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海外遺珠

洪鑫垚的耶誕節花旗國之行最終未能實現。他低估了年底無法脫身的程度。晉州烏金礦業整頓趕著在西曆新年前拿出階段性成果,成千上萬曾經靠洪家吃飯的大小嘍羅,都眼巴巴盼著故主能在下一攤席麵上繼續分自己一塊骨頭,甚至一杯羹。洪氏父子重擔在肩,很多事,別說半途縮手,哪怕閃一絲神都不能容許。

何況期末考試季又到了。耶誕節並非大夏法定假日,僅剩下的幾門課都到了吃緊的時刻。還有一學期就畢業,過去洪大少對畢業期限不是那麽在乎,如今卻恨不得早早跳出樊籠。雖說通過考試的辦法有的是,但當事人考前飛出一萬多公裏,根本不在現場應付,無疑會大大增加風險指數。

人總有力所不及的時候。隨著洪大少這方麵的教訓日益增多,為人處事上漸漸越發穩當。眼看事不可為,鬱悶歸鬱悶,終究忍下了。

方思慎耶誕節有三個星期假,他一開始就沒想過回國,等著洪鑫垚來。之後來不了了,便調整方案,從圖書館借出幾本書,又計劃集中精力,動手寫論文提綱。隻不過隨著遠距離離別時間拉長,被洪鑫垚狠狠提醒過幾次之後,他的自覺意識逐漸增強,開始更加主動和坦誠地表達思念與渴望。過節那幾天,著實對著電腦屏幕說了不少難為情的話。

西洋耶誕節,其重要程度,正如大夏春節。絕大部分師生都歸家團圓去了,校園裏幾乎看不到人。衛德禮曾經熱情無比地邀請方思慎去家裏做客,但方思慎覺得這種合家團聚的日子並不合適。最後說了一句話,堪比□□,秒滅對方:“等他來了,我們一起去你家拜訪。”

姑祖母何惟真也早早打來電話,叫方思慎過去玩。事實上,老太太寡居在家,晚年寂寞,幾乎每星期都打電話,跟新認的侄孫兒聊幾句。何惟真夫家姓庫克,其家原是南方大奴隸主,在花旗國這個新生國度裏,就算相當有曆史了。庫克家族龐大而富有,何惟真嫁的屬於旁支,但已經是德爾菲亞地區數得上號的大富豪。方思慎收獲節登門拜訪,庫克家相當熱情客氣。問題是一大家子都是生意人,第三代更是些活泛跳脫愛玩鬧的主兒,別人可能對他很好奇,但方思慎跟他們真沒什麽話說。何惟真倒是很喜歡他,隻可惜方大博士忙得很,實在沒時間陪老太太嘮嗑。

三個星期的假期,隔得這麽近,不上門一趟說不過去。方思慎隻好又帶著小劉陪了老太太兩天。恰逢何家晚輩也來探望姑祖母,順便傳達爺爺從夏國回來的信息,於是跟傳說中的堂兄堂妹還有堂侄提前見了麵,正式收到赴本家一起過年團聚的邀請。

來人中有權做主的,是現任當家人何慎行的二兒子何致遠,年歲比方思慎稍大。見他住一晚就要回學校,很真誠地道:“致柔你有這麽長的假,跟我們回去住不好嗎?家裏地方都是現成的,我爸就盼著你去,天天念叨呢。”

何家“慎”字輩折了一個何慎思,另有一個老大何慎言,剛成年就遇上時代大動**,隨同祖父父親為家族安危拚搏,不幸染病,很年輕便去世了,未能留下子嗣。故而如今當家作主的,是何惟斯的次子何慎行。而第三代“致”字輩,僅有他的兩個兒子致高致遠,跟一個女兒致君。倒是已經嫁出去的,例如何惟真,還有離異的何慎薇,孩子都不少。所以盡管乍看去一大家子,實際上嫡係卻堪稱人丁零落。故而即便認回來的不過一個養子,也顯得彌足珍貴。更何況,他是何惟我一支留下的唯一牽絆。

