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〇章小心求證

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博物館,以創立者衛君仁捐獻的藏品為主,另有曆屆校友的捐贈,以及基金會陸續買入的一些精品。規模不算大,但極具特色,很有幾件好東西。比如當年衛君仁擔任政府高參時第一夫人送給他的,從前清皇宮裏流出來的瓷器和玉器;以及他自己花錢搜羅到手的幾套宋版書,因為夏國內部戰火浩劫,如今都成了孤本。

方思慎顧不上參觀,先跟衛德禮去看那六件青銅器。

博物館全部恒溫恒濕,庫房裏一排排密封的鋼化玻璃櫃,可遙控自動升降,非常現代化。六件青銅器擱在單獨一列櫃子裏,看到實物,才發現比照片上的感覺尺寸要稍小一些,但精巧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衛德禮已經看過多次,仍然情不自禁地讚歎:“你看,鏽跡非常少,即使有,也都是無害的綠漆古,使它們看起來更加美麗。”

洪鑫垚問:“綠漆古是什麽?”

方思慎端詳著那些藍綠色的斑駁印跡,絲毫沒有影響銘文的清晰程度,反而愈加呈現出一種神秘高古的華美姿態來。答道:“是青銅器受土壤腐蝕形成的綠色鏽斑,大概以碳酸鹽、氧化錫為主。”

向衛德禮道:“如果是真品,能保存得這麽好,確實不容易。”

衛德禮幫著洪鑫垚調查藏品流轉過程,對內情很熟悉:“哈羅德家的祖父比我的祖父去夏國的時間還早,他家裏人說他曾經做過南方一個軍閥的洋槍隊長。那個軍閥的名字叫做盧祖蔭。我查了很多資料,這一點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方思慎連夜閱讀已有的調查結果,這些都已經知曉。盧祖蔭在大夏近代史上並不是很有名,比起那些權傾一方的大軍閥頭子差得遠。但昨晚方思慎搜索一番,發現他仗著地勢之便,盤踞越楚之間的山區長達二十年。在那個年代的軍閥中,算得相當長命了。而他活躍的區域,正是古九溪國所在地。

邊看邊道:“我可以想辦法聯係國內的近代史軍閥研究專家,多查一查盧祖蔭和他的洋槍隊長的資料。”

衛德禮點頭:“這些東西肯定屬於某個墓葬,要是能找到線索,推測出古墓的具體位置可能在哪兒,就太好了。”

三個人都心知肚明,古董很可能是小軍閥夥同洋槍隊長從大夏老祖宗的墳墓裏盜出來的。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衛德禮說到這,疑惑道:“我查了這個盧祖蔭生活的地區,在你們的古代應該非常偏僻,不像有上古墓葬的樣子。”

有資格以此等品質的青銅器陪葬,怎麽著也得是王公貴族之流。而擁有高質量陪葬品的的貴族陵墓,又必須以高度發達的地域文明為背景。

方思慎輕輕搖頭,對衛德禮的話表示否認:“不一定。晉楚大戰的時候,為避戰亂,曾經有一些楚人逃往越國,最後定居在楚越交界處九溪山脈中。這些人當中,有貴族,也有工匠,他們建立了一個麵積不大的小國家,史稱九溪國,一度頗為繁榮發達,接納了許多從楚越兩國過去避禍的人。但不知什麽原因,很快就滅亡了。某些史料中隱約可見零星記載,隻是由於沒什麽確鑿證據留下來,史學界基本把它們當作神話傳說。”

衛德禮從來沒聽過關於古九溪國的說法,大為驚喜:“方!居然有這回事!你怎麽才告訴我!”激動得直搓手,“噢,天哪,我們發現了一個國家!一個國家!”

方思慎很知道他這股聽風就是雨的勁頭,淡淡道:“現在還言之過早。沒有充分的考證,無法下結論。”

洪鑫垚看衛德禮那副抓耳撓腮的樣子,撇嘴。心說看我媳婦兒,多有學問,多淡定。

轉頭卻問:“既然有線索,大概位置肯定是能推測出來的吧?找到地頭,直接挖一挖怎麽樣?”

