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四

共和七十二年六月,洪家長孫大婚。雖然隻有洪鑫垚自己回河津,但洪文龍背著他爺爺寫給小叔的請柬上可是兩個人的名字,令洪大少龍顏大悅,紅包金額整翻了個番。回去幫著張羅婚禮,又處理些別的事,十多天才回京。

他還沒到家,方思慎已經出發前往涼州玉門大學,參加華鼎鬆學術成果研討會。等他一個星期後回來,兩人加起來二十幾天沒見了。時近期末,方思慎趕在出差前結了課,隻剩下監考。他如今身份地位大不相同,人文學院勞務報酬價碼又不低,這些雜活自有研究生搶著替方教授幹,於是暑假提前開始。

所謂小別勝新婚,洪鑫垚剛過而立,比起少年時的生猛,更具長足韌勁與力量。雖然方思慎也堅持鍛煉,善加保養,但隨著年歲增長,二人體力上的差距越發呈現不可逆轉之態。

第一天,方思慎睡到中午才下樓。看見方篤之站在陽台上擺弄花盆,微紅著臉叫了聲:“爸爸。”

自從去年正式從教育署長的位子上退下來,方篤之就搬到晚月河,跟兒子們同住。聽見兒子叫自己,“嗯”一聲,慢條斯理轉過身,去廚房通知長貴嬸開飯。

第二天,方思慎睡到下午,根本沒趕上午飯。方篤之等兒子吃飯等得鼻孔冒煙,因為下午有活動,悶頭獨自吃完,繃著臉出門去了。方署長卸任之後,無官一身輕,替洪鑫垚管著真心堂的慈善基金,同時還是幾個高端收藏家沙龍的中堅分子,頗不寂寞。

第三天,午飯是洪鑫垚端上樓吃的,方思慎下午又躺了半天,直到晚飯後,才慢慢悠悠踱下樓來。洪鑫垚出門去了,交代長貴嬸另外給他備一份食物,方思慎便坐下來吃小灶。

方篤之正要出去散步,看見他吃飯,拐過來也在餐桌旁坐下,輕敲一下桌麵,平淡的調子隱含怒氣:“這算什麽?從此君王不早朝?”

他搬過來住了差不多快一年,頭一遭經曆兩個小的如此出格行徑。看不慣還在其次,主要是心疼兒子,偏偏難以開口,實在忍得內傷。這會兒拚著老臉不要,決意好好訓誡一番。

方思慎“爸爸”兩個字才出口,就被父親一句話刺得從臉到脖子瞬間紅透,根本抬不起頭。

方篤之看他這副樣子,原本預備好的重話隻能作罷,生了一會兒悶氣,道:“這麽大的人,越活越倒退,你那點定性都上哪兒去了?你就這麽……這麽由著他胡鬧,最後虧的還不是自己?一睡一大天,虛虧損元,睡覺頂什麽用?……”

方思慎臉上簡直著了火,但還是硬著頭皮小聲辯解:“沒有睡一天,在樓上看書,懶得下來……”至於為什麽懶得下來,不言而喻。

“他過兩天要去花旗國辦事,三個星期,想我一起去,我要盯著期末考試,沒答應。所以才……”方思慎臉上的血色緩緩退下去,“您也知道,這些年我們……一直聚少離多,最近兩年雖說好些,也還是免不了到處跑。他心裏……其實一直不十分踏實。每次出門時間長了,就……”

方篤之沉默許久。最後從鼻子裏哼一聲,背起手出門散步去了。

晚上洪鑫垚回來,被泰山大人叫去,引經據典撫今追昔教訓兩個小時。回到臥室,臉上堪比塗了一層墨。

方思慎正靠在床頭等他:“爸跟你說什麽了?”

洪鑫垚沒答話,摸摸他的手,把空調關了。

方思慎道:“你不是嫌熱?”

“還不到七月,哪有那麽熱。吹空調不好。”並排坐到**,“明天去老頭子那裏把把脈,拿點入伏吃的藥。”

“好端端的看什麽病。”方思慎望著他,“爸到底跟你說了什麽?”

“沒什麽,睡吧。”洪鑫垚心道,你爸跟我發狠,咒我存心害你短命,年紀大了盡說胡話,我能告訴你麽?

方思慎搖搖頭:“不困。”心虛地笑了笑,“就是有點累。”轉移話題,“東西都準備好了?”