突然多出這麽多親戚,方思慎一直在努力適應中。微笑著委婉謝絕:“學校的課題催得緊,雖然放假了,也沒有太多閑暇。等春節,春節一定去給爺爺、伯父和姑姑拜年。”對方的姿態起頭就擺得親密,令方思慎沒辦法再保持距離,說話間隻得將稱呼前的姓氏去掉。

堂兄堂妹生於斯長於斯,花旗國本土化程度很高,雖然在長輩熏陶下都會講夏語,但明顯更習慣西語的表達方式。至於五六歲的堂侄,說完“你好”二字,出口的就全是嘰哩咕嚕的洋話了。方思慎很感激他們的熱忱,隻不過課題的**力顯然要大得多,按計劃返回學校,該幹什麽幹什麽。

耶誕節一過,新的一年就到了。共和六十四年,西曆2626年一月底,衛德禮那邊的文物流轉過程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哈羅德家的孫子在Wheatley博士鍥而不舍的堅持下,終於回到老家已經賣掉的舊宅,說服現主人同意課題組上門尋找證據。經過連續一星期的搜尋,居然真從地窖深處大堆舊書報中翻出了一摞七八十年前的信件,其中就有遠赴夏國冒險的,時任洋槍隊長的老哈羅德寫給自己父親的平安信。

海外新發現反過來又推動了國內的研究進展,對於小軍閥盧祖蔭當年可能出沒的地點和可能做過的勾當,也有了更多細節。

衛德禮還順便以極低的價錢收購了哈羅德舊宅地窖裏那一大堆廢紙,誌得意滿地回到普瑞斯。

也許他的好人品好運氣傳給了整個課題組,沒多久,就在夏曆春節前夕,從大夏國內傳來好消息:越州一個地方博物館的研究員,在清理庫存的時候,無意間翻出幾塊玉石殘件,覺得上麵的雕刻符號跟最近州立博物館征集信息的圖樣有些相似,於是抱著僥幸心理通報上去。

方思慎收到照片,激動得手都抖了。要知道,哈羅德家堅持與六件青銅器捆綁出售的,就是同品質同類型的一堆殘片。方思慎和學生們曾經試著拚接,隻有少數幾塊能連接起來,沒有太大意義,推測很可能原本屬於一整塊刻了字的玉版。盡管玉上的刻痕與青銅器上澆鑄的銘文筆勢不同,但符號構成原理本質上完全一致。閉上眼睛,方思慎腦海中就能浮現出每一個圖案所對應的銘文字符。

越州地方博物館的新發現,因其數量少,品質殘舊,無法在完整性上做出太大貢獻。但它們最重要的意義在於,充分說明了花旗國這批海外文物並非孤證,故而在源頭上解決了“從哪兒來”的大問題。

至於那幾塊玉石殘件為何此前會被徹底遺忘在地方博物館的庫房角落裏,也並不難理解。因為對於玉器來說,人們更看重其審美特質,此類文物的價值往往取決於玉石本身的品質及其加工工藝。即使年代足夠久遠,如果僅僅是些殘片,玉石品質也一般,又看不出雕刻工藝上的獨特之處,也很容易被忽視。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這幾件東西缺乏正統出身。據說是大改造期間挖防空洞無意中挖出來的,直接交了公,連出土記錄都沒有。當時過手的雖然也有行家,第一眼直接把上麵的刻紋認作了圖案,壓根沒往文字方麵想。在毫無佐證的情形下,認定它們並無深入研究的價值,便擱下了。這一擱,就是四十年。

方思慎立刻通過呂奎梁的關係,要求將這批玉石殘件借調到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可惜時機不太好,大學裏已經放寒假,博物館因為臨近春節人都走光了。最後隻能請父親幫忙盯著,等一過完年就執行。

