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五章繞指溫柔

“方老師,聽說您要離開京師大學,是真的嗎?”

下周期末考試就開始了,頭天一年級最後一次課,因為牽涉到下一年換老師的問題,方思慎特地說了說,沒想到這麽快江彩雲就知道了。

點頭:“是的。不過你有什麽問題,仍然可以聯係我,沒關係的。”

女孩子泫然欲泣:“真的……要走啊?”

方思慎也有些黯然:“嗯,換個環境試試吧。”看對方表情傷心,隻當是文科女生的慣常感性,安慰道:“生活總要有變化,不是壞事。”

“那……可以問問您去哪兒嗎?”

“高等人文學院。”

江彩雲轉悲為喜:“就去人文學院?不離開京城?”

“是啊,怎麽了?”

女孩子有點不好意思,紅暈上臉:“沒什麽,我還以為……以為您要去外地或者出國。沒想到還在京城,太好了。”眼神中滿是期盼,“那以後我可以去人文學院看您嗎?”

“這……”方思慎略感意外。也許對方隻是一時激動,口頭說說。看那模樣,又覺得不像,下意識猶豫了。

江彩雲咬咬嘴唇,忽然下定決心,往前靠近一步,抬眼望住方思慎:“方老師,我……我喜歡您,非常喜歡……是……想要在一起的那種喜歡。因為您是老師,我是學生,之前……一直不敢讓您知道。可是您就要走了,我明年也畢業了。”女孩兒越說越勇敢,“這些很快都不是問題。我知道您沒有女朋友,能不能,能不能,請您考慮一下我?”

等了一會兒,見方思慎似乎還在震驚狀態,沒有任何反應,又強調一遍:“我是認真的,請您考慮一下。至少,考慮一下!”

青春靚麗的女孩看著自己,眼睛閃閃發光。方思慎嚇一大跳:“啊,你……怎麽……”倉促間問出一句大實話,“你不是有男朋友嗎?”

江彩雲不乏追求者,方思慎一直是這麽以為的。

“那都他們瞎起哄亂說的!我從來沒有男朋友,一個也沒有。您相信我!我隻喜歡您!從很久以前開始,就隻喜歡您……”

女孩子急著剖白自己,方思慎才意識到問了個多蠢的問題,立刻補救:“對不起,不是你,是我,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對不起。”

“您已經……有女朋友了?”

總不能說是男朋友。方思慎硬著頭皮點頭:“是。”

“真的?怎麽……一點都看不出來?”

“真的。我們……交往很長時間了,感情很好。”女孩子滿臉傷心的淚水,方思慎吐字艱難,“因為……他性格內向,不願意宣揚,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江彩雲眼淚越流越多,方思慎最不擅長應對這種情形,手足無措。最後狠狠心,站開兩步:“謝謝你的好意,真的對不起!”趕在圍觀路人靠攏之前,匆匆離開。

他一路小跑,直到出了校門,才停下來喘氣。先是聶明軒糾纏半天,後有江彩雲一頓驚嚇,應接不暇,頭都隱隱痛起來。對方思慎來說,拒絕別人的感覺並不舒服。聶明軒對於如何把握人際關係中的曖昧領域遊刃有餘,令他沮喪為難。江彩雲卻是一片癡心寄托虛空,令他感到不忍和歉疚。然而他知道,不幹脆徹底地拒絕,隻會更糟糕。

慢慢平定氣息,往書店街走。看見熟悉的黑色轎車,不禁露出一絲微笑。他忽然意識到,跟洪鑫垚在一起,從來不需要去想如何相處的問題。

走到車門邊,按照慣例,這時候就該自動打開了,今天卻沒有動靜。想必自己來得晚了,他隻怕沒注意,屈指輕輕敲了敲。

“對不起,等很久了吧?”

洪鑫垚沒說話,等他關好車門,就側身幫著係安全帶。隨後趴在方向盤上,歪著腦袋看他。

這副樣子實在不同尋常,方思慎忘了之前擾亂心神的經曆,關切地問:“怎麽了?”

看方思慎幾乎著急起來,洪鑫垚才道:“什麽事,耽誤這麽久?”

