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七章迢遞相隨

共和六十三年九月初,京師國際機場。

來給方思慎送行的人不多,也不少。父親方篤之帶著第一秘書高誠實,還有兩個著便衣的警衛,妹妹胡以心加妹夫歐平祥,姑姑何慎薇以及秋嫂。

兩個月的準備時間並不充裕,好在整個事件早在方思慎親自參與前,就已經啟動預備程序,最麻煩的官方對官方部分更不需要他操心動手。方思慎主要忙的,是向衛德禮深入了解交流項目本身,以及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的現狀,籌備自己過去應該做些什麽。

挨個說了一圈話,何慎薇道:“致柔,按說我應該陪你回去一趟,隻是大伯這裏離不開人。天氣熱,老人家經不得折騰,等涼快些,我們就會回去。大伯已經說了,今年都回本家過年,把你介紹給大家認識。”

方篤之板著臉,卻沒說反對的話。何慎薇十分周到,轉頭微笑著向胡以心道:“你是致柔的親妹妹,不嫌棄的話,也可以叫我一聲姑姑。方便的時候,請你們都過去玩一玩。”

胡以心點頭道謝,對這位不算親戚的親戚印象大好。花旗國自然是想去看看的,但因為胡家的軍方背景,手續上會格外繁瑣些。也許有了何家這層關係,以後真可以考慮考慮。

“謝謝您。我哥在那邊,麻煩您照應了。”

何慎薇接著跟方思慎說話:“你姑奶奶一家都住在德爾菲亞市,離普瑞斯不過一個多小時車程。聽說了你的事,他們鬧著要接機。不過學校既然有安排,還是等你安頓好了再說。他們家房子車子多的是,孩子們都不著家,姑奶奶她老人家很想叫你過去住呢。”

何家在何惟斯這一代,共有兄弟姐妹四人。何慎薇自己的父親何惟道排行第二,已經去世。舉家歸國的何惟我排行第三。她所說的姑奶奶,是小妹何惟真,嫁給了花旗國當地一個貴族家庭,如今也已是花甲高齡,全家定居在德爾菲亞。

方思慎點頭:“我一定去看她老人家。”雖然何家一番好意,但普瑞斯提供免費宿舍,他自然住宿舍裏。

這時秋嫂忽然靠近一步,悄聲道:“洪少叫你等他來再辦登機。”

在場唯有胡以心兩口子不是知情人,念及妹妹的剽悍,方思慎十分鴕鳥地想:反正我看不著,事後解釋說明的工作,幹脆留給他們去做吧。

離起飛還有兩個小時,櫃台前已經排起了長隊。開學旺季,人非常多,大廳裏擁擠混亂,攪動著惶然不安的離愁別緒,無端端都能叫人把心拎起來。

方思慎覺得心頭忽快忽慢,手心一陣陣發熱。望著逐漸消失在安檢入口的人流,回頭看看身後送別的親友,隻剩下一個念頭在腦中回響:他為什麽還不來?

方篤之忽然開口:“人多,早點進去。”一個便衣警衛立即拎起行李排隊去了。

轉頭問兒子:“護照呢?”

方思慎拍下書包。機票是洪鑫垚幫著買的,說是有關係。全程電子票證,報護照號即可。正在猶豫要不要跟過去排隊,忽然有所感應,抬起眼睛,登時就亮了,果然是他。

洪鑫垚疾步走過來,先跟方篤之打招呼:“叔。”然後轉向兩位年長女士,“姑姑,秋嫂。”接下來是胡以心:“心姐,好久不見。”眼睛一偏,看見了歐平祥,伸出手,“這位一定是平祥哥,久聞大名,初次見麵。”

歐平祥好歹是胡家的女婿,也不算沒見過世麵,還是被他這股自來熟的親切與大哥大的派頭震住,不由自主伸出手:“你好!初次見麵,不知道……”

“洪歆堯。”雙手遞過名片,“現在不熟,以後就熟了。平祥哥是專業人士,未來定要多多仰仗,今天沒時間多聊,抱歉。”

口裏說著抱歉,一隻手已經伸到方思慎麵前:“護照。”

方思慎想都沒想,直接從書包裏掏出來交給他。

這時原本跟在洪鑫垚身後的一個年輕人湊近些,低頭招呼:“方少,行李呢?”

他個子一點也不小,隻因為默不作聲,被洪鑫垚襯得非常沒有存在感,這才被眾人發現。方思慎越瞅越眼熟:“你是……小劉?!”

小劉顯然很高興看見他,咧嘴一笑:“是,我退伍了,現在跟洪少做事。”又問一遍,“行李呢?”