方思慎搖頭:“我昨晚查了下,那裏屬於山洪易發區,共和以後挖防空洞,曾經引發過大規模崩塌性泥石流。如果地下真的有墓葬,而這麽多年沒人發現,很可能遭遇了二次掩埋。現在想找,好比大海撈針,恐怕無從下手。說不定,要等下一次劈山開路地震之類,機緣巧合之下,方可重見天日。”

此種曆史機緣,千百年一遇。方思慎說過便算,歪歪腦袋,繞到後邊看青銅器另一麵,仿佛自言自語:“剛才說九溪國很快就滅亡,也許,跟他們地址沒選好有關係。此一時彼一時,安居樂業建立國家不是好地方,安營紮寨當土匪卻不錯,所以盧祖蔭能撐二十年。”

如此一來,想從實地考古入手,是完全沒可能了。兩個聽眾心都涼了半截。

洪大少看看那人渾不在意的樣子,心裏歎氣。唉,太有學問,淡定過頭,也不好。而且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被迫預見到,接下來寶貴的相聚時光,隻怕要大打折扣了……

這一番看得仔細,不知不覺到了中午,依舊在學院快餐廳吃午飯,方思慎對那兩人道:“下午我自己看就行,你們談正事要緊。”

衛德禮回了一句:“方,我跟他沒什麽好談的。”

洪鑫垚邪邪一笑:“是嗎?校董先生。”馬上提出做這個測定那個檢查,要求所有項目都算作研究課題的組成部分,免費。

衛德禮聽罷,一個勁兒搖頭:“這些起碼要動用至少三個不同的實驗室,根本不屬於東方研究院管轄。而且也不是我們校內固有的研究項目,他們不會答應的。”

洪大少把頭一抬:“行。那什麽,發現一個消失的古代國家這種好事,休想有你份兒。”

衛德禮猶豫著,轉頭跟方思慎解釋:“方,這個我不能決定,必須院裏討論,再向學校提出申請。”

方思慎想了想,道:“校方是否同意免費提供檢測,大概取決於這個研究的成果有多大價值。畢竟,所有成果都是雙方共享的。”

衛德禮連連點頭。

方思慎接著道:“可是,要預測研究成果的價值,第一步就得進行技術檢測。如果東西都是假的,那根本沒有往下做的必要。”

洪大少樂了:“這不成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了嘛!”

忽然一拍手:“得了!Daniel,你看這樣成不?如果檢測結果證明東西是假的,該多少錢我出多少錢,一分便宜也不占你們的。如果證明東西是真的,那你跟我哥先商量個研究價值預估報告出來,咱們既分享成果,也分擔成本。你們想要拿多少,相應的,也該出多少。怎麽樣?”

這方案聽起來很具有現實可操作性。討論一番,衛德禮打電話預約院長。趁著物主本人在此,把新一輪合約條款好好協商協商。

方思慎叉起盤子裏白水煮熟蘸沙拉醬的花椰菜,有那麽一瞬間動搖了住宿舍的決心。等那邊兩人談話告一段落,問衛德禮:“你們博物館能自己做拓片嗎?”

衛德禮遺憾地搖頭:“不能。我們有需要,都是送去梵西博物館,或者請他們過來。”說到這,眼前一亮,“方,你會,對不對?”

方思慎微笑:“這個不難。”接著問,“這幾件東西,已經做過防蝕封護處理了吧?”

“是的。哈羅德家原來的主人是個懂得怎樣愛護古物的人,他把東西收藏得非常好。他的孫子們雖然要賣掉,但是也沒有破壞那些保護措施,給我們省了很多工作。原本應該拿到實物就製作拓片的,但是當時沒有條件。出於保密考慮,我們也不能交給別人。方,如果你能做,那真是太好了。”衛德禮眨眨眼睛,“你說不難,我可以跟你學一學嗎?”

