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章唯愛永恒

方思慎八月下旬回國,九月初開學,一共在家待了不到兩周。

洪鑫垚特地到花旗國接他,理由如下:

第一、他要來巡視真心堂海外分部,同時帶一批當代藝術精品過來交易。真心堂海外分部正式開業一周年,不少活動需要老板親自到場。洪三小姐洪玉蓮因為有了這個正經生意,擴大投資,依法納稅,促進就業,為花旗國的發展做出了貢獻,順利獲得長期居留許可。衛德禮的名字也掛在了真心堂海外顧問介紹欄裏。為表誠意,洪鑫垚給了他一點股份。

第二、他要來跟普瑞斯東方研究院敲定“九溪六器”公開展覽的事。因為研究成果的價值超出預期,普瑞斯方麵按照第一期協議約定,免去了各項檢測的全部費用。其他諸如論文版權、署名權之類,也都在春天那次談妥了,唯獨公開展覽這項尚未商定。洪鑫垚堅決不肯搞巡回展,最後在方思慎的勸說下,勉強退一步,同意除了在普瑞斯東方研究院博物館展出之外,還借給梵西博物館做一個為期兩月的特展。

原本談到這一步,洪大少摩拳擦掌,一心想從門票收入裏再撈點兒油水。後來才知道,人家的展覽是免費的,壓根兒沒有門票收入這一項。被方思慎笑話了一場,放出豪言:“這有什麽,老子以後專做不要錢的展覽,專給咱大夏父老鄉親看!”

如此一來,接方思慎回國,反倒好像變成順帶了。上飛機前兩天,洪大少借口終於兩人都得空,要好好輕鬆輕鬆,結果把人壓在**,這樣那樣弄得下不了地。最後方思慎背對他躺著生悶氣,根本不說話。

“哥……”洪鑫垚試著喊了一聲,那邊紋絲不動。心想沒準睡著了,慢慢爬上床,輕輕掀起空調被。手指蘸著消腫化瘀、生肌止痛的藥膏,一邊抹一邊吹。方思慎被他弄得又痛又癢,不由得繃緊了身體,強壓著不發出聲音。

洪鑫垚這下知道他沒有睡,換了盒針對筋骨過勞,肌肉損傷的,道:“我給你揉一揉,見效快,明天就能下去。好不好?”

也沒指望他答話,藥膏在手心搓得滾燙,從腰椎往兩側緩緩推按。手上忙活,嘴裏也沒閑著:“你看吧,隻要你回去,你爸鐵定把你圈家裏不讓出門。我又不能天天待在京裏,總共不過一個多星期,咱倆能見上幾回?等你一開學,又不知道下次什麽時候。你算算,這一年到頭,能一張**躺著的日子,是不是十個手指頭就數得過來……”

方思慎恍然醒悟,合著這才是他特地跑來接自己的真正原因。

“唉,牛郎織女太可憐了。哥,我不要做牛郎織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別提多後悔了,當初就根本不該讓你來……”洪鑫垚忽然俯身,在側腰的紅印子上嘬了一口。

正咂吧回味呢,猛地蹦下床,筆直衝進衛生間。再出來,一臉濕漉漉的水漬。

“呸,這什麽破玩意兒,又苦又辣……”

方思慎再也憋不住,趴在枕頭上悶聲大笑。

他這一笑,那一個立刻打蛇隨棍上,湊過來挨著:“哥,別生氣了,啊?我那個,前麵忍太久,一想後邊還要忍那麽久,就有點昏頭。以後天天在一起,肯定不會這樣沒輕沒重,到時候都你說了算,你要咋樣就咋樣……”

方思慎依舊沒做聲,心裏那點氣其實已經消得差不多。洪鑫垚這些瘋話,起初隻當甜言蜜語聽,後來逐漸懂了,知道基本都是實打實的真話。畢竟,從一開始,對方便帶著強烈的欲望而來。情愛之事,肌膚之親,於他而言,是愛情關係中極其重要的部分,更是彼此確認,互相歸屬的最根本的方式。理解了這一點,也就不覺得需要生氣。

而對於自己來說……方思慎承認,越來越體會到這一部分的重要性。

忽然挪了挪身體,徹底放鬆趴著,道:“腿酸,抬不起來。”

“啊……”洪鑫垚一愣神,隨即懂了,“我,我給你揉腿……”

方思慎是個過於通情達理的人,洪大少難得有這樣伏低做小的機會,殷勤周到,樂此不疲,閃瞎了同一棟屋子裏其他所有人的眼睛。

回到國內,果然如他所料,一年沒看見兒子的方司長恨不得把人拴在褲腰帶上。恰逢高校暑假期間,高教司衙門相對清閑,方篤之能推的事都推掉,專門陪兒子在家休息。

頭一回看見兒子手上的戒指,臉色立刻變了。方思慎小心翼翼道:“在那邊,戴上這個,能省很多麻煩……”

方司長語氣硬梆梆的:“回來不用省麻煩,還戴著做什麽?熟人見了問起,怎麽說?”