“啊,已經排隊去了,前邊白襯衫那個……”不等他說完,小劉已經認出來了,“穿便衣那個?我去跟那位大哥說,不在這邊排,是頭等艙。”

“啊……”方思慎還沒反應過來,小劉已經搬行李去了。洪鑫垚衝他點下頭:“在這等著。”轉身往櫃台辦手續。

方家諸人都被他這一出弄得有點兒愣神,不想旁邊還有個被忽視的,之前同樣跟在洪鑫垚後邊,三十多歲,文質彬彬,這時湊上來跟方司長打招呼。除去秋嫂和方思慎,給剩下的人畢恭畢敬撒了一圈名片:“真心堂市場策劃部,遲晏,請多指教。”

方篤之斜眼瞅著這位遲主任:“洪歆堯搞的什麽鬼?”

遲晏彎腰賠笑:“是這樣,真心堂預備擴大海外市場,我跟小劉隨洪少先行考察考察,這不,正好跟方少同行,互相也有個照應。”

方篤之半晌沒說話。他知道洪大少爺向來很豁得出去,還是沒想到這麽能豁得出去,無異於狠狠將了自己一軍。心頭恨恨,臭小子這是報複我呢。不由得從鼻子裏“哼”一聲。方司長權威日重,冷臉這一哼,周遭氣壓瞬間降低。遲主任頭上冒汗,心說怪不得洪少要親自去辦登機,把我押這兒替他擋子彈……

隻不過方司長的低氣壓,對某些人顯然無效。胡以心一臉疑惑,開口就問:“哥,金土怎麽在這兒?他幹什麽要跟你一起走?”

多虧遲主任屬於洪大少心腹級別,也曾陪同跑過幾次河津本家,聽過自家老板這個長命百歲淳樸鄉土的小名,趕忙道:“胡小姐,洪少跟方少是兄弟般的交情,這個,義氣深厚。”

方篤之想起前些日子洪歆堯特地來找自己,抱著一大包自製膠囊,涎皮賴臉:“叔,這些是叫那臭老頭給我哥配好的成藥,就怕上不了飛機,這方麵您比我方便,看辦個什麽手續帶過去。”

想到這,臉色緩了緩:“湊巧碰上了就碰上了吧,有個人同路也好。”

胡以心還要再問,洪鑫垚卻回來了。頭等艙不用排隊,這會兒工夫,已經全部辦妥。

“哥,時間不多了,咱們進去吧。”跟方思慎說完,洪大少又挨個打招呼告別,整個喧賓奪主,搞得大夥兒都是來送他似的。

方思慎這時候明白過來了,離別的感傷被意外驚喜衝淡,情不自禁地高興,還來不及想別的。衝父親妹妹等人揮手告別,洪鑫垚護著他往裏走,小劉前方開道,遲晏後邊跟隨,四人一行很快被人流淹沒,進了入口,再看不見送行的人。

等在貴賓候機廳裏,方思慎才想起來審問詳情。心裏一麵生氣,一麵高興,問得便很有些別扭,輕聲控訴:“你又這樣,有事不提前告訴我。”

“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因為之前一直定不下來,不好說。”

再定不下來,也不至於要拖到上飛機。方思慎看著他那副按捺不住的得意嘴臉,知道是為什麽,壓在心底的那點驚喜也氣沒了,撇過臉去不搭理他。想到過去兩個月裏,因為心中虧欠,隻要在一起,必定事事順著他,什麽說不出口的都說了,什麽做不出來的都做了,幾乎天天筋骨都是酸的,越想越慪,閉了眼睛養神,懶得說話。

候機廳裏溫度不高,洪鑫垚抬眼示意一下,遲晏就從包裏拿出件長袖罩衫遞給他。洪大少接過來給方思慎搭身上,順便在衣擺底下握住了他的手。側過腦袋在他耳朵邊低低說話:“哥,別生氣好不好?我一共就騰出一星期,去一天,回一天,中間還剩五天。你知道就這幾天工夫,我要多少日子不睡覺才擠得出來?”

感覺他的手不動了,乖乖讓自己抓著,洪鑫垚低頭掩飾臉上的笑容。百依百順兩個月,神仙一樣的日子固然爽到天上,而今天這番機場告別,把老丈人噎到內傷,才真正出盡胸中一口惡氣,怎一個爽字了得!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他得用實際行動告訴泰山大人,想動棒打鴛鴦的歪腦筋,就得有經得起平地大反轉的好素質。

小劉跟遲晏是商務艙,洪鑫垚跟方思慎在頭等艙。方思慎看著明顯寬敞得多的空間和高級得多的設施,悄聲問身邊人:“多少錢?”

