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附庸風雅錄(耽美同人)

鼻端飄過淡淡的藥物氣息,應該是雄黃酒的味道。心中沒來由有些狐疑,聯想到今日情境,又似乎沒什麽不合情理。還沒理出個頭緒,已經被興致高昂的衛德禮拉著當了聽眾。

端午日是個周二,方思慎回家陪父親吃晚飯,說起周六瓊林書院之行,將遇見範有常的經過匯報了一遍。

“早知道你會去,該讓你帶點東西給白老才是。”

“我沒想到會遇見他們,白老也根本沒見客。”

方篤之知道兒子不願談這個,轉而詢問見聞細節,又旁敲側擊打探去了哪些重要人物。虧得範有常特地介紹過,方思慎總算還記得一個劉司長。

方篤之道:“範有常要伺候老頭子,哪來的工夫應酬這許多領導?”

“我看他讓梁若穀去照顧白老,還有幾個做義工的學生幫忙應酬。”

“你是說,他讓梁若穀去陪老頭子?”方篤之對這個首屆“少年國學堂”的佼佼者記憶猶新。

“嗯。”方思慎正忙著對付碗裏的粽子,沒看到父親驚詫之後轉為沉鬱的臉色。

也不知方院長哪裏弄來的正宗越州火腿粽,五色棉線紮得嚴實。方思慎好容易解開粽繩,剝去粽葉,沾得滿手都是米汁油膩。起身洗手,再回來坐下,這才發現父親一臉鄭重望著自己。

“怎麽了,爸爸?”

方篤之心裏十分為難。

原本白貽燕跟範有常那點風流曖昧,與自家人絲毫關係也無。不論兒子知道抑或不知道,都不可能成為父子間的話題。然而如今夾了個不尷不尬的梁若穀在裏頭,再刻意瞞著他,便可能引起不良後果。這件事牽涉的所謂隱秘真相,實在難以出口。可是,今天不講清楚,來日隻怕遲早從他人口中得知。增加父子之間的怨懟倒在其次,以兒子的脾氣,就算跟他沒有什麽關係,也難免引咎自責,心存遺憾。

猶豫再三,慢慢開口:“小思,圈裏都知道,範有常跟白老,名為師生,實同父子。”

也許過節懷舊成了父親的習慣,方思慎咬一口粽子,認真聽著。

“據說當年白老關在牢裏改造的時候,範有常給他送過飯,所以才有後來破格入學,拜師收徒。傳聞是真是假,外人不得而知。不過這些年來,師生二人相濡以沫,不離不棄,倒成了學界一段佳話。白老平反之後,屢受優待,地位尊崇,對範有常可說傾力護持。而範有常功成名就,待白老依舊盡心竭力,也算始終如一。”

方思慎不知道父親究竟想說什麽,隻好又咬一口粽子,耐心等待。

方篤之停頓片刻,接著道:“範有常至今未娶,傳言都說……是為了侍奉白老的緣故。”“侍奉”二字,略微加重了語氣,“而白老近年來,越發一刻都離不了他,聽說就連你嬸嬸這個親女兒,一年也見不上兩麵。老頭子風流自許,曾揚言與袁子才、李笠翁同好,私底下這種話說過不止一次……”

方思慎瞪大眼睛,粽子也忘了咽下去。

方篤之不敢看兒子,一邊低頭剝粽子一邊絮叨:“這麽多年師生二人相安無事,如今卻搞出個瓊林書院來飽眼福。這兩個都自恃身份,應當不至強人所難,隻不過……”

方思慎臉色突變,放下筷子:“爸爸!什麽叫不至強人所難?情勢所迫,無奈屈從,難道也叫心甘情願?太過分了!”

“小思,你聽我說,梁若穀那孩子不簡單,你別白操了這份心……”

方思慎猛然想起自己親眼看見的紅色斑痕,黃色印記,一捶桌子,怒不可遏:“他還沒成年!”