方思慎跟研究院請了兩天假,連上周末一共四天。都知道他是要過夏曆新年,假請得很容易,課題組的學生們還送了不少別致的新年禮物。

臘月二十九下午,整理完手頭的活兒,去了梁若穀的住處,預備跟小劉商量商量明天的行程,再收拾收拾東西。何慎薇一個星期前就打電話,說是派車來接,到高登市與何家人匯合,一起乘包機過去。何家本家在西海岸的金山市,後來生意重心東移,如今後輩們多數定居在東邊大城市,隻有老太爺何惟斯仍舊住在老宅裏。何慎薇離異後,多數時間倒在老宅陪堂伯父。趕上過年這樣的特殊時刻,老爺子一聲令下,兒孫們隻能四麵八方往回趕。

方思慎的假從除夕開始,何慎薇便說留人等候。他不想這樣麻煩,委婉地解釋說有朋友同行。雖然小劉一貫以保鏢司機隨從自居,但方思慎帶著他的時候,從來都介紹說是朋友。何慎薇問了兩句,便明白了,不再堅持,隻道登機前知會一聲,那邊有人接。

梁若穀的屋子方思慎有鑰匙,還是先按了門鈴。應門的是汪太子手下熟識的保鏢,因其姓展,人稱展護衛。進去一看,梁才子,劉火山,加上展護衛三人,正坐在長條形的豪華餐桌旁,一人一碗泡麵。

大驚:“怎麽吃這個?”

小劉道:“常伯到兒子那裏過年去了,初五才回來。”

常伯是汪太子請的廚師,已經定居花旗國。一年到頭待在主家,也就過年幾天得空看兒子。

梁若穀斯斯文文挑著麵條,紙筒泡麵吃出海參鮑魚麵的派頭。這時放下筷子:“方老師吃飯沒有?來一桶?時蔬鮮蘑的怎麽樣?”

方思慎四麵掃視一圈:“就你們三人?沒一個會做飯的?”

展護衛道:“老大回國過年去了,也是初五回來。”嘿嘿一笑,“反正也沒幾天,湊合湊合得了。”

他跟小劉倆大老爺們,從沒進過廚房。梁若穀自小被母親嬌養著,真正十指不沾陽春水,說起來,比洪鑫垚那暴發戶家庭出來的皮實扛摔正經富二代,不知金貴多少。原本來花旗國留學是最好的鍛煉機會,不想有汪太子包吃包住,縱得丁點兒長進也無。

經過半年相處,方思慎知道他除了吃住在汪浵這裏,其他方麵一分便宜也不肯占。一想便明白了,春節回家沒時間倒在其次,主要恐怕還是太貴,跟汪太子同路更加尷尬,隻能留守。

大過年的吃泡麵,看著都心酸。

放下書包:“別吃這個了,我瞧瞧廚房裏有什麽。”

打開櫥櫃,整整兩箱子泡麵,還有各種真空包裝的熟食,以及麵包餅幹之類沒營養的食物。再看冰箱,基本空了,隻剩幾包榨菜絲,還好架子上調料依舊齊備。這個時候,去唐人街是來不及了。年關底下,凡是做夏人買賣的店鋪,基本都關了門。海外夏人老規矩守得比本土還嚴,到什麽時候就做什麽事。

方思慎拉著劉火山去了附近的洋人小超市,買回來一堆蔬菜、雞蛋、鮮肉、通心粉,非常難得的,這家店居然還有大米。半個小時後,每人分了一盤子榨菜肉絲通心粉,一碗雞蛋青菜湯。青菜是速凍菠菜,化開了涼拌煮湯都還不錯。

梁若穀叉起幾根通心粉,笑:“嘖嘖,榨菜肉絲……方老師,您真有創意。”

方思慎看著他:“很難吃?”

梁才子低頭開吃:“挺好吃的。”

最後幾個盤子都見了底,小劉主動去洗碗。方思慎跟展護衛交代:“榨菜肉絲我多炒了一點,在冰箱裏,明天可以做個蓋澆飯。隻有你倆的話,三量杯米,一倍半高的水,按下電飯煲開關就行了。就算吃泡麵,也可以煮個雞蛋,燙點兒青菜,多少有些營養。”

梁若穀知道他明天要去親戚家過年,這時抬起頭問:“你哪天回來?”