“還差兩份材料,得爸幫著看看。這不正生氣呢,等明天氣消了再說。”洪鑫垚說著,忽然想起什麽,“對了,差點又忘了!”起身從包裏摸出個皺巴巴的信封,“杜宇翔那小屁孩捎給你的。在他媽兜裏擱了十幾天,又在我兜裏擱了十幾天,估計得是上個月寫的,真差點給他忘了,還不如郵寄呢。”

方思慎抽出信紙,滿頁歪七扭八的符號,有的像甲骨文,有的像篆書,有的幹脆四不像。

洪鑫垚湊過去:“每回都搞得天書一樣,虧你看得懂。這都寫的什麽?”

方思慎笑:“不要說難懂,明明是你自己懶。你看這句:‘下月七日至京’,再清楚不過。”

洪鑫垚仔細認了認,看懂一個半圓是“月”,一個整圓是“日”,猜想橫下邊一點大概是“下”,像個小山包似的符號大概就是“京”了。

就聽身邊那個自言自語:“下月七日……啊,不就是後天?”

洪玉蘭把兒子送過來,住兩晚就回去了。走的時候杜宇翔捧著平板電腦,跟他媽媽嗯一聲,連頭都沒抬。洪鑫垚也按計劃出差去了,方篤之有自己的事忙,於是經常剩了一大一小在家裏,往往一整天都沒聲響,害得長貴嬸寂寞無比,隻能跟大花說話。

杜宇翔一直住到假期最後一天,洪玉蘭來接,他不高興回去,躲在二樓書房不肯出來。

方思慎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書籍圖冊光盤等,一麵說,一麵寫寫畫畫。溝通許久,小男孩終於起身,自己將東西一樣樣裝進書包,端著嚴肅的小臉跟媽媽走了。

洪鑫垚暗中鬆口氣。這個跟屁蟲樣的電燈泡,個頭雖小,亮度超強,自從前年暑假第一次上門,此後逢長假必騷擾,越住時間越長,越住越旁若無人。二姐已經跟自己暗示,想把小崽子弄到京裏來上中學……他知道方思慎必定不會反對,就怕洪玉蘭說不動自己,私下去找他。

開學之後,小兩口的生活日趨平靜。真心堂下半年沒有新的境外拓展計劃,洪鑫垚不用出長差,基本每日按時歸家。總算他把泰山大人跟老大夫的勸誡聽了進去,暴飲暴食一曝十寒式的痛快淋漓漸漸絕跡,當真過出點老夫老妻的意思來。

轉眼到了西曆年底,做總結定計劃,加上又是應酬旺季,洪鑫垚終於無法再保持模範丈夫全勤記錄。就是方思慎,額外的活動也明顯比平時多。

說起來,各科研機構都有個不成文的慣例,那就是務必在年底絞盡腦汁花光當年經費,否則下年審批數字肯定縮水。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本是清水衙門,然而自“金帛工程”、“夏典工程”之後,專業地位大大提高,油水雖比不得理工科,仍然漸漸有了富餘。現任所長嚴知柏又是個善於經營的主,添點設備,打個牙祭什麽的,不再像過去那般摳縮。

於是某個周五,嚴知柏邀請親近的同事一起出去“放鬆放鬆”,方思慎自然在被邀之列。再三推脫不掉,被強拉硬拽押著一塊兒去了。到地方才發現,內部奢華程度令人吃驚。他幾乎從不出入這些場所,但對於世俗所謂高檔奢侈還是不陌生的。言談間才知道,陪同來的嚴所長手下一位研究生,家裏頗有背景,這地方正是托了他的麵子。否則以這幫學者的身份,即便有錢,也未必進得來。

畢竟都是做學問的,開始純粹屬於“清玩”性質,喝酒吃飯,唱唱歌,搓搓麻將。告一段落之後,過渡節目上來了:足療、按摩、泡溫泉……諸如此類。一行人是晚飯前來的,這時已經到了深夜。方思慎熬到此刻,隻覺白浪費時間,令人煩躁。借口上廁所,給小趙打電話請他來接,準備先斬後奏,半路再向所長道歉算了。