“轉眼就上高三,也差不多了。現在的孩子,什麽不懂?你以為……”

方篤之還想繼續說,被兒子一句搶白噎住:“什麽不懂?您忘了,我活到二十歲的時候,還什麽都不懂!”轉身衝進房間,“砰”一聲撞上門,掏出手機就要給梁若穀打電話,才想起沒有號碼。準備問洪鑫垚,轉念間又覺得不妥,最後坐到電腦桌前,決定發郵件。

直到十指敲上鍵盤,指尖還氣得微微顫抖。敲上稱呼,卻一時停滯,不知該如何寫下去。

怒火慢慢平息,盯著屏幕思忖許久,才字斟句酌寫了幾句問候,對受邀參觀表達謝意,轉而談知識學問、心性誌向,最後小心翼翼地囑咐對方珍重自身,再三暗示如受脅迫,願施援手之意。

郵件發送出去,方思慎還坐在桌前沒有動彈。父親的話在耳邊回響:你別白操了這份心。認得梁若穀時日不短,此刻將這聰穎少年前後言行著意推究一番,心中煞是沉重。無論如何,周六一定要當麵談一談。

方篤之望著緊閉的房門,滿心苦澀:孩子,這世上,還有誰能跟你比?

終於等到周六,方思慎早早到了,希望尋個單獨說話的機會。偏生梁若穀快上課才來,滿教室鬧哄哄的,隻得暫時壓下,先上課再說。此時已是六月中旬,選修科目提前結課,再有一周,這門國學課就該落下帷幕了。課程內容漸近尾聲,主要給學生講些延伸擴展話題,此外就是各人對自己的論文進行最後的修改潤色。

臨近期末,學生們的情緒都有些躁動。到第三節課,一個坐在前排的女生請教用在論文中的成語,方思慎建議了兩個,那女生眨巴眨巴眼睛:“我不會寫。”

方思慎背過身寫板書,那女生幽幽歎口氣:“方老師,過了下星期就看不到您了。”另外幾個女生跟著議論起來,特別是參加過寒假采風的,紛紛拖著腮皺起眉:“老師,我會為了你去考國學院哦!”“老師,記得以後都戴隱形哦!”——自從摘掉眼睛,學生們自動腦補為換了隱形,他也沒特意否認。

類似的場麵不管經曆多少次,方思慎還是招架不住要紅臉。知道不論說什麽都會被起哄,索性充耳不聞,一筆一畫寫板書。

“老師,給我們唱首歌吧。”

不知誰說了這麽一句,立刻得到全體熱烈擁戴。教室裏頓時炸了鍋,眾人鼓掌跺腳敲桌子,經久不息。望著講台下一張張年輕的麵孔,這一刻真誠的熱情仿佛把室內的空氣都要點燃,方思慎身不由己地被帶動得興奮起來。被那麽多雙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拒絕的言辭實在難以出口。

他表情羞澀,話卻說得大方:“我不會唱你們喜歡的流行歌,隻會幾句老歌……”

“沒關係,我們就要聽您唱……”

洪鑫垚從椅子上跳起來,衝後排幾個打岔的男生呲牙:“噓——閉嘴!”

“唱得不好,大家包涵。”方思慎輕咳兩聲,慢慢唱起來。

“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

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

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

眼見秋天到,移蘭入暖房。

朝朝頻顧惜,夜夜不能忘。

但願花開早,能將宿願償。

滿庭花簇簇,添得許多香。”

清朗的男聲不帶修飾,唱得一板一眼,略微有些生澀。好在曲調舒緩悠揚,頗可一聽。隻是不論詞曲,與時下的音樂都大相徑庭。學生們誰也沒聽過這歌,以至於結束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要鼓掌,追問:“老師,這是什麽歌兒啊,還挺好聽的。”

“小時候聽熟的歌,我不會唱別的,這個勉強能唱下來。”

下課鈴響了,剛剛還一臉情義的男孩女孩們轉眼就呼嘯而去。方思慎被學生起哄唱歌分散了心神,等想起要找梁若穀談話,對方已經出了教室。來不及收拾東西,急忙追出去:“梁若穀!梁若穀同學!”

梁若穀在樓門外的台階下站住,回轉身仰頭望著方思慎。

周圍人來人往,嘈雜吵鬧。方思慎追到台階前:“我有話跟你說。”

“對不起,方老師,我現在沒時間。下次行嗎?”

方思慎有點著急:“我給你的郵件,收到沒有?”

