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二

共和六十七年年底,由於資金設備強力跟進,課題組內部空前團結,解決了幾個瓶頸問題,“夏典”工程最後兩個月的進度,比前麵大半年加起來都快。

西曆新年元旦,教育署長代表中央過來視察一番,同行的還有明珠島愛國實業家齊家英的代表,以及著名東方藝術品投資公司真心堂的代表。“夏典”作為社科類學術課題商業化運作的試點項目,百分之三十四的經費來自政府撥款,百分之三十三來自齊氏傳統文化發展基金,另外百分之三十三則來自真心堂的投資。

寒假裏,主要成員加了十來天班,夏曆春節前夕,數據庫測試版上線,供各參與機構試用。承擔“夏典”工程數字平台研發任務的,正是聖知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而當初的技術總監聶明軒,如今也做到了副總裁,直接負責相關項目,與方思慎見麵打交道的機會自然多起來。

洪鑫垚讓小趙上心留意,很快便認定此人不足為患。課題組都是集體開會,而且方教授今非昔比,但凡專業活動,身邊永遠圍著學生同行,根本沒有落單的時候。提防一個外圍的聶明軒,不如提防那群虎狼般盛氣蚊蠅般纏人的男女學生。

數據庫開通試用,核心專家組必須有人到場。年根底下,不好意思驅使長輩,方思慎便自己帶著幾個博士去了聖知科技,聶明軒親自接待。正事做完,因為跟洪鑫垚約好過來接,就讓其他人先走,聶副總裁陪著在休息室閑聊。以往方思慎來,都有歐平祥在場,今天卻不在。因為妹夫提前請假,帶老婆孩子回老家去了。方思慎看時間差不多,告辭要走,預備到路邊找個偏僻角落稍微等等。

兩個人在外麵,一貫低調小心。倒不見得真怕什麽,主要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煩。聖知科技所在的寫字樓,駐紮著各大網絡傳媒信息公司,並不是見麵的好地方。

聶明軒見留他不住,隻好起身相送。

“聶總請留步,不好意思,耽誤你這麽多時間。”

人前聶明軒一直稱方教授,這時省去稱呼,似乎有些無奈受傷:“小方,你說你,總這麽見外做什麽?咱們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何至於生分到這地步。”

人多時沒意識到,與對方單獨相處,方思慎再次後知後覺出不妥來。敷衍幾句,轉身邁步。不料送茶水的小姑娘恰從屏風後拐出來,眼看就要撞上。方思慎本能地向旁邊迅速閃開,卻沒顧上留意腳下——聖知科技公司的貴賓休息室,屬於新派夏式傳統裝修風格,進門處屏風錯落,地麵幾道回環水槽,養著繡球金魚。方思慎這一腳正好落在水槽沿兒上,整個人向側麵倒去。腳腕傳來一股撕裂疼痛,上半身卻被人牢牢抱緊,半途止住去勢。

正要掙脫,聶明軒已經放手,隻扶著肩膀。看他單腳支地,緊張地問:“崴到了是不是?”

“聶、聶總,對、對不起……”小姑娘嚇得麵色倉惶。

聶明軒抬頭瞪她一眼:“還不快去急救室拿藥箱過來!”

方思慎忙道:“不必了,不嚴重。”

聶明軒正色道:“這種傷可大可小,不能馬虎。我先扶你去那邊坐下,看看什麽狀況。”

方思慎這才發現對方雙腳都踩在金魚槽裏,那紅錦黑紗的繡球金魚把聶總兩隻皮鞋當了新玩具,爭相圍上來吐泡泡。

“真的沒關係,你快上來,都弄濕了。”一邊說話,一邊試著往地麵落腳,剛施力便翻筋扭骨地痛,暗道這可糟糕,靠著聶明軒的扶持坐下,心裏猶豫要不要給洪鑫垚打電話。

休息室放的紅木貴妃榻,榻前鋪著絲毛地毯。聶明軒直接脫了濕漉漉的鞋襪,赤腳走過來,蹲下身撩起方思慎褲腿,跟著就要替他脫鞋,看扭傷的腳踝。這情形太過詭異曖昧,方思慎瞬間緊張得冒了薄汗,堅持推拒:“真的沒關係,接我的人馬上到,回家抹點藥就好,不用麻煩……”

口袋裏手機鈴響,頓時如釋重負,立刻接起:“嗯,到了?我不小心扭了腳,你上來吧。十五樓,我的位置是……”抬頭看向聶明軒。

聶明軒這時已經站起來,神色淡淡的:“1503,貴賓休息室。把電話給前台,我說一聲。”

之後兩人都沉默了。方思慎不知說什麽好,索性不說。聶明軒就站在他身邊不動。一向覺得這位總裁還算親切和藹,此刻卻散發出罕見的壓迫質感,令人如坐針氈。

當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現在門口,方思慎簡直忍不住要在心底歡呼一聲。

洪鑫垚徑直走到麵前,臉色黑沉:“怎麽搞的?”