沒有進慣娛樂場所的人,即便不喝酒,也很容易被裏麵曖昧渾濁的氛圍弄得暈乎乎。方思慎在衛生間洗了把冷水臉,找個有窗戶的位置站了一會兒,才覺得舒服些。走廊裏沒開頂燈,桔黃色的花式壁燈照得四處一片朦朧。他轉了兩個彎,看見前方完全不同的裝飾,才意識到走錯了。想要原路返回,回頭看時,身後三個岔口一模一樣,忽然就拿不準到底是從哪邊過來的了。

看來得找個人問問。往前走了幾步,一個穿製服的服務生冷不丁從陰影處顯身:“對不起先生,請出示您的……”

前方一陣喧嘩,某張門內出來好幾個人,中間一個大胖子,似乎是喝醉了,被周圍人合夥攙著。原本擋著方思慎的服務生見此情景,顧不上繼續盤問,趕緊過去幫忙。

有人問:“司機在哪兒?”

這聲音熟到不能再熟。方思慎抬眼搜尋,那垂頭踉蹌的大胖子身邊的攙扶主力,果然是洪鑫垚。

正猶豫要不要打招呼,就聽另一個聲音道:“今天督察說純粹出來散心,又說洪少你最可靠不過,叫我開車,沒有帶司機。洪少,你可不能扔下不管啊,我一個人搞不定的啦……”語調軟糯,最後一句尾音婉轉綿延,充滿了撒嬌意味,因為是清亮的少年音色,聽著還挺順耳。

醉酒之人體型龐大,四個人扶著他。一邊是兩個服務生,另一邊是洪鑫垚和一個漂亮少年,說話的正是他。後麵還跟著另外一對男女,模樣打扮都十分惹眼。那少年看似幫忙攙扶,實際整個上半身都貼在洪鑫垚身上,說話時側著臉,幾乎親到耳朵。

方思慎心裏陡然湧起一股極不舒服的憋悶之氣。眼看來人步步趨近,卻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吸口氣,清清楚楚喊了一聲:“阿堯。”

洪鑫垚手上扶著人,腦子裏一直高速運轉。這位新上任的海關總署監管督察,通過汪浵的關係才搭上線。事前做了許多功課,積極經營,投其所好,到這第三回碰麵,終於有了突破性進展。卻不料對方興奮之下喝高了,他知道這個年紀這種位置的人都有些富貴病,瞧著那豬肝似的臉色,生怕鬧出什麽意外後果,沒法收拾,因此根本沒顧上旁邊別有心思的少年的小動作。

聽到方思慎的聲音,還以為是幻覺。下意識看過去,望見真人活生生站在那兒,呆愣片刻,“噌”地上來一股無名之火:他居然在這兒!他怎麽能在這兒!這種地方,是他能來的麽!

質問脫口而出:“你怎麽在這兒?”

方思慎老實作答:“所裏聚餐活動……”

洪鑫垚不等他說完,緊接著問:“小趙呢?他在哪兒?”

“已經打電話給他,應該快到了。”

“那行,跟我一塊兒下去。”洪鑫垚還要說什麽,想到周邊環境,又忍住。方思慎默默跟在後麵,那纏著洪鑫垚的少年偷空回過頭來,用與外表年齡遠不相符的審視目光打量他一眼,才繼續貼過去撒嬌:“洪少,萬一督察生氣了,你可要給人家做主……”

一行人走到大廳門外,小趙果然到了,正要聯係方思慎。看見老板,嚇一大跳。洪鑫垚交代一聲:“送我哥回家。”語調平淡,然而眼神分外凝重。小趙哪敢耽擱,立馬拖著人上車走了。

車內非常暖和,方思慎卻沒由來覺得冷。心頭那股憋悶之氣愈加濃厚,仿佛變成了一塊石頭,壓得神經麻木。

小趙悄悄觀察半晌,裝作不經意道:“洪少說今兒有個特別重要的應酬,沒想到安排在‘藍星’。”

見方思慎好似沒聽見,住嘴。

這一晚方思慎睡得很不踏實,早晨起來,盯著空****的另一半床鋪,意識到洪鑫垚根本沒回家。心不在焉地穿著衣服,電話響了。

“出了點意外,暫時回不去。”

立刻緊張起來:“你沒事吧?”