他用了全身的力氣壓抑自己,讓這句問話聽起來比較正常。

洪鑫垚是在江彩雲掉眼淚那一刻走的。他怕自己再不走,不知道會幹出什麽不計後果的蠢事來。光天化日,大庭廣眾,那兩個人不可能有什麽。何況他心裏明明知道,他們從來也沒有過什麽。然而江彩雲這一哭,以方思慎待人的習慣,也許幾句安慰,也許某個表情動作……光是想一想,洪鑫垚就恨不得把那女人撕成碎片。

他如同逃離洪水猛獸般退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然有種置身陰暗深淵的錯覺。人群擁擠,熙熙攘攘,霎那間化作海天無涯,那個人離自己無限遙遠。

想要在太陽光下,人群之中,站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向全世界宣告:他屬於我。

這願望如此強大,以致陡然噴湧的不甘不忿令洪鑫垚目眥盡裂。他跌跌撞撞回到車上,抱住了腦袋。

原來,人生就是如此,不管多努力,能夠掌控在手的,始終那麽少。

這個認知令洪大少近期急劇膨脹的自我好似戳破的氣球,眨眼工夫,“噗”一聲癟了下去。

曾經他以為,追到方思慎就算成功了。後來他以為,得到雙方家長認可就算成功了。如今才發現,過去的想法多麽淺薄。

洪大少抱著腦袋惡狠狠地想:這事兒,忒他媽具有挑戰性了。

求不得,愛別離。衝動狂喜,安寧極樂,憂懼恐慌,無奈絕望,種種人生最激烈的情感,都是因為方思慎,洪鑫垚才得以經曆,刻骨銘心。任你百煉鋼,也成繞指柔。

真正的好男人,就是這樣被愛情一點一點打磨出來的。

聽洪鑫垚問,方思慎道:“路上碰到兩個熟人……”他停下來,似乎在考慮怎麽組織語言。

“你也知道的。一個是平祥的那個上司,今天來這邊主持最後一場招聘,碰巧遇上了,說了幾句話。”

聶明軒幾次熱情主動,要交朋友,卻從未挑明背後的心思。被方思慎透過歐平祥拒絕,反而更加彬彬有禮,鍥而不舍。原本這正是成人世界完美的交往方式,彼此有麵子,留餘地,何況恰如其分地送上門賣好,實在是處處方便被追求者。隻可惜碰上了方思慎這個書呆子,明珠投暗,既嫌麻煩,又嫌虛偽。今天不得已應付一把,心裏打定主意,將此人納入拒接電話名單。反正很快就要離開京師大學,他準備嚴肅叮囑妹夫,不要再把消息泄露出去。

因此,方思慎說到這,認為夠了,開始說下一個他覺得更麻煩的對象。

“另外一個是江彩雲,她聽一年級的說我要調走,說了幾句告別的話。”

洪大少終究沒能忍到底,恨聲道:“這娘們欠了老子的債,不知道打算幾時還清?”

方思慎才想起還有這一碼。本來還在猶豫該不該往下說,立刻不猶豫了。坦然道:“你現在不著急吧?她要是不方便,也別逼人家。我看她不像不講信用的人。”

洪鑫垚聽見最後一句,登時就要炸毛,卻聽方思慎又道:“之前那時候急等錢用,倒沒想起來問問她。雖然不多,有總比沒有強。”

那股火頓時下去了。想起方思慎以往從來不在自己的銀錢問題上發言,此話堪稱曆史性進步,值得慶賀。忽然就懶得多問了,想要拉著人大庭廣眾中顯擺的念頭再次冒出來,興衝衝道:“咱們上外頭吃晚飯吧。”

自從去年洪家出事以來,除了上次見秋嫂與何慎薇,差不多一年沒有兩人單獨在外活動過了。

方思慎有些奇怪:“不是說好回去做?馮媽都買好菜了吧,時間也來得及。”

“別做了,今天我們去約會!”

車子發動,洪大少開始琢磨地方。一圈默數下來,凡是自己熟知的場所,都可能碰見熟人出現意外,竟沒有一處合適。那種恨不得大肆炫耀,讓全世界都認可,又巴不得密封暗藏,叫所有人都無法染指的詭異矛盾心理,端的是難以言喻。

方思慎看他才一臉興奮,轉眼又擰起眉頭,問:“阿堯,你今天到底怎麽了?”