方思慎瞄父親一眼,用商量祈求的語氣道:“國內不講究這個,大概不會當真。萬一有人問,隨便應付兩句……”

“哼。”方篤之不再說什麽。

盡管每個星期父子倆都通電話,仍然有問不完的細節。方篤之問到何家的事,方思慎掏出一個相冊,捧到父親麵前。

“何家伯父讓人找出了幾張老照片,翻印了一份給我。我自己在他們的老宅裏也拍了一些,請學生幫忙設計,做成了這個冊子。”

方篤之望住兒子,好一會兒,才微微哆嗦著手接過去。卻不忙打開,仿佛掩飾什麽似的,開口道:“他們還留了老照片……挺好。這頭什麽都沒留下……也不是沒照過相,頭些年春遊秋遊,還有畢業照……他爸爸有一架相機,我們都擺弄過,拿去相館洗了黑白照片,往上邊塗顏色,紅一團綠一團,可笑得很……”

父親這樣語無倫次的時刻太少見。方思慎有點擔憂地叫了一聲:“爸爸。”

方篤之沉默一陣,道:“何惟我當年常上報紙,何家要是想找他在國內的照片,應該難度不大。至於別的……沒有了……都沒有了……”

他緩著步子往書房走,走了兩步,忍不住翻開封麵。

扉頁當中是一個小男孩的半身像,十來歲模樣,穿著小西服,打著領結,又可愛又神氣。大而明亮的眼睛,咧著嘴露出兩排白生生的牙齒,正笑得歡暢無比。

這是經數碼處理後,從何慎思與小學同學的合影中截出來的一部分。

照片下印著兩行西語,是一句關於愛情的名言:

“愛情故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人能夠去愛。或許,這是我們得以窺測永恒的唯一瞬間。”

方篤之停下腳步。良久,慢慢回轉身,看見兒子正憂慮地望著自己。他微微笑了笑:“小思,謝謝你。爸爸很喜歡這份禮物。”

方思慎回來後的第三天,被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所長呂奎梁請去,要他給這頭正在做的子課題提意見。這邊執筆人是副所長嚴知柏。嚴教授老習慣依舊,一點東西顛來倒去地拽,不把人繞到雲山霧罩不罷休。方思慎很為難。他現在也知道了,甭管當事人多麽誠懇多麽迫切,提意見都是絕對得罪人的事,吃力不討好。

可是他沒法不提,因為他負責翻譯。天知道把用西化的糾結夏文寫成的古夏語研究論文翻譯成西文,是多麽艱巨的任務。更何況,與其投到雜誌社被花旗國的編輯退回來或者直接刪改,不如提前把功夫做到位。想清楚這一點,方思慎拿定了主意。當麵沒多說,之後寫了封詳細的郵件,單獨發給嚴教授。

方篤之見兒子這樣,在家裏搖頭歎氣。

“小思,你學會了給人留麵子,好事,大有進步。問題是得分什麽對象什麽情況。你這麽做,最後功勞全是他嚴知柏自己的,誰看得見你的辛苦你的付出?現階段正是該你立權威樹形象的時候,留麵子這種事,也要看值不值。國內的論文想往國外發,有大鴻溝要跨,正好趁此機會,叫他們多磨練磨練。你有這個指導的資格,就不要怕擺架子……”

方思慎被父親訓得服服帖帖,到了下一回,眼見多人在座,當麵依舊說不出口,替人將麵子一氣兒留到底。

回國後一星期,妹妹約請吃飯。原本胡以心要去機場接方思慎,不料恰好查出懷孕,緩了幾天,這才出門。

方思慎給妹妹帶了一套化妝品,恭喜之後,笑道:“糟糕,這下用不上了。不如下次你直接告訴我要什麽。”

胡以心抱著那奢侈牌子的紙袋不鬆手:“這東西保質期長,等孩子出生以後我再用。”

歐平祥要上班,約了等老婆跟大舅哥見完麵過來接。兄妹倆個有說不完的話,喝罷下午茶,又換了個地方吃晚飯。胡以心結婚之後,娘家婆家頗有些故事,沒法跟別人講,專等著兄長回來傾訴。方思慎一貫疼她,對孕婦更是無條件遷就照顧,任由她痛痛快快地講,在言行上給予足夠的支持和安慰。

吃罷晚飯,總算說舒坦了,胡以心長籲一口氣,開始詢問兄長這一年過得如何。問得幾句,忽道:“回來路上一個人?”