“不小心崴到了。”聲音低柔,語調裏有著自然流露的親昵依賴。

洪鑫垚蹲下:“哪邊?”

“左邊。”腳踝上一暖,緊接著一痛,“啊!輕點……”

“骨頭沒事,扭到筋了。這幾天不許出門。”

一個聲音插嘴:“還是去醫院看看比較保險。”

洪鑫垚好似這才發現旁邊還有個大活人。慢慢站起來:“這位是……”

聶副總裁微笑,盡管光著腳丫,依然風度絕佳:“聶明軒,跟思慎是老朋友了。今天真抱歉……”

真心堂是“夏典”項目的投資方之一,聶明軒卻並不認識麵前這位年輕的大老板。

洪鑫垚無視他伸過來的手,突兀打斷:“原來是聶總,失敬。”表情淡漠,眼神冷厲,渾身上下都冒著寒氣,仿佛霜刀冰刃插在雪地裏。

方思慎很久沒見過他這副不加收斂的囂張德行,猛地想明白可能誤會了什麽,趕緊開口解釋:“是我沒站穩,不小心踏上了那邊的水槽。多虧聶總扶住我,害他踩水裏去了。”看大少爺不為所動,一副要殺人的樣子,隻好繼續補充,“是送茶水的女孩子,差點撞上,我往旁邊躲了一下……”

總算這句話奏了效,溫度不再那麽冷得瘮人。

洪大少衝聶副總裁點點頭:“打擾了。”背對著方思慎蹲下,“上來。”

方思慎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依言趴到他背上。

聶明軒忽道:“從員工電梯下去吧,這個時候沒什麽人。”把捧著急救箱杵在門口不敢動彈的小姑娘叫進來,“你送一下。”

大冬天的,就算有絲毛地毯墊著,光腳丫也不免涼颼颼。聶副總裁就這樣足下生風站了半天,像個真正的文藝青年般無限惆悵。每一次遇見方思慎,都以為是緣分,又總是轉眼變成有緣無分。一來二去,糾結的情緒就跟涮過頭的粉條似的,全順湯了,一鍋糨糊。

入夜,晚月河畔某所獨棟別墅臥室裏。

方思慎扭傷的左腿被纏綁在沙發圈椅一邊扶手上,身體光溜溜癱軟在洪鑫垚懷裏,一絲力氣也使不出來,紅著眼睛搖頭:“真的……隻是扶一下,你……講不講理……啊……”

洪鑫垚惡狠狠往深處連頂幾下,臨到噴發邊緣,硬生生停住:“我不講理?好不容易能一塊兒過年,說好出去走走,你就搞出這種意外。到底是有多不小心?為什麽隻剩下那姓聶的?我怎麽跟你交代的?沒別人就把小趙帶上,盡當耳邊風是不是?”

洪大少在西曆元旦時正式辭去河津礦業分公司的國企高管職務,跟老頭子談好春節不回家,悶頭計劃怎麽慶祝兩人第一次一起過年,結果成了一場空,還是被那姓聶的賤人攪黃的,怎不叫他一肚子惱火。

方思慎聽他這麽說,心裏也有些愧疚,抽著氣小聲道:“不出門……就在家裏待著……也挺好……”

洪鑫垚眯著眼睛看他,緩緩挑起嘴角:“這可是你說的……”

第二天吃了午飯,兩人先去老大夫那裏換藥,然後往人文學院取些東西。

開的是往常送方思慎上下班的車,檔次和型號絕不出格,保安卻都認熟了。還沒到安全崗亭,就有人跑出來打招呼:“方教授,您可來了!有人找!”

馬上要過年,校園裏隻剩了值班的工作人員。方思慎看看冷清的校門,問:“人在哪兒呢?”

