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家有賢妻

“爸,學生論文開題報告都審過了,我想下周請三天假,加上周末,正好可以在家過除夕。”

方篤之沉吟片刻:“算了,一來一回,路上去掉兩天,時差都倒不明白。”

秘書保姆司機都要回老家過春節,方思慎一想那空****的大房子裏又剩下父親一個人,便抑製不住地難受。

“可是爸爸,我想回家過年。”

“我知道。不過……”方篤之右手握著電話,左手盤著兩枚文玩核桃——正宗晉南出產的極品獅子頭。不用說,洪鑫垚孝敬老丈人的貢品。

“還是算了。小思,你不用惦記著回家陪爸爸。除夕晚上我要去貧困教職工家裏慰問,不到後半夜回不來。開年的團拜會跟慰問活動一直排到初五。你回家爸爸也不在……”低聲喟歎,“算了。”

方思慎沒想到父親過個年忙成這樣。若是如此,這麽遠匆忙趕回去,確實意義不大。叮囑一番保重身體,掛了電話。

洪鑫垚是正月初四到的,方思慎不想他橫貫花旗國地折騰,約好在金山市機場碰頭,一起去何家老宅拜年。洪大少登何家的門,有現成的借口:何致柔的同窗好友,何慎薇在夏國結交的熟人,作為一名優秀的某二代,很可能成為何家未來合作夥伴,碰巧來花旗國辦事。生意人經營關係乃是常態,在何惟斯看來,不過是多招待一個後輩小朋友而已。

今年沒什麽大事,成年的有工作,未成年的要上學,到初四這天,老宅就剩了何惟斯跟何慎薇,還有一幫子老傭人。方洪二人黃昏抵達,白日裏鬧哄哄的拜年人客也都走了。

洪鑫垚送的拜年禮是兩支老山參跟一盒上等鹿茸,從二姐夫杜煥新那裏搜刮來的。他曾向何慎薇婉轉打聽過齊家英,飯後閑談,何家姑姑十分上道地將話題轉到老爺子海外拚搏發家奮鬥史上。老人家哪有不喜歡聊這個的,開了頭便止不住,中間更兼點評各方人物,自然免不了提及隱匿於小小明珠島上的富豪大亨齊家英。

種種傳奇經曆,聽得兩個晚輩十分入迷。隻不過,方洪二人關注的重點、感慨的對象,往往南轅北轍。一個當掌故聽,一個當教材學,都給予了老人足夠的成就感。

洪鑫垚著意打聽齊家英,很有技巧地將話題拖住。

老爺子故事講到告一段落,開始發表感慨:“齊家英半路出道,白手起家,能耐自然是不一般。可要說如何天縱奇才,倒也未見得。單論才幹,不是我誇口,何家子弟,未必就不如他。但是這人有一樣好處,真正難得,那就是勝不驕,敗不餒。敗不餒還好說,勝不驕最難做到。但凡我見過的人裏頭,十個有九個半是假謙虛。”

說到這,忽然頓了頓,半眯起眼睛,若有若無地掃過洪大少那一臉諂笑。

見老爺子看自己,洪鑫垚下意識笑得更歡。發現何慎薇表情促狹,才反應過來。說什麽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幹脆不裝了,換了正常臉色,問:“爺爺,您要不要添點兒茶?”

何惟斯被他光明正大的無賴作風逗樂了,故意板臉道:“你不行,心不誠,手不穩。致柔你來。”

方思慎微笑,端起水壺給各人添了一輪。

“他齊家英富可敵國,從不擺架子。每到一地,必先拜望耆老名宿。何某慚愧,仗著這把年紀,也連累人上門枯坐過幾回。”

洪鑫垚聽見那句“從不擺架子”,眉毛往上挑了挑。方思慎想起他跟自己痛訴在明珠島與齊家英見麵的憋屈經曆,忍不住一笑。

何惟斯看出內裏有文章,從茶杯後頭抬起眼睛:“嗯?”

機不可失,洪大少立刻道:“因為一點小生意,和這位齊先生年前見了一麵。明明是他把我找去的,結果就喝了一杯茶,什麽也沒談成。您老說,他這是什麽意思?”

何惟斯沒想到這二十郎當的小年輕竟然有資格跟齊家英見麵談生意,心底吃了一驚。臉上當然什麽也看不出來,慢悠悠放下杯子:“既然是他把你找去的,你急什麽?”