梁若穀點點頭。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有些事,可以拒絕,可以不做。他們……”

梁若穀打斷他:“方老師,我覺得您誤會了。”

見他這般不聽勸告,方思慎焦躁之下,有些口不擇言:“他們不是什麽好人,你太小,不要……”

“方老師,”梁若穀冷不丁拔高嗓音,整個人都冷硬起來,“怪不得都說文人相輕,原來您也會背後汙蔑。”

方思慎一陣發懵,連他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後背讓人拍了兩下,洪鑫垚湊過來:“搞什麽呢?”

方思慎茫然地搖搖頭,最終喃喃道:“希望真的是我誤會了。我有點擔心……”

洪大少噗一聲:“梁子?他有什麽可擔心的?你還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

第〇三三章

最後一次國學選修課,方老師收到了好些弟子的贈別卡片。梁若穀尤其別出心裁,黑色硬卡紙做背景,用銀色熒光筆描了一叢蘭草。兩句題詩曰:“堅貞還自抱,何事鬥群芳?”出自鄭板橋的《峭壁幽蘭》。字畫說不上有多高明,卻勝在整潔用心,搭配素雅,在一堆花花綠綠的贈別卡中格外醒目,引來許多讚歎。

就在前一天晚上,方思慎收到了他的回複郵件,對自己的莽撞言行表示歉意,對方老師的關心表示感謝,同時委婉地表達了對書院幾位先生的信任,請方老師不要誤會。

方思慎捏著這張看似低調其實無比紮眼的贈別卡片,忽然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多管閑事了。他不擅長也不習慣揣摩人心,這些天卻著實替梁若穀擔憂,很是費了點腦筋。此刻讀著那句“堅貞還自抱,何事鬥群芳”,敏銳地感到一陣不舒服。詩句內容看似清高,然而過於直白尖銳,便顯得有些刻意做作,並非敦厚正道。

一時憤懣,一時惋惜,終究無可奈何。

“方老師,謝謝您這麽長時間的指導,希望以後還能常常向您請教。”梁若穀的表情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方思慎隻好說:“別客氣。也祝你考上理想的大學。”

接下來,忙碌的期末讓他慢慢忘記了這件令人鬱悶的事。幫郝奕批改本科生論文,出卷子,監考,準備自己的學期例行報告……特別是確定畢業論文課題具體方向。

其實早在清明前給華鼎鬆鞠躬的時候,該做什麽便定下了:夏文字早期譜係整理,在郝奕已經完成的基礎上繼續戰國文字疏證工作,上承三代(夏商周),下啟秦漢。之前在“金帛工程”做的漢簡整理,倒好似專為這個打基礎。放眼整個古文字學領域,研究這塊的本就不多,而做得精深細致的,更是隻此一家,別無分號。

這是一項承擔著傳承大計,卻又無比冷清寂寞的任務。

郝奕一放假就要回涼州,方思慎趕著跟他交接,間或去圖書館查資料,去療養院見華鼎鬆,別人的紛擾,盡數摒除腦後。他早有心理準備,自己這個博士學位推遲畢業是必然的,搞不好要打破郝奕師兄創下的國學院空前記錄。

七月初某個周五,同一天接到兩個請客吃飯的電話。

一個是衛德禮。原來兩星期前,他那輛拉風的“邁斯達”越野型自行車終於不負眾望,再一次遭竊。二手車贓物市場已被取締,衛德禮像個沒頭蒼蠅般在校園內外轉了好幾天,不得不麵對現實,沮喪而歸,一時也提不起興致再去買新車。兩天前偶遇高誠實,無意中說起,碰巧高誠實正在處理畢業物品,順手就把自己那輛破破爛爛晃晃當當的老爺車送給了他。衛德禮如今在人情世故方麵頗受了些熏陶,執意請客回報。又覺得對方這麽慷慨多半看了方思慎的麵子,自然非把方思慎帶上不可。

另一個是洪鑫垚。洪大少剛剛挺過期末考,八門功課中居然有兩門及了格,國文和曆史。雖然國文實際是58分,老師看在進步顯著的份上作文分裏放了點兒水,60分擦邊掠過。西語一門盡管沒及格,卻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得分過半:51,堪稱曆史性的突破。