不想那保安竟躊躇起來,瞅方思慎一眼:“這個,人在我們隊裏休息室,昨天就來過一次,沒等著您,今天又來了,非不肯走。問他話吧,顛三倒四,也說不清楚。要不,麻煩您去看看到底認不認識,要不認識,直接就轟走了……”

方思慎一心以為是哪個外校同行,這麽聽起來就不像了。張口剛要說我跟你去看看,才想起眼下腿腳不利落。洪鑫垚衝那保安道:“方教授去教研室拿點東西,二十分鍾就出來。你把人帶到大門口,稍微等會兒。”

兩人取了資料回轉,原本空曠冷清的校門口一片吆喝之聲,十幾個保安東奔西突,似乎在追捕什麽動物,好不熱鬧。

洪鑫垚失笑:“他們這是搞什麽?”

話音未落,一道黑影突然從路旁綠化帶中橫竄而出,九十度瀟灑逆轉,可惜不辨方向,筆直衝著車頭奔來。緊跟著一個人追上來,眼裏明顯隻有逃亡的畜生,沒有迎頭開來的汽車,什麽也不顧,向那黑影飛撲。

車裏兩人這一跳嚇的,方思慎大喊:“停!停!”洪鑫垚眼疾手快,緊急刹車。好在車速本來就不快,馬上見效。那一人一畜趴在車前纏鬥,片刻之後,戰爭結束,一名中年男子狼狽地爬起來,被他捉了四蹄倒拎在手嗷嗷叫喚的,是頭油光水滑肥碩憨傻的小黑豬。

洪大少打開車門下去,臉色不善:“你這人怎麽不看車?”

對方態度好得很,連連鞠躬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就怕它有個閃失……”

保安們圍上來,無不氣喘籲籲,其中兩個合夥抓住了另一頭小黑豬。有人把鐵籠子拖過來,跟那男人一起將兩頭小豬關進去。

值班隊長擦把汗,沒好氣道:“這回可看好了。再弄出事,算你擾亂校園秩序,不單罰款,關你十天半月信不信?”

男人不服氣,指著另一保安道:“要不是他踢翻了我的籠子,怎麽會跑出來?你知道這一對福神豬多少錢?抓不回來你就賠吧,當掉褲子你也賠不起!想打官司?好啊,就怕你不敢!”

眼看又要吵起來,先頭跟方思慎打招呼的門崗保安緊跑幾步:“方教授,就是他,一個勁兒說要見您。”

男人聽見這話,立刻衝到車門邊,滿臉激動:“你、你就是方思慎、方教授?”待看清麵目,又疑惑了,“你真的是……方思慎方教授?”

方思慎不習慣這個姿勢跟人說話,點點頭,撐著車門站出來,洪鑫垚趕緊扶住他。

“那……華鼎鬆華老先生,是你的老師?”

方思慎一愣:“是。請問您是……”

那男人眼圈一紅,雙手直抖:“我姓陶,叫陶沛,充沛的沛,是潛州皖川縣壩子橋村人。我父親叫做陶建國,我祖父……”

方思慎替他接下去:“您的祖父是陶今禾陶老先生?”

“真的是你!太好了,總算找到了,找到了……”陶沛彎腰屈膝,就要往下跪。方思慎還沒動,洪鑫垚已經先他一步,把人拖了起來。

方思慎記得很清楚,陶今禾的名字,列在華鼎鬆那張匯款名單的第一位,而收款人正是其子陶建國。據他所知,陶今禾比老師華鼎鬆年長不少,試探著問:“不知陶老先生……”

陶沛含淚答道:“三年前走了,活到九十二歲。癱了幾十年,除去腿腳不好,別的都還好,最後走得很安穩。”望著方思慎,“他老人家走的時候,隻念著來不及看看老朋友。我們這一家,多虧華老先生接濟。特別是前些年,老的都病著,小的都餓著,要不是……這幾年日子慢慢好了,總想攢下點錢來——這份恩情是還不起的了,隻圖報答一兩分。哪知道……還是來晚了……”

見他忍不住淚水長流,方思慎也難過起來,低下頭擦了擦眼睛。陶今禾在共和以前,就已經是成名的金石學者,倒得早,鬥得狠,去得偏,世易時移,如今再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而陶家人則繼承老祖五柳先生遺風,正經在皖川那偏僻貧瘠的山溝裏生根落戶,當起了農民。