方思慎道:“沒問題。如果博物館哪位工作人員感興趣,或者有學生感興趣,都可以。”

衛德禮還沒來得及高興,那邊洪鑫垚已經一口截住:“不行。”滿臉嚴肅支著下巴,“你們想學,這一條必須寫進協議,算作我方提供的獨有資源。以後類似的要求都得像這樣,照規矩來,公平合理。”

衛德禮張口結舌,偏還反駁不出什麽,眼睜睜看那混小子一臉諂笑對著方思慎,學足了花旗國的肉麻習氣:“親愛的,咱們可得多長幾個心眼兒,別一不小心就叫洋鬼子占了便宜。”氣得呼哧呼哧,火冒三丈。

當方思慎再次大方地表示沒關係時,他也不好意思像之前那般隨意,白學人家的技術了。

下午,方思慎繼續待在博物館,洪鑫垚跟衛德禮去見東方研究院院長,還一個電話叫來了小劉。方思慎偷空問他叫小劉有什麽用,洪大少深沉道:“人多勢眾,裝樣子。還能讓他長長見識。”

方思慎樂了,問:“不用我跟你去增強氣勢?”

洪大少看他一眼:“你太好說話,別說增強氣勢,搞不好反而拖後腿。再說你西語太好,不方便。”

第一條好懂,第二條可就不懂了。看方思慎一臉疑惑,洪鑫垚賊笑,聲音壓得低低的:“隻有我去,高深點兒的內容洋鬼子就得給我翻譯,我才有機會跟他東拉西扯,才容易渾水摸魚鑽空子,懂吧?”

方思慎忽然對衛德禮無限同情,忍不住胳膊肘臨時朝外拐:“怎麽說Daneil也是好朋友,你別太過了。”

“知道知道。我不定什麽時候完事,你在博物館待到三點,小劉就會過來找你,先去把手機卡、□□什麽的辦了。晚飯我們去雙福樓吃。談得好就我請,談得不好咱就吃洋鬼子。”雙福樓即前次汪浵請客的夏國餐廳。

洪鑫垚說著話,一邊在方思慎臉上貼一貼。也許受了花旗國開放風氣的影響,隨時隨地抱一把,親一口,才兩三天工夫,就已經習慣成自然。

見他安排周到,方思慎毫無異議,遵照執行。博物館裏時間都仿佛靜止了一般,似乎剛剛沉入由眼前器物引發的聯翩浮想,工作人員就來提醒關門了。

小劉跟另一位這兩天結識的汪太子手下,也是即將跟隨洪鑫垚歸國的二人之一,等在門口。方思慎問:“談判怎麽樣?”

小劉有點不好意思:“我聽不太懂,不過應該挺好的。那個當翻譯的老外不停拍桌子,另外一個看起來像老板的老外倒是一直笑。洪少笑得最少,但是人家一不注意他就衝我擠眼睛,挺高興的。”

方思慎被他如此直觀的描述逗樂了。

小劉開車,三人跑到生活區辦事。看樣子之前已經進行過充分的谘詢準備,方思慎什麽也不用管,另一位保鏢逐項解釋說明,小劉目的明確地選好服務種類,很快就辦妥。

手機卡當時即可啟用,□□卻要三天後才能領取。屆時方思慎將卡號信息送到學校財務處備注,便能收到校方按時定額發放的生活費了。此外,方思慎身邊帶著足夠一個月花銷的現金,還有方篤之在國內替他辦的國際卡。

小劉也給自己辦了一張□□,拉開書包拉鎖,從裏側掏出一個大信封,把厚厚一遝現鈔擺在櫃台上。

方思慎嚇一跳,倒是那櫃台工作人員似乎看慣了東方人這般做派,頭也不抬拿過去,嗤啦嗤啦開始點數。小劉衝方思慎憨憨一笑:“洪少要求我一個星期內必須學會用西語買東西。不光在商店裏買,還得在網上買。”

方思慎表示同意:“學以致用,學起來最快。”

“他說方少你節約得很,又忙,肯定不會自己買東西,所以錢主要放在我這兒,缺什麽我及時給你買好備著。”