此外還有一個驚人的喜訊是:洪大少那篇拚拚湊湊拉拉扯扯的《司馬子長之宮刑猜想》,竟然收入了“新世紀開拓性人才培養計劃-基教領域國學普及工程”第一階段示範性成果係列之一——《國一高國學選修課學生論文集》,即將正式出版。本來他這篇另類文章雖然在方思慎手裏算作通過,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登堂入室。也不知那挑稿子的出版社編輯哪根筋不對,力排眾議獨挽狂瀾,硬是把這篇文章放在了整個集子最後——壓軸。

洪鑫垚從小到大獲得的所有成就感,要麽來自拳頭,要麽來自家世。平生頭一回領受如此殊榮,簡直驚喜交加到不知如何是好。在同學中大肆慶賀過,自然想到請客答謝方書呆和洋鬼子兩位功臣。

雙方都把時間約在第二天周六,一問才知道,高誠實、洪鑫垚湊巧都買了星期天的車票回老家。反正都是熟人,幹脆合二為一,地點是“瀟瀟樓”的袖珍包間“幽豔露華居”。

說起來幾個人也是半個多月沒坐一塊兒嘮嗑扯淡,見麵不覺十分熱絡。通過上次交流父子關係,方思慎已經知道洪鑫垚寒假裏挨了一頓相當火爆的板子炒肉。看他進門後始終一臉眉開眼笑,便問期末考得怎麽樣。

“還成。”洪大少故作淡定,其實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國文跟曆史都及格了,西語比上學期高了太多。其他的,就那樣吧,反正都比上學期分高。”

方思慎一聽,這是隻有兩門課及了格。追問:“那你明天就回家,沒事吧?”

洪鑫垚無所謂地搖搖頭:“沒事。”終於忍不住笑嘻嘻賣弄道:“這次少爺我轉換策略了,估計多半能化險為夷。”

那兩人看他這副樣子,都覺得有趣,停下閑聊,等著他往下說。

洪鑫垚雖然自己對自己滿意得不行,卻也知道在老頭子心目中,5分跟50分恐怕沒有什麽本質區別。從期末考試前一個月起,就用心琢磨怎麽度過難關。

在眼前三人麵前,既不用顧忌麵子,也不用擔心裏子,不由得洋洋得意道:“這回少爺我采取的策略,隻有四個字,那就是:以退為進。”

“哦?怎麽個以退為進法?”高誠實問。

“我一拿到成績單,立馬就給我爸打電話,告訴他又考得不好,六門沒及格。”

“啊?”方思慎小嚇了一跳。

“反正隔著電話他不可能動手揍我,正好那會兒邊上盡是人,他也沒法大聲吼我。我還沒說完呢,他直接把手機摔了。”洪大少奸笑幾聲,“然後我就給我媽、我大姐、我大姐夫,還有我二姐打電話,告訴他們這回考得比上回好,每一門多了多少分,最近學習多辛苦,每天都弄到十二點才睡……”

三個聽眾聽到這裏,都哈哈大笑起來。

洪鑫垚接著往下掰:“晚上我再給我爸打電話,這回他可沒摔手機了。我特難過地跟他講,暑假不回去了,已經報了補習班,天天上課……”

在母親、姐姐以及監護人的共同維護下,洪大少最終獲得了回家團聚一星期,並且保證不會挨揍的優待。

洪鑫垚又把論文的事拿出來炫耀,那三人哪會把什麽基教領域國學普及工程示範性成果放在眼裏,象征性地祝賀一下,好在當事人被榮譽衝昏了頭腦,完全沒在意。

接著又聊衛德禮的自行車,方思慎打趣他:“Daniel,高師兄那種車,你這一頓飯十輛都差不多買下來了,太不劃算。”

衛德禮大搖其頭:“破車是塊寶,千金難買丟不了。”

“哈哈……”眾人被他逗得大笑。這老外是越來越適應大夏環境了。

又瞎扯一陣,三個專業人士的話題漸漸正經起來。高誠實問衛德禮:“本之,你熟悉多德森的研究嗎?”他稱呼的是衛德禮的字。

“你是說研究西方古象形文字的多德森?”