洪大少說了個數。方思慎粗略一算,四個人這一趟,比普通人家全年支出還多。

不由道:“太貴了。又不是老弱病殘,真沒必要。”

他若坐經濟艙,機票是包含在項目經費裏的,可以報銷,頭等艙就得自己全包了。

“不說了是公務?你好歹算個股東,我替你掙得再少,也不至於這點錢都花不起。”

又胡攪蠻纏上了,方思慎隻好不提這茬。心想雖說一事二就,但他之前必定沒有這個打算,也就說明還不到時候。現在投入這麽多時間金錢和人力,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己。

轉過頭,拉起他的手,用隻有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慢慢道:“阿堯,你不要勉強。安全重要,健康重要,別的,都不要勉強。尤其不要因為我勉強,我會不安。”

洪鑫垚看沒人注意,順勢就在手背上親了親:“不勉強,真的就是順便。你這麽信不過你男人的本事,可真叫人傷心。”

方思慎捏他一把,不再說話。兩人這些日子都又忙又累,這會兒踏實下來,借著頭等艙舒適的躺椅,直接睡了個昏天黑地。

十幾個小時的旅程,因為睡了一大覺,變得非常輕鬆。快要抵達的時候,機上廣播播報目的城市德爾菲亞正在下雨,洪大少用不太流利的西語跟另外一邊坐著的老外就天氣話題搭訕上了。不一會兒,空姐送來了極其貼心的紀念品:雨傘。那老外笑著善意提醒:德爾菲亞靠近東海岸,每個月至少有四分之一時間在下雨,這紀念品可要保留好了。

因為這裏與大夏時差恰好晚十二個小時,結果下午出發,還是下午到達。方思慎望著窗外陰晦的天色,有些發愁:“不知道Daniel路上好不好走。”衛德禮一早就嚷嚷著要來接機,方思慎也答應了。

誰知洪鑫垚道:“我叫他不要來。”

方思慎吃驚地望著他。

“梁子會來接咱們。他那裏有現成的地方住,安全可靠。等明天咱們再去學校,洋鬼子會在學校等,已經說好了。”見方思慎臉色不佳,趕忙道,“晚上跟你仔細說,這些天實在太忙了,沒來得及一一告訴你。”側身拿自己當牆擋著旁邊的人,捧起臉親一親,眼神溫柔得簡直出水,“聽我的,成麽?我都安排好了,肯定不會害你。事先沒跟你說,是真的沒來得及。到處都是變數,不如等敲定了攢一塊兒告訴你。”

被他這樣定定地瞧著,方思慎歎口氣,垂下眼睛:“你厲害……你想怎麽著就怎麽著吧。”

“你都打定主意撇下我撇那麽久,就不許我做點啥表達一下擔心和關心?”洪鑫垚看他表情始終不太暢快,咬牙道,“洋鬼子那廝又失戀了你知道嗎?讓他來接機,”惡狠狠指著地麵,“除非少爺我橫這兒!”

方思慎一巴掌拍上他胳膊:“別胡說!”又詫異道,“Daniel不是都準備結婚了,怎麽會失戀?什麽時候的事?”

洪鑫垚一臉憋悶:“上個星期。說那男的原本圖的就是永久居留證,忽然有個女人願意跟他結婚,立馬就跟女人結去了。”

方思慎聽得目瞪口呆。心想這也太過分了,頓時對衛德禮同情萬分。對上洪鑫垚烏漆抹黑的臉色,一句話立刻又咽了回去。

下飛機後,遲晏直接轉乘花旗國國內航班,四個人變成三個。把他送走,洪鑫垚向方思慎解釋:“我讓他去找我三姐,給三姐幫一段時間的忙。我三姐那人吧,比較貪玩,沒什麽長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所以遲晏過去主要是把真心堂在這邊的分公司正兒八經開起來,也認真學學人家老外的規矩和講究。”說到這,詭異地笑了笑,貼近耳邊,“他是個同,被家裏逼婚逼得要跳樓,求了我出來逃婚,順便找豔遇的。”

怪不得一點不適應的表現都沒有。聽見這位少爺一本正經評價自家姐姐貪玩,派下屬學習老外的長處,還真是當家作主的派頭。

方思慎不別扭了。既然他有安排,就聽他安排吧。

三個人都是頭一遭出國,一個能裝,一個穩重,一個聽話,沒出什麽紕漏,正常過關,更沒表現出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大驚小怪。梁若穀在出口等候,淺色襯衫配休閑褲,乍看去十分規矩,卻挑染了幾縷劉海,比過去更加張揚出挑。

看見打頭的洪鑫垚,撇撇嘴算是招呼:“金土。”看見方思慎,忙過來幫著拎書包,笑得十分真誠:“方老師,路上還好?”

方思慎沒鬆手,微笑道:“不沉,我自己來。謝謝你,辛苦了。”

德爾菲亞算是座曆史名城,年紀跟花旗國一樣古老。機場很現代,但街道兩旁不時可見圓拱尖頂、風格華麗的舊式建築,掩映於碧草濃蔭之間,在綿綿細雨中靜默著,風景相當迷人。

梁若穀熟練地打著方向盤,一邊給方思慎介紹城市地標建築。最後道:“普瑞斯比這裏漂亮太多,你們去了就知道。”

汽車拐上通往普瑞斯的高速路,一排排高大的樹木在雨中油光閃亮。梁若穀忽然向後瞥一眼,閑閑問:“方老師來做研究,金土你來做什麽?”

洪鑫垚齜牙一笑,無限坦誠:“來拍馬屁。”

拜托大家別忘了這是個架空文,都是胡扯。

至於這句“德爾菲亞算是座曆史名城,年紀跟花旗國一樣古老”,真的不是反諷。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