“我沒事,是別人。放心。現在不方便說,回頭告訴你。”

電話那邊並不安靜,有什麽人在叫嚷。方思慎一下就辨認出那帶著撒嬌意味的屬於少年獨有的尖銳嗓音。

他想多問一句,隻聽那頭道:“很快就沒事了。別擔心。”掛了。

晚上,洪鑫垚依舊沒有回家,電話撥過去,無法接通。方思慎萬分慶幸父親這兩天跟他的老部下去了鄰市遊玩。近些年,洪鑫垚已經很少有這種隻給個大略不交代細節緣由的時候,他直覺事情恐怕不簡單。寢食難安之際,心底那團莫名的鬱結之氣總是不受控製地蹦出來搗亂,導致心浮氣躁這種幾乎絕跡的情形時時出現。周日上午,終於忍無可忍,打通了劉得燦的電話。

“火山,你知道阿堯在哪裏。”

“是,洪少很安全,隻是一點小麻煩。”

“告訴我怎麽回事。”

“這……對不起方少,我不能說。您還是回頭直接問洪少吧。”

方思慎沉默片刻,道:“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國際學術會議,定了今天出發。如果你不說,隻好不去了,在家裏等著。”

劉得燦猶豫一會兒,下了決心:“電話裏說不清,我過去見您。”

很快他開車到了晚月河別墅。原來好的不靈壞的靈,那海關督察被洪鑫垚送回去,果然突發症狀進了醫院,昏迷不醒,當晚凡是在場的都被叫去問話,不得脫身。現在人總算醒了,洪大少洗清嫌疑,剛得到消息,馬上能出來。麻煩的是,該督察不可避免地查出嚴重健康隱患,督察夫人也摻和進來攪局,真心堂這場投資很可能徹底落空。為應對隨之而來的情勢變動,就算人出來了,也暫時沒空回家。

方思慎放下心,那股鬱結之氣卻沒散。

劉得燦問:“您什麽時候出發?”

方思慎似乎在走神,好一陣才回複:“下午吧。他知道我要去開這個會。”

傍晚,該布置的都布置下去了,洪鑫垚帶著幾個親近下屬往外走。劉火山這時才找著機會匯報:“方少下午出發了。”

洪鑫垚一愣:“出發?他去哪裏?”

劉得燦隻當他忙糊塗了:“一個國際學術會議,方少說您知道。”

洪鑫垚立刻拿出手機:“小趙,我哥在哪兒?”

“剛上飛機。”

洪鑫垚臉色發青:“去哪兒的飛機?”

“布魯格啊。不是去布魯格參加那個,什麽國際古文字年會?”

洪鑫垚猛地掐斷電話,開始撥另一個號碼,話筒裏呆板的女聲一遍遍重複:“您撥打的號碼無法接通。”不知重複了多少遍,才垂手放棄,臉上的表情憤怒又委屈,凶狠又茫然。

劉得燦小心翼翼問:“洪少,怎麽回事?”

“劉哥……”在這知根知底忠心下屬麵前,洪大少忽然顯出一絲罕見的脆弱,“布魯格的會開一星期,他明明說好隻參加最後一天,為什麽……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從來沒有……”

劉得燦安慰道:“問問小趙方少留了什麽話,許是有什麽特殊情況也沒準。”

回家路上,洪鑫垚一言不發。長貴嬸見了他,一麵端茶送飯一麵絮叨:“少爺您這兩天不在家,方老師格外沒精神,臨到出門,都沒笑過。”

小趙回來,立刻被抓去問話,卻沒問出任何實質性內容。

望著老板幾乎要抓狂的樣子,小趙瞥了好幾眼,才試探道:“洪少,您真不知道方少為什麽不高興?”

“老子要是知道,還跟你在這磨嘰!什麽事不能敞開了說,要抽冷子玩出走?他不高興,怎麽著不能隨他?到高興了為止!這算什麽?”一種無法言喻的慌張在心中擴散,洪鑫垚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不可抑製的顫抖,“這算什麽?這他媽算什麽……”

小趙同情地看向自家老板:“洪少,您回憶回憶,星期五晚上,您從藍星出來,是個什麽情形。”

洪鑫垚不解:“什麽情形?姓路的醉死了,拽都拽不動,我生怕他出什麽毛病,果然怕什麽來什麽……”

小趙眼中的同情之色更濃:“當時有隻小妖精正黏在您身上,方少被撇在後頭。您大概著急拽那姓路的,沒注意……那情形,我瞧著心裏都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您想想,方少瞧著是什麽滋味?今兒送他去機場,照我看,可不光是不高興那麽簡單……”

有如晴天霹靂當頭轟下,洪大少徹底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