“沒錯。最近想了解一些東西方象形文字比較研究方麵的內容,但是你知道,在我們國內很難找到一手資料。”

“多德森的著作本來就少,而且他的觀點早就不流行了……”

“能拜托你幫我找點兒多德森的原版文章嗎?”高誠實說完,又補一句,“要是太麻煩就算了。”

衛德禮沉吟片刻。兩人關係這麽熟,又處在如此融洽和樂的場景中,拒絕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我試試,如果找到了郵件發給你。”

“那先謝謝你了,這是我的郵箱還有電話。”

洪鑫垚從那三人開始談專業便幹瞪眼。有方思慎不時給解釋幾句,總算強撐著沒瞌睡。見飯吃到尾聲,借口上廁所直接結了賬。等衛德禮發現,好一頓撕扯,沒想到這洋鬼子較起真來不依不饒,最後隻得收他一半現金了事。

接下來的日子,方思慎過得極其平靜,就連方篤之都去了外地開會,一個騷擾的也沒有。當然,除了衛德禮每天一封郵件。但是,那實在算不上騷擾。

衛德禮正在抓緊暑假進行文化體驗,每天騎著高誠實給的那輛破車穿街過巷,晚上總要發封郵件向方思慎說說一天見聞,再附上幾張當日照片。他設備優良,技術也不錯,照片拍得相當有格調,充分展示出這座大夏都城古樸典雅的魅力,就連方思慎這個本地生活多年的夏國人,都時不常產生驚豔感覺。

人說養成一個新的習慣隻需一星期。不知不覺,每晚看看衛德禮的郵件,欣賞一番京城風光,便成了習慣。通常郵件正文都不長,說點兒拍攝花絮之類,這一天卻密密麻麻寫了十幾行。方思慎細讀之下,才知道這回拍的原來是黃帕斜街,也就是當初幾人勇探二手車贓物市場,最終倉皇逃出的那條老街。

前幾次衛德禮路過這條街都裝著心事,來不及注意周邊景色。最近一次路過,卻意外發現此地有不少好去處,兩側胡同裏保留了許多老院子,甚至還有前朝舊物。可惜改造在即,建築上已經用白粉刷了大大的“拆”字。

衛德禮今天特地留出一整天探訪流連,看得越仔細,心中的惋惜不舍就越強烈,隻覺得那些殘破的紅漆大門、雕花石柱、青磚灰瓦、台階走廊,處處美不勝收,情調十足。就連屋簷上顫抖的狗尾草,路麵上坎坷不平的坑坑窪窪,都似乎無不充滿詩情畫意。

他這般磨磨蹭蹭逛到下午,忽然前頭胡同裏有人大聲吵嚷,聽動靜竟似不下幾十人。忙拐過去看,才發現是街口把頭的胡同,已然拆了近半,道旁瓦礫堆積,斷壁殘垣支著空落落的梁檁,一片狼藉。瓦礫盡頭,位於胡同中段一座大院子前,圍著一大群人,有的手裏抄著木棍竹條,還有的舉著橫幅標語,那吵嚷聲正是他們在喊口號。

走近了觀察詢問,原來是一群藝術家和大學生在進行“拯救城市記憶”行動。熱心的參與者發現衛德禮,幾句問答後馬上斷定他不是普通的國際友人,更不是無知的圍觀群眾,當即盛情邀請他加入。衛德禮指著旁邊另一群手裏抄家夥,明顯不具備藝術氣質的人,問:“他們也是來拯救城市記憶的嗎?”

一位藝術氣質最濃的男士深沉地搖搖頭:“不是,他們是來追討拆遷費的。”

“方,我和我的同誌們一起堅守到晚飯後,拆遷隊始終沒有出現。”方思慎讀到“同誌們”這個詞,眼皮跳了跳。

“也許他們已經開始考慮傾聽反對者的聲音,也許他們感受到了來自普通民眾的壓力,當然,我更願意相信,他們理解了藝術家們的執著,懂得了文明的價值,因此可能換用另一種方式改造這條老街。不過,方先生說——真巧,這位先生也姓方,他說不要對愚蠢的官僚統治者抱有多餘的幻想,勝利永遠不會憑空到來。雖然隻相識半天,我不得不承認,這位先生兼具智慧與**,勇敢而又富於創意,是整個行動的領導者,那些年輕人毫不掩飾對他的崇拜和愛戴……”