小劉對方思慎印象非常好。他這輩子,第一佩服有本事的人,第二佩服有學問的人。小老板洪家少爺,無疑就是有本事的人。而麵前的方大博士,那是頂頂有學問的人。更別提這頂有學問的大博士還是自己親手救出來的,緣分匪淺。小劉每每一想起這個,就感到自豪驕傲。即使後來知道他跟老板的關係,也沒覺得有什麽。說到底,喜歡男人這回事,既不影響一個人的本事,也不影響一個人的學問。

老板給了自己一個完全不同的光明前途,小劉打心眼兒裏樂意為方博士服務,幾句話說得極其懇切。

方思慎下意識要拒絕,話沒出口,就想到拒絕肯定也沒用。這個人算得自己的救命恩人。洪歆堯對他,一直以“劉哥”相稱。於是微笑道:“說起來,我光知道你姓劉,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劉得燦,我叫劉得燦!”小劉咧著大嘴,“其實他們都叫我火山,方少也可以這麽叫。”

“那……火山,以後就麻煩你了。我需要你幫什麽忙,一定跟你說。”

晚飯桌上,洪鑫垚嘟嘟囔囔發著牢騷,嫌棄衛德禮談判中不夠仗義。卻又暗示方思慎拉著洋鬼子說話,不動聲色悄悄把飯錢付了。

夜裏,兩人湊在一塊兒嘀嘀咕咕。方思慎道:“等拓片做出來,開始考證文字,可能需要聯係越州和楚州當地的大學、博物館,這個可以通過人文學院國學係跟他們接洽。但是,調查盧祖蔭這塊兒,我對近代史不熟,最好……是給爸爸打個電話,請他幫忙找人,你看……”

洪鑫垚道:“你盡管跟咱爸說。買東西的事,我以前給他透過一點兒,他心裏有數。”臉上要笑不笑,“你該說多少,就說多少,至於別的,他要問了,就告訴他。他不問,你也別多說。”

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紙:“這是洋鬼子給我的,今天談話的記錄草稿,明兒還得接著談。你替我瞅瞅。”

方思慎拿起來細看。當麵談判,他沒準真會拖後腿,此刻對著書麵材料當參謀,由於細致嚴謹的思考習慣,卻提出不少頗有建樹的意見來。最後提議道:“這方麵你跟我都不專業,我覺得還應該找懂行的人多請教請教。”

“嗯,我一會兒再問問秋嫂。”洪鑫垚點頭。

方思慎猶豫著開口:“其實……還有一個人,何慎薇何姑姑。我記得她以前提過,曾經做過法務方麵的谘詢工作。她目前的頭銜,好像是哪個文教機構的東方文化顧問之類。”

洪鑫垚一拍大腿:“照啊,怎麽把咱姑給忘了。我這就給秋嫂發郵件!”

方思慎提醒他:“你不是說要保密?”

“傻瓜,我不會讓秋嫂問得委婉些嗎?”

“那我去給爸爸打電話。”

“去吧。替我給咱爸問好。”

事情初步安排妥當,洪大少躺在**掰手指頭:“一天,兩天,三天。還有三天,就得走了。”

方思慎沒說話,把他的手指又合成拳頭。

“明天大概能跟洋鬼子們談得差不多。後天我得去瞧一眼三姐,當天就回來。大後天跟洋鬼子把合同敲定簽了。大大後天……就走了。”

“嗯。”

“我挺想拉你一塊兒去看三姐的,她鐵定不會反對咱們。”洪大少無奈地歎口氣,“但是吧,那是個超級八卦大嘴巴。真讓她見了你,轉眼咱倆的照片就該滿天飛了……所以,還是我自己去算了。”

方思慎想象一下,點頭表示支持他的英明決定。

洪鑫垚翻個身親上來:“就三天了,真舍不得。恨不得一秒鍾一秒鍾掰開來用。”

很快衣衫就散開了,胸前白是白紅是紅,隨著紊亂的氣息起伏跳躍。

方思慎伸手擋住他。

洪鑫垚一低頭,將他手指含進嘴裏,模模糊糊道:“我知道,明天有正事要做。我就輕輕的,慢慢的……”

末日過去了,坑還在。

這是怎樣的幸福者和哀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