洪鑫垚一愣,摸摸後腦勺:“也是……”豁然開朗,“咳,當時也不知道怎麽搞的,準備了一肚子話,跟人見著麵,一句都沒倒出來。之後總有點兒不安穩,老覺得被人算計了。還是您厲害,一下就讓我這心裏頭亮堂起來。”

這句卻是打心眼兒拍出來的實在馬屁,絲毫不摻假。

何惟斯談興不減,把幾個與齊家英同輩的人物放在一起比較,命運各有不同。末了歎道:“時運這個東西,最難預測。要我說,妻賢夫富貴,家和萬事興。齊家英運氣比別人好,就好在娶了個賢妻。論出身、學曆、樣貌,當時的衛家小姐,哪一樣不比他強太多?偏就看上了這個窮小子,一心一意幫襯打理。如此一來,□□跟發展空間都大不一樣。要不是這個老婆,他怕沒有如今這般成就。你看那幾個不會挑老婆的,家散了,人也墮落了……”

轉頭衝著何慎薇:“慎行就是個例子。雅涵是我給他挑的,多好,可惜走得早了。你看他自己選的什麽人,幸虧離得幹脆。致高致遠這點上都比他們老子強,這就是何家的福氣。”

誰也沒想到老爺子一番宏論,最終觀點落在娶個好老婆上。

何慎薇哭笑不得,方思慎不便答話。唯獨洪大少大點其頭,深表同感:“有道理,您說的簡直太有道理了!”

不料老爺子又衝方思慎道:“致柔,你上回說已經定下意中人,我下半年準備在京城待著,到時候領過來,給爺爺看看。”

方思慎一驚,慌張回應:“好……等方便的時候……”

“大伯,您先前不說去東平看房子?”何慎薇岔開話題。以何惟斯的年紀,經不起幾回長途奔波。今年下半年再回夏國,就是葉落歸根的意思了,準備在故裏東平安置一個落腳的地方。

關於賢妻的話題於是到此為止。老人家休息得早,方洪二人跟何慎薇換個地方接著聊。

何慎薇問:“真的明天就走,不多住幾天?”

方思慎搖頭:“不了。萬一爺爺看出來,會生氣的吧?”

見他倆很自然地挨坐到一塊兒,何慎薇笑了:“住處我安排,你們睡後邊的套房。爺爺起得早,一般七點鍾下樓吃早飯。”

年時節下,出於禮貌,何慎薇對方思慎的父親表示問候。聽說方司長春節期間也不得休息,順口笑道:“這麽忙,不知令尊幾時高升?”

方思慎有些發窘:“姑姑,您怎麽也開這玩笑?”

誰知洪鑫垚接一句:“方叔叔到六十還得幾年吧?退休前再升一升,怎麽不可能?”

方思慎從來沒往這上麵想過,吃驚地看著他。

何慎薇也認真起來:“再升一升,那可就是署長了。”

洪鑫垚卻向方思慎道:“你這麽瞅我做什麽?不就是個教育署長嗎?別人能做,咱爸怎麽不能做?照我看,咱爸來做,多半比別人強。”

何慎薇笑問:“致柔你自己就在大學裏任職,你父親為官為政,實情如何,難道不清楚?”

方思慎被問住了。過了一會兒,遲疑道:“從前他當院長的時候,有人說好,也有人說不好。據我所知,應該說好的人稍微多一點,現在大概還是一樣。”一笑,“不過眼下就算有人覺得不好,肯定也不會明說。您要問我自己的感受,其實沒有太大感受。我總覺得……現有體製內,個人的作用非常有限。”

見兩位聽眾都不甚讚同的樣子,補充道:“執政者在位時要受到哪些牽製,我是不清楚,但離任後政策被全盤推翻,卻屢見不鮮。其後果有時候比當初不改變還要糟糕。”

那兩人都不說話了。

終於何慎薇歎口氣:“致柔,你啊……”不知如何形容。

洪鑫垚打個哈欠,攬過方思慎的肩膀,揉著眼睛道:“姑,您還不知道嗎?他就這樣,跟老毛子的大咧巴似的,瞧著暄乎,咬一口能崩掉你牙。”

何慎薇“噗哧”就樂了。看他困得不行,想起他十來個小時長途,下飛機一刻沒歇,起身道:“走吧,送你倆去房間。”

方思慎拍掉箍在脖子上的爪子,臉色發紅:“誰是大咧巴?”

