過度采伐,老林子全部補種幼苗,原先做下的標記,再也無從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