“沒想到華老先生五年前就去世了。那這幾年的錢,都是方教授你寄的了吧?祖父走了之後,我們寫過一封信,說過不用再寄了,怪不得……錢照樣來,就是沒有回信。去年就想上京,結果父親住院沒來成,今年總算成行了……”

雖說是個農民,到底詩禮之家出身,陶沛和方思慎說話,清楚明白,禮貌周到。之前跟保安打交道,一則他不願多言,二則聽者沒有耐心,加上看不起他衣著舉止土氣,還提著一籠子黑豬,才導致起了衝突。

他這一趟能找到方思慎,著實不易。

因為執意要送恩人一對自家出品的“福神黑豬”表達心意,飛機火車等公共交通工具都沒法坐。雖然家裏最近也買了車,卻沒資格進京。好不容易搭了生意場上熟人關係,借輛掛著臨時進京證的小麵包開進京城,又被攔在京師大學校門外。幾經周折,才打聽到華鼎鬆已經死了好幾年,唯一的學生也早就調走了。

他頭天找到人文學院,不巧方思慎去了聖知科技,沒來學校,直等到天黑才離開。今天一早又來蹲守,保安轟他不動,嫌他有礙觀瞻,好說歹說,才請到休息室等著。

雙方初次見麵,淵源卻是不淺。洪鑫垚望著那對活蹦亂跳的小黑豬,道:“家裏去吧。方便。”

陶沛忙道:“那我去開車,他們不讓進校門,停在外麵了。”

他原本隻跟方思慎說話,看見洪大少一副牛逼哄哄的樣子,也沒放在心上。直到方思慎介紹說:“這是我弟弟,中間有兩年我出國了,匯款的事都是他在辦。”才熱絡起來。

洪鑫垚笑問:“怎麽不把豬放車裏,還隨身帶著?”

陶沛憐愛地拍著籠子:“車裏空氣不流通,怕悶壞了。”

洪大少知道最近幾年流行吃黑豬肉,價格不菲。那些特殊方法喂養的,一斤肉堪比黃金。

順口道:“這豬瞧著忒精神,品種不一般吧?”

“可不是,這還折騰瘦了呢……”陶沛心痛地把手伸進籠子,摸了摸其中一隻圓滾滾的肚皮。又從兜裏摸出把不知道什麽丸子,喂到豬嘴裏。

“這麽稀奇的豬,都喂些啥?”

“稀奇的豬當然吃的也是稀奇飼料……”陶沛忽地警覺,看洪鑫垚一眼,“對不住,商業機密。”

洪方二人被他逗得哈哈大樂。

三人兩豬回到家,隔老遠就聽見大花“汪汪”叫喚。這狗平時深沉淡定得很,方思慎奇道:“大花今天怎麽了。”

洪鑫垚笑:“狗鼻子最靈,聞見肉味兒了吧。”

陶沛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趕著回去吃團年飯。臨走前,他一手操辦,將兩隻福神黑豬拔毛放血,灌了幾串香腸,做了一盆血豆腐,炸了一鍋酥丸子……又留出一隻整的,上料醃好,交代長貴嬸如何烘烤,認認真真寫了張注意事項。

洪大少吃了他的福神烤乳豬,果然龍精虎猛,大為滿意。等過完年陶沛再次上京,預備推銷豬肉進入京城市場,洪鑫垚主動提供關係,幫陶氏養豬場打開銷路。

陶沛這一趟還帶著父親陶建國上京求醫。陶建國自幼跟隨陶今禾,習得滿腹經綸,二十來歲就進了研究院,曾經也是文采風流少年俊彥,隻可惜時代洪流衝擊下曇花一現,屢遭坎坷,心灰意冷,徹底守拙歸田。如今年近古稀,垂垂老矣,滿身病痛,一肚子學識居然沒丟。方思慎去醫院看了幾次,回來跟洪鑫垚說起,到下一回洪大少便跟著去了。

等清明節陶家父子隨同方洪二人去西山祭拜華鼎鬆,陶建國終於鬆口,答應做真心堂的顧問。與此同時,真心堂設立了一項專門針對民間國學研究的資助基金,陶沛執意要還給方思慎的錢,算是該基金的第一筆讚助。因了陶家此事的提醒,洪鑫垚把方思慎替老師延續至今的匯款行動納入公司慈善項目,加以正規化係統化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