方思慎搖頭:“不是。”

胡以心兩隻眼睛瞪得溜圓:“還有誰?”

“嗯……”方思慎潛意識裏覺得她心中有數,不致產生太大驚嚇,但還是注意了一下措辭,“跟洪歆堯同路回來的。”

胡以心手指輕輕敲打桌麵,微揚起下巴,定定地瞅著方思慎:“洪金土……又是他。還是說……就是他?”

方思慎回望著她,慢慢點了頭:“對不起,以心,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告訴你們……”

胡以心往椅背上一靠,大有果然如此的意思:“我說嘛,上次你去,碰上他同路,我就覺得奇怪,琢磨了好幾天。問你爸,就更奇怪了,根本不搭理這茬。”說到這,臉上浮現出疑惑神色,“不對啊……哥,你沒搞錯?真的是他?你……喜歡他?”

作為洪大少的高中老師,雖然後來也有機會打交道,畢竟未能充分體會其畢業之後的飛速成長,主要印象還停留在粗糙幼稚的少年時期。胡以心越想越覺得不可置信。

方思慎很確定地又點了點頭:“是。他挺好的。”

胡以心揉了揉額頭:“不行,哥,我還是覺得這事兒不太靠譜。不是,是太不靠譜。你跟金土……怎麽可能?”

方思慎給她杯子裏添了點兒水,微笑道:“碰巧了,也沒什麽不可能。”

之前他一直用右手,這下特地換了左手。

女人哪有對戒指不敏感的,一眼就驚呆了:“你們……都已經到這個程度了?!”

胡以心很是花了點時間消化,趕在歐平祥到達前,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們這樣……多久了?”

“多久?嗯,挺久的了。”方思慎忍不住歎口氣,有些惆悵,“一轉眼他都大學畢業了,時間過得真快。”

轉頭看見妹妹一副若有所思模樣,眼神頗為不善,以為她因自己欺瞞,心裏不舒服,歉意道:“以心,就像你一時不能相信,我自己當初,又何嚐相信會到今天?中間許多曲折,實在一言難盡。或者,這種未知的變化,正是人生奇妙之處吧。”

胡以心回過神,點點頭:“我知道了。我……再適應適應。”

方篤之把兒子扣在家裏整整一星期,逼得方思慎最後紅著臉低著頭跟他告假:“爸,我想明天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來。”

方司長正坐在書桌前看文件。過了一會兒,才“嗯”一聲,連頭也沒抬。

洪鑫垚上午就開車來家裏接方思慎,然後一路奔北,過了學府大街高校集中地段,眼瞅著漸漸接近郊區。

方思慎奇道:“這是去哪裏?”

“帶你去看一個地方。”洪鑫垚答著,指指兩邊的富人別墅區,“這條路我們來過。再往前走,就是孟靈山。”

提到孟靈山,方思慎想起來了,這是當年去瓊林書院的路。

又開了十幾分鍾,繞到幾排別墅後邊,晚月河蜿蜒流過,孟靈山已經進入視野。洪鑫垚停車,拉著他走到河邊,指著對岸一片空地道:“你覺得怎麽樣?”

“環境挺好的。”方思慎看看左右一棟棟小洋樓,遲疑道,“你要買房子?”

“嗯,不是買房子,是買了塊地。這邊是一期,現房。對岸是二期,不賣房子,賣地,賣設計跟服務,可以要求他蓋成什麽樣兒,我覺得這主意挺好。你覺得呢?”