方思慎覺得自己看出點可憐巴巴模樣來,歎氣:“最晚初三下午。”

“哦。”梁才子不說話了,起身上樓。

從德爾菲亞到金山市,航程五個小時。加上兩頭開車的時間,總共七八個鍾頭,並不輕鬆。方思慎要去趕何家的年夜飯,怕去晚了失禮,一大早就和小劉動身出發。在德爾菲亞候機的時候,想到國內午夜十二點自己正在飛機上,於是給父親打了個電話。

該說的都說完,總覺得父親欲言又止。心裏猜測他不大願意自己去何家,可是又不可能說不許去。臨到掛斷,十分不舍。大概在花旗國待得耳濡目染,一句話脫口而出:“春節快樂,爸爸,我愛你。”

電話那頭一下沒聲了。許久之後,方司長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春節快樂。兒子,爸爸也愛你。”

再給洪鑫垚打電話的時候,方思慎心情極佳。遺憾的是洪家過年永遠太熱鬧,洪大少背過身對著手機打啵兒,方思慎在這頭聽得紅霞上臉,那邊居然沒人發現。

洪鑫垚對他的行蹤清楚得很,大致說了幾句,匆匆結束:“先這樣,等你回來,我們好好聊。”

“嗯。”

廣播裏開始催促登機。

“阿堯。”

“還有啥事?”

三個字在舌尖上滾了滾,有了心理準備,反而說不出來了。

“不是該上飛機了?去吧。聽說何家人挺多,過年隻怕也是鬧哄哄的。你願意待就待,不願意就不待。反正又不是他們養了你,不用顧忌誰的麵子。”

“嗯,我就是去看看幾位長輩。”

最終兩人半句肉麻情話也沒有,直接掛了。

抵達金山機場,果然有人接,是見過一麵的堂兄何致遠。

何家大宅在金山市郊富人別墅區裏,占了整個一片山坡。前邊是草地,兩麵是樹林,後邊是花園。一棟三層白色別墅矗立其間,兩翼延伸開來,規模頗大。何致遠一路介紹,這時道:“其實這些年我爸和我們主要都在高登市,那邊的房子比這個大得多,偏爺爺就是不願意過去。這房子買得早,有些老舊,也有些小了。像這樣大家都回來,三四十個,便有點兒擠。抱歉恐怕致柔你和你的朋友,得共住一個套間。”

方思慎連說沒關係。

車開上私家路,山坡上早有人看見,呼啦啦一群人湧出來瞧熱鬧,主要是年輕人跟小孩子。才下車,不等何致遠介紹,就有人筆直衝上來拍肩膀扯胳膊,看樣子何惟斯跟何慎薇提前描述過,都知道方思慎長什麽樣兒。誰也不認生,一時間表哥堂弟叔叔舅舅喊得此起彼伏,方思慎根本分不出來誰是誰。

一個三十多歲,麵容威嚴的男子肅然道:“都進去!一點禮貌也沒有,以為過年就沒人敢罵你們呢?”隨即展開笑容,向方思慎伸出手:“致柔,歡迎你的到來,我是大堂兄致高。爺爺他們都在裏頭,就等你來。”

方思慎跟著他往裏走,莫名想起《石頭記》裏林氏女兒初進外祖家門的情節,不由得失笑。望著花園邊的參天大樹,還有窗台上精美卻斑駁的鐵藝窗欞,又有些恍惚。

也許就在那棵樹下,也許就在那個窗台上,當年幼小的何慎思,曾經無憂無慮地嬉戲玩耍。

萬裏之外青丘白水林海碧濤在心頭翻湧,入眼是溫馨優雅宅院中家人團聚。命運如此無常,叫人痛無可痛,失無可失。

抱歉洪少耶誕節來不了了……

大夥兒節日快樂!

附:

何氏家譜

曾祖:何其廣(帶領全家赴花旗國)

第一代:何惟斯、何惟道(已逝)、何惟我(已逝)、何惟真

第二代:何慎言(何惟斯長子,已逝)、何慎行(何惟斯次子)、何慎薇(何惟道女)、何慎思(何惟我子,已逝)

第三代:何致高(何慎行長子)、何致遠(何慎行次子)、何致君(何慎行三女)、何致柔(何慎思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