在郵件末尾,衛德禮這樣寫道:“我決定加入這項神聖的事業,為保護我摯愛的大夏文明,保護這座城市的記憶而竭盡全力。”

整封信夾雜著西語和夏文,感情充沛,看得出,寫的人當時相當激動。

方思慎愣了一會兒,掏出手機準備給衛德禮打電話。想了想,還是先看看附件裏的照片再說。耐著性子一張張點開,都是最常見的老街風貌。在衛德禮的鏡頭下,即使最熱鬧繁華的景象也仿佛帶著一點靜謐與頹廢。

方思慎無心欣賞,飛快地一張張掃過。眼前突然出現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半邊坍坯的石墩子上,一條漢子赤身**昂然挺立。他嚇了一跳,定睛看時才發現並非**,還穿了條黑色丁字褲。那人雙手高舉向天,胸前用白色塗料畫了個大大的圓圈,圈內一個“拆”字張牙舞爪,與朱漆大門上麵目猙獰的“拆”字交相輝映,視覺衝擊力極強。

好一會兒才看清麵目,竟然有些眼熟。眨眨眼睛,再三辨認,這才撥通衛德禮的電話。招呼完畢,不等對方多言,直奔主題:“Daniel,照片上隻穿著**的這個人,是不是就是那位‘方先生’?”

“啊,你一下就猜出來了!”

方思慎揉揉額角,頓了頓,終於慢慢道:“這位方先生,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應該是我的叔父。”怕衛德禮一時反應不過來,又補一句,“就是我爸爸的弟弟。”

第〇三四章

衛德禮在那頭毫無保留地表達對大夏當代著名先鋒詩人、學者、自由思想家方敏之先生的滔滔敬仰之情,方思慎差點被他拐得忘了初衷。

他其實對叔父為文為人均所知寥寥,然而當年初次見麵留下的第一印象太好,以至後來不論近者如父親方篤之,遠者如主流媒體社會輿論,如何評價這位在某些特定領域大名鼎鼎的前衛人士,始終沒怎麽往心裏去。好幾年沒見麵,但偶爾能從報刊電視上看到方敏之的身影,模樣是決計不會認錯的。

在衛德禮的追問下說了點兒簡介,誰料對方手腳極快,當即通過網絡搜索,對方敏之做了全方位概覽。一邊還不忘向方思慎感歎:“方,你這位叔父真了不起!他是一位真正的詩人!”

方思慎自認不懂新詩,將信將疑:“是嗎?”

衛德禮語氣肅然:“真正的詩人都將庸俗與醜惡視為天敵。”

方思慎琢磨片刻,道:“說的也是。”

兩人你來我往,話題漸漸偏離,方思慎心底隱隱的不安卻始終無法消散。臨到最後,總算想起要叮囑衛德禮一番,遲疑許久,卻不知該如何啟齒。他隱約聽說過叔父是在安全署掛了號的對象,衛德禮不知深淺,這般摻和進去也不知會有什麽影響。然而於情於理,總不可能勸對方不要參與保護大夏傳統文明的活動。猶豫到快掛電話,隻能鄭重其事說句:“你多注意安全。”終究不放心,臨時約定下次有空一起去看看。衛德禮求之不得,興高采烈地應了。

過了兩天,果然得到邀請,參加“拯救城市記憶”現場活動。方思慎不會騎車,衛德禮巴不得可以載他。方思慎直覺不太妥當,卻被好說歹說勸著上了後車架子。幸虧那車實在破舊,平時載著衛德禮一名壯漢已經有些勉強,這回再上來一個,哐啷哐啷左搖右晃,眼看就要散架。最後兩人轉乘公車,步行到現場。

“方先生說,他們得到可靠消息,拆遷隊今天一定會來。這個月底是最後期限,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方思慎憂心忡忡:“那你們準備怎麽做?”

衛德禮揮舞著拳頭:“向他們證明我們的決心和勇氣!”