“還是回去吧。沒什麽合適的好地方,被人撞見了麻煩。”說是這麽說,那股鬱鬱失落神色卻沒散開。

方思慎難得地動了一回腦筋,道:“要不,去上回跟秋嫂、何姑姑她們吃飯的地方附近?那邊多的是外國人,環境大都還不錯……”

洪鑫垚聞言大讚:“好主意!”在他臉上“吧唧”親一口,“走,約會去!”

半路上,兩人拿手機把那條胡同的酒吧飯店查了查,最後洪大少拍板,選了個價錢最貴人氣最低的東西結合餐廳。果然環境優雅服務周到,侍應生一口流利的西語,零星幾個客人都是老外,安全係數極高。

自打坐下起,方思慎就覺得對麵那人又開始不正常了。一會兒莫名其妙地笑,一會兒毫無由來地裝深沉。目光黏在自己臉上,從頭到尾沒挪開過。看那模樣,隻怕飯菜塞到鼻孔裏也吃得下去。問了幾句沒反應,心裏隱約猜到點輪廓,也就不問了。

自己麵前這份快見底,對麵那盤才去了個尖兒。方思慎道:“你不餓?怎麽不吃?”

“啊,怎麽不吃,吃,吃!”洪大少如夢初醒,開始狼吞虎咽往嘴裏扒拉。三兩下扒拉得差不多,幾口將那杯將近四位數的**牛飲而淨,打個響指,“Waiter! Bill please!”

方思慎失笑。

洪鑫垚道:“這地兒不錯,以後就這兒了。”

方思慎不笑了,小聲道:“太貴。還是在家做吧,別這麽浪費。”

“行,你說在家做就在家做。偶爾來約會,總可以吧?”

起身離開的時候,洪鑫垚拉了方思慎一把,之後手就沒鬆開。方思慎四麵看看,燈光昏暗,顧客稀少,便隨他去了。

兩人上了車,開出二十來分鍾,方思慎才發覺不對,問:“這是哪條路?這邊也能回去?”

洪大少看他一眼,挑眉笑笑:“我是不是沒帶你兜過風?”

“這麽說,好像真沒有。”方思慎被他逗出興致,側頭笑道,“接下來,是不是還要看場電影?”

不料對方當了真:“你想看嗎?”皺眉,“今天算了,下次包一場,省得閑人礙眼。”

方思慎噗地笑出聲來。洪鑫垚便伸手撓他。

“別鬧了,用心開車。”心裏甜得很,方思慎柔聲道,“你知道我幾乎沒進過電影院。你要是想看,我陪你去看。包場就不必了。”

洪大少心說,我隻想回家看你。嘴裏卻道:“那今天先兜風。”他經常夜間應酬,自然知道哪裏最好看。方思慎從沒晚上特地出來看過夜景,一路轉下來,居然頗有看頭。跟著他在五彩繽紛繁華夜色裏穿梭,車外盛世霓虹,華燈似海,車內笑影依稀,濃情如醉。不覺靠著他肩膀,癡癡望向窗外,腦中放空一片。

人生至此,再沒有光陰荏苒,歲月蹉跎。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直至回到小公寓,那股莫名的情愫仿佛還在周遭流動。方思慎被洪鑫垚轟到浴室去洗澡,洗到一半才覺得奇怪,那家夥居然沒跟進來。洗完出來,洪鑫垚一個電話正要結束。掛了電話,接過方思慎手裏的毛巾替他擦頭發。兩人身高差半個腦袋,洪鑫垚坐在沙發上,把方思慎往腿上一帶,抱在懷裏,甚是方便。

已經是夏天,還不到最熱的時候。方思慎隨意套了件圓領T恤,白淨清透,簡直就像個高中生。水珠從後脖子往下淌,沒沾上空****的衣裳,倒是順著脊柱把**後腰洇濕一片,貼在後邊那人暖乎乎的肚皮上。洪鑫垚掀起他T恤下擺,毛巾伸進去擦背:“你這習慣真不好,總不肯把後腦勺多擦幾下。”

“嗯,我下次記著。”