洪鑫垚知他人前害羞,嘻嘻笑著跟在後麵。

住處安置妥當,何慎薇叮囑一番負責客房的傭人,站在套間小廳和兩人道晚安。轉身出門前,仿佛不經意般向方思慎道:“我心裏一直有個小小的疑慮,幾次看見你又忘了,正好這會兒想起來。可能有點唐突……”

“您但說無妨。”

“就是你的名字,我是說方思慎這個名字,你父親曾經表示,是為了紀念慎思堂哥。”何慎薇看著方思慎的臉,“我當時沒細想,後來就覺得奇怪,為什麽……你父親不用你的名字,紀念你的母親?”

知道方思慎名字真正來曆的人屈指可數,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憑借敏銳的女性直覺提出疑問。

方思慎慢慢道:“上一代的恩怨,我不是很清楚。事到如今,好像也沒有必要去弄清楚了。我想,逝者得以安息,生者得到安慰,足矣。上次……伯父找出來的老照片,我送給了父親,他很喜歡。”

何慎薇愣了愣,緩緩抬手掩住了嘴。過了一會兒又放下,眼眶微微發紅:“原來是這樣……這真是……致柔,抱歉。”

方思慎搖搖頭。何慎薇長歎一聲,帶上門出去了。

回過頭,看見洪鑫垚還呆望著自己,道:“你不是困了,去洗澡睡覺。”

洪鑫垚費解地皺著眉:“你剛才給咱姑說的那話,到底什麽意思?難不成……不是你爸跟你媽,而是……”

方思慎點點頭:“就是你猜的那個意思。”

“啥?!”洪鑫垚得到他的確認,半天沒合上嘴。

被方思慎推著往浴室走,才邊抓頭發邊道:“我還說何姑姑跟咱爸都是單身,挺般配的,琢磨著給牽個紅線呢。”

方思慎一聽就炸了:“你可千萬別胡來。”

“現在我知道了,當然沒這事兒。再說這哪是胡來,你沒聽人說嘛,關心長輩,精神上的關懷更重要。咱爸也該找個伴兒,省得老這麽孤單寂寞。”後半句放在肚子裏:成天霸著兒子不放。

方思慎站著沒有動。半晌才道:“要不……你找個機會試試……別讓他知道你知道了,也別太熱切,就是很隨意地試著問一問,總之別讓他看出來。你去問……比我問好。”

“成。”洪鑫垚應了,也不追究為什麽自己問更好,動手脫衣服,順便替他脫。

“還有,在我爸麵前盡量少提何家,反過來也一樣。何家姑姑、伯父和爺爺,對我爸有看法。很多事,沒法解釋。隻能……盡量少提吧。”

洪鑫垚開始解他襯衫紐扣:“知道了。”心說等方司長變成方署長,何家老爺子還想回故裏安身,過去的舊恩怨沒準變成以後的新交情,那點“看法”還能多有看法。親他一口:“別惦記了,他們哪一個不是人精?輪不到你操心這些。”

說完這句,一回手開了熱水,摟著他站到噴頭底下。

熱流自頭頂衝刷而下,浸濕的肌膚仿佛帶著強大的吸力,自發地緊緊黏貼在一起。

兩人都閉著眼睛,在一片急流迷霧中索求對方,嘩嘩的水聲將隻屬於彼此的世界自動隔絕開來,掩蓋了令人眼紅心跳的斷續呻%吟。

方思慎腰腿一陣陣發軟,全靠對方支撐。感覺他一隻手從前邊移到後邊,掙紮著動了動:“阿堯,先睡覺。明天……”

“飛機上睡了一路,現在怎麽睡得著?”

“你剛才不是……”

“剛才假裝的。”洪鑫垚忽然略矮下身,一把將他抱起來。

方思慎驚呼一聲,兩條腿卻條件反射般纏上了他的腰。整個人從頭到腳一片潤澤淺緋,像一枝被春雨淋透的桃花,狼狽而豔麗。

洪鑫垚心滿意足地吐了口氣:“還是這樣好……放心,我有分寸,不會讓你明天沒臉見人。”

他果然說到做到,不玩花樣,不拖時間,完事後規規矩矩洗了澡,兩人一起躺到**。方思慎懶洋洋地趴在他懷裏,一種純粹而持久的快樂自肌膚相貼的位置傳來,在身體內部綿延回**,無需任何語言動作來破壞。

躺到骨頭都發酥,洪鑫垚坐起身:“我拿水過來喝。”

方思慎隨意瞟一眼,看見他後背靠近左邊肩膀一道烏青杠子。此類傷痕曾經極其眼熟,然而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你背上怎麽回事?”

“啊?”洪鑫垚回手摸摸,“沒事,不疼。”端著杯子往回走,看方思慎那臉色,問,“很明顯?”