又問了幾句,始終不得要領,方思慎眉頭不覺擰了起來。想起叔父這麽些年一直平安無事,大概自有門道,不必杞人憂天。心底十分慶幸父親出差未歸,否則肯定瞞不住,更不可能陪著衛德禮來現場體驗。

老遠就覺得氣氛不對,胡同口圍著一大堆人,卻詭異地沒有喧囂吵鬧之聲。看客們都堵在路口,沒有人敢往裏走。兩人緊趕幾步,從人群中鑽過去,才發現胡同口拉著警戒線,兩側一邊站著一個穿製服的看守。

抬頭往裏望望,狹窄的胡同裏擠滿了人,壁壘分明:近處瓦礫堆上站著的,一律身穿製服,手持警棍;在他們對麵橫著的,看樣子是本地居民,男女老少,服色各異,或坐或站。手裏的家夥五花八門:板磚、棍棒、菜刀、鐵鍋、晾衣叉子……有的人神色緊張,一邊念念有詞一邊發抖,有的人泰然自若,找塊青磚就地蹲下磨著菜刀,偶爾斜乜兩眼敵方陣營。

而側麵四合院大紅門前,列隊站著的兩排人,則明顯文藝得多,色彩繽紛,紅旗招展。在那些繽紛的標語旗幟下,方思慎認出了叔叔方敏之:一身大紅T恤短褲,光溜溜的脖子上歪掛著黑色領帶。T恤故意撕破了好幾處,用深深淺淺的顏料染出鮮血淋漓的效果。

三方人馬恰好圍成一個豎著的“品”字形,彼此虎視眈眈。除了中間兩個穿西裝的正在打電話,沒人動手,也沒人說話。

方思慎跟著衛德禮抬腿過去,胡同口的製服男一直盯著他倆看,倒沒有阻攔。文藝青年們瞧見衛德禮,紛紛熱情招呼。方敏之疑惑地望著方思慎:“這位是……”

“叔叔,我是思慎。”

“啊!思慎……你怎麽來了?”

兩人還來不及仔細認親敘舊,那邊衛德禮瞥見磨刀哥,激動地掏出相機。一個穿製服的立刻衝上來,惡狠狠道:“不準拍照!”伸手便搶。

衛德禮練了幾個月八卦掌,閃身便退了開去。正要開口辯駁,方敏之已經過來,指著對方製服上的四個字,一字一頓大聲念道:“鑫泰地產。”回頭問衛德禮,“你是要拍他嗎?”

衛德禮指指磨刀哥:“不是,我想拍那位先生。”

“那你去問問那位先生肯不肯。”說罷,方敏之抱臂當胸,衝穿製服的冷哼一聲:“一個地產公司的保安,就敢在公共場所禁止公民拍照。他又不拍你,你憑什麽不準?你有什麽權利不讓他拍?你代表政府?還是代表人民?還敢搶東西,哼,你有什麽權利沒收公民財產?我還告訴你,這叫搶劫,搶劫!懂不懂?”

那保安啞口無言,下意識地就抬起手中警棍。方敏之大叫一聲,不退反進:“衛!拍照!拍我!他打我,拍下來,留作證據!”

方思慎看得目瞪口呆,就見中間打電話的兩人發現這邊起了衝突,趕緊過來製止。一個領導模樣的對方敏之伸出手:“方先生,你好。”

方敏之不跟他握手,冷笑道:“你不知道現在流行暗拆,不搞明拆了嗎?你們鑫泰公司穿著製服來拆遷,是太愚蠢呢還是太囂張?你也看見了,我已經報了警。你這是趕著在警察來之前動手,好毀屍滅跡呢是吧?”

那人笑道:“方先生真會開玩笑。我們公司是守法模範,從來不幹違法的事。”見暫時無事,還回去繼續打電話。不久,大概是得了什麽指示,開始與居民中領頭的幾人談判。談了半天沒談攏,終於爭吵起來,幾次差點動手,如此反複拉鋸了個多鍾頭。

盛夏的大太陽,曬得各人都是一臉蒸汽,氛圍也越來越暴躁。方思慎問叔叔:“警察怎麽還不來?”

方敏之冷著臉,大汗珠子順著脖子往下淌,領帶圈都濕透了:“天氣太熱,不方便出