方思慎很小就自己打理自己,但是何慎思會記得洗澡時幫他擦背,順便擦幹後腦勺,然後再把毛巾扔給兒子,所以他向來隻擦前額嘀嗒淌水的劉海。自幼養成的習慣,又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從沒想過費心去改。故而說是這麽說,柔軟的幹毛巾在背上移動,根本沒往腦子裏去。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打開DVD播放,果然還是那張古文明新發現的紀錄片碟片,停在上回看到的地方。

也許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般過嘴不過心的敷衍,除去應付父親方篤之某些不以為然的教訓,也就身後這個人有機會領教。

洪鑫垚趁著他身子前傾的當兒,一路擦,一路往上啃。

“別,癢,哈……讓我看完這點兒,就一點兒,真的,快完了。”

洪大少撇撇嘴,起身去洗澡。洗完出來,正好聽見紀錄片沉鬱頓挫的結束語:“曆史是無情的,無論多麽燦爛輝煌,都可能灰飛煙滅,甚至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存在過。曆史又是有情的,總在某個神秘的角落,留下種種迷蹤線索,讓人類去發現,去探求,隔了遙遠的時空,與自己的過去脈脈相望……”

方思慎盤著一條腿,陷在沙發裏,表情茫遠,明顯魂兒還在紀錄片裏沒出來。忽然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屏幕不見了。

“阿堯,別擋著。”

洪鑫垚在遙控器上摁一下,電視徹底沒聲。

一條腿跪到沙發上,把他整個罩在身子底下:“已經完了。”

“啊,也是,已經完了。”

方思慎剛想歎口氣,頭上的陰影迅速擴大,嘴被堵住了。那力道卻又馬上放鬆,隻剩下一片柔軟溫暖,淺啄輕弄,密密綿綿,與心中茫遠的惆悵相應和,仿佛七魂六魄都散向了混沌涵虛,似有還無。

“嗯……”夢一般輕悄的聲音泄漏出來。

洪鑫垚俯下身,隔了衣裳從脖子往下咬。原本大半燈光被他擋住,這時直打到方思慎頭上。好似才明白過來什麽處境,臉色緋紅,推了推身前的人:“去房裏。”

“不。”

看他絲毫沒有挪窩的意思,方思慎隻好咬牙道:“去關燈。”

洪鑫垚瞅瞅拉好的窗簾,被方思慎使勁拍了一掌,才不情不願地起身關燈。

再回來,卻好似冷不丁轉了性,坐在地板墊子上,腦袋枕著方思慎盤在沙發上的那條腿,無比乖順。

“哥。”

“嗯?”

“時間長了,你會不會覺得……跟我待一塊兒沒意思?”

“怎麽突然問這個?”

“比方這片子,好不容易才買到,我也沒工夫陪你看。其實就算有工夫陪你看,那也是你看門道我看熱鬧,再加上你看我笑話,是吧?”

方思慎樂了。想一想,拍拍他腦袋:“你要這麽講,話反過來說也一樣。”

“什麽意思?”

“比方你做的事,我根本幫不上忙,甚至大部分一點也不懂。你會不會覺得,時間長了,跟我待一塊兒沒意思?”

洪鑫垚脫口而出:“怎麽可能?我又不是找副手過日子。”

“所以,道理是一樣的,我也不是找研究搭檔。”

“可是……不都說兩口子想長處,得講個那啥,誌同道合,誌趣相投什麽的?”

這問題有難度。方思慎認真想了一會兒,才道:“我覺得,誌同道合,應該不僅僅局限於個性習慣、專業職業、興趣愛好之類,應該還包括更高更遠的東西,比如……對感情的基本看法,對彼此的認可和包容程度……”

洪大少恍然大悟:“那個,**和諧肯定算!”

方思慎抬起另外一條腿踹他,卻被他順勢抓住了腳踝。

洪鑫垚一手握住一邊腳踝,慢慢屈起他的雙腿,扣在懷裏。眼睛在黑暗中光焰灼灼:“哥,我不會喜歡別人,你也不許喜歡別人,好不好?”

方思慎回望著他,微不可察地點點頭:“嗯,不喜歡別人。”

不提防腳趾被舔了一下,渾身都跟著縮了縮。朦朧夜色裏,像極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還是覺得H寫到這個程度,可以了。各位若不以為然,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