方思慎望著他:“又是你爸打的?”

“不是,是我二姐。”洪大少扯起嘴角,“那年跟我爸攤牌,在場都是他親信,過後被他下了禁口令。後來我開始管事,更沒人敢瞎傳。雖然嘴上不提,但這事兒其實家裏人差不多都知道。問題是偏偏我二姐不知道。初二她兩口子回來拜年,居然要給我做媒。今年我三姐也回去了,我還沒說話呢,這個大嘴巴就替我招了。我看二姐氣得不行,想等過後再說。誰知道才轉個身,那紅木椅子就掄過來了……”

方思慎呆了呆,道:“過來我看看。”

“真沒事,就腿沿兒磕了下。是小椅子,大號的她也掄不動。”洪鑫垚說是這麽說,卻老實坐到床邊,等著被撫摸。

大大歎口氣:“我是二姐看大的,她巴望我有出息,那心思比我爸還重。我爸當初連生三個閨女,算命的跟他講命中無子。所以我一惹毛了他,他就會嚷嚷老子沒生過你這個雜種,從小到大也沒管過我多少。反是我二姐,比他上心多了……不過她現在有自己的兒子要管,生氣歸生氣,也不至於真就怎麽樣。沒事。”

方思慎仔細看了看他的背,確實沒大礙,跟著歎口氣,躺下:“然後你就扔下他們跑了?”

“要不然還怎麽著?”洪鑫垚並排躺下,“其實吧,年前還出了件事,讓我二姐回來跟著我爸忙活,顧不上我。”

方思慎知道洪家現在基本都是他做主,什麽事要他父親跟二姐出麵?

就聽洪鑫垚漫不經心道:“一個原先的小礦主,重組整頓之後啥也沒撈著。要說他過去掙下的家當,正經花兩輩子都夠了。問題是自從沒了礦,他老婆,一個比他小一大截的三流歌星,卷了大半財產跑了。剩下的又被他自己拿去邊境賭博,幾天就輸得精光。跑回河津來,搞了點開礦的炸藥綁身上,到我們家鬧騰,要跟我爸同歸於盡。”

方思慎被他嚇得心驚肉跳:“啊?”

洪鑫垚拍拍他:“這種草包算什麽,當時就抓起來關進去了。上邊本來就在討論這批人的二次創業問題,被這事一鬧,立馬重視起來,估計等過年完就能出政策,省得這幫土鱉有錢燒的,沒事閑的,成天往死裏作。這裏頭好些是我爸跟我二姐的老熟人,上頭說得好聽,叫那啥,啊,借重洪老先生的威望。老頭子好了傷疤忘了痛,骨頭都輕了幾兩,見天的拉著他閨女聯絡老朋友,吆喝著‘二次創業,為民造福’。養豬喂雞、種菜榨油,什麽不著調的招兒都有,哈哈。”

把方思慎往懷裏一摟:“我一看能偷點兒清閑,幹嘛不跑。老子替他唱盡了白臉,好不容易有機會唱%紅臉,讓他自個兒上唄。”

方思慎回手抱住他:“阿堯,我很擔心。”

洪鑫垚盯著他的眼睛:“哥,我告訴你這個,可不是要叫你擔心。幾個不上台麵的雜碎小醜,成不了氣候,怕他個鳥!我可是,嗯哼,知難而上,臨危受命。那話怎麽說來著?對了,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方思慎忍不住笑著親上去:“好氣魄,好文采。”

洪鑫垚居然不小心紅了臉:“喂,你又笑話我!”

方思慎很認真地申述:“沒有,真的沒有。”表情黯淡下來,輕輕道,“阿堯,你要多小心。”

“我會的。哥,兩年,最多再有兩年,河津的事我就不管了,專心做好真心堂的生意,賣賣古董字畫,多風雅,還安全。”

方思慎點頭:“嗯,好。”

洪鑫垚道:“我估計,那姓齊的這麽吊著,大概是信不過我,還要再查查底細。”咬牙,“切,無非嫌老子太嫩!”

方思慎摸摸他腦袋:“自古英雄出少年。清聖祖擒拿權臣親政,十六歲;唐太宗玄武門之變登位,二十七歲。我最佩服的詩人辛稼軒,帶領數十騎縱橫敵營,於萬人軍中取得叛徒首級南歸,也不過二十二歲,正好和你現在差不多大。”

洪鑫垚頓時心潮澎湃豪情萬丈,“嗷”一聲紮到他懷裏:“哥,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你最好了……”

想表達的東西被人理解,多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