“你問我……”方思慎笑了,“我其實覺得房子大了多了很麻煩。現在家裏的房子就太大,空****的,還得專門雇一個人收拾。人文學院的老房子空著,護城河邊上那套房子也空著,挺浪費的。”

那套曾經準備換錢救急的房子,在洪鑫垚的堅持下,終究沒賣。因為地段太好,兩年工夫,價錢翻了近一番。

方思慎淡淡道:“多少人連個棲息之地都沒有,弄這麽多房子做什麽。”

洪鑫垚不以為然:“你們家現在住的,那是公房,將來你爸退下來,就得換地兒。人文學院的老房子太近,護城河邊的新房子太遠,都不方便。咱倆現在住的地兒,離你上班也遠,再說又小又舊……”

方思慎道:“其實我挺喜歡那裏。”

“喜歡也得換。那邊不定什麽時候也拆遷呢。”洪鑫垚抬手比劃,“你看,這地兒雖然屬於寧安鎮,算是郊區,但是到你學校,開車最多半個小時,往前去孟靈山風景區,也不過半個小時。交通方便,環境好。到南城雖然遠點,等以後你爸退休了,接過來一起住,你也就不用來回跑了。原先我想單獨弄塊地自己蓋,但那樣的話,安保是個大問題,想來想去,不如跟他們蓋在一起。二期麵積比這邊大一倍,全部獨門獨院,每家都有專用車道……”

方思慎聽他連自己父親都規劃進來了,那些個潑冷水的話一概咽回肚子裏。

最終微笑:“嗯,挺好的。房間別弄太大,院子留大一點,多種點開花的樹。”

回去的路上,洪鑫垚開著車,忽道:“哥,我想求你個事兒。”

方思慎聽見這個“求”字,心髒當即緊了緊。

“什麽事?你說。”

“我大姐家老大,本來該上高三,成績太差,肯定考不上,家裏商量了一下,幹脆弄出去。按說該我送,但是……整頓改造後最大的幾個礦井預備啟動,趕巧就在下下個星期。日子是上頭定的,沒法動。這個時候,實在不能走遠……”

方思慎想,他大姐家的老大,就是沒有爸爸的那三個孩子之首了。

“我還當是什麽大事。他學校在哪裏?小劉跟我送一送,又不費事。”

“報了普瑞斯的預科,先讀兩年,把語言關過了。後邊能考上哪兒就上哪兒吧。”車子到了路口,洪鑫垚住嘴,先用心拐彎。拐過去才接著道,“憑他,就算上完預科再考,普瑞斯也是肯定考不上的,我主要看中那地方風氣好。”

“你外甥才上完高二,海外學生讀預科,也要高中畢業吧?”

“搞了個高中畢業證。”

方思慎沒話了。

“我三姐是他的監護人,平時小劉會幫我看著,你不用管。他知道你是我老師,他要是敢煩你,告訴小劉,揍一頓就記住了。”

方思慎聽見這句充分代表洪氏家風的教育言論,不發表意見。

過一會兒,問:“那三個孩子,現在歸你管?”

“嗯。平時我大姐跟我媽管,管不住,也管不到正地兒。我爸就知道凶我,到孫輩兒孬得很。我要再不管,還不得廢了?”洪鑫垚沉默著,終於輕輕道,“算我欠他們的……本就該我管。”

方思慎心裏沉重無比。他知道,從洪鑫垚告訴自己真相的那一刻起,從自己決定包庇他的那一刻起,彼此就成為了同謀。

“阿堯……”往他那邊靠了靠,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晚飯時分,翠微樓的包廂裏,方思慎見到了這個叫做洪文龍的洪家長孫。

“小叔。”因為他父親是倒插門的女婿,照習俗不能稱洪鑫垚舅舅。

“過來,叫人。”洪鑫垚略一點頭,也不笑,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大家長氣質。

小孩稍微有點胖,明顯很緊張,端著肩膀硬著脖子,衝方思慎道:“方、方老師。”

吃飯時一直不出聲,中間洪鑫垚出去接電話,他整個人都垮了三分。方思慎看得好笑。這孩子跟他小叔當年一個歲數,看上去卻怯懦幼稚得多,全無那股發狠拚命潑皮無賴混不吝的勁兒。

帶著笑問:“怕他?”

小孩連連點頭。扒口飯,又補充:“家裏除了爺爺,誰都怕小叔。以前二姑不怕,現在也怕了。不過以前小叔根本不嚇人,誰知道現在怎麽這麽凶。”說著,偷眼往門口瞟。

方思慎問:“去花旗國留學,是你自己願意的?”

“嗯,反正考不上,一樣是花錢,小叔說不如去國外上。”小孩膽子大些了,話多起來,“小叔說,讀兩年預科,萬一外國的大學也考不上,就回來跟工人一塊兒下井去。我要是現在不去留學,明年高三畢業,考不上學校,一樣要被小叔扔下礦井。出去至少還能多拖一年……”

方思慎聽得目瞪口呆。最後問:“突然去這麽遠,你媽媽舍得嗎?”

小孩兒撇撇嘴:“我媽找了個後爸,就快要結婚了。”

感謝lynn親的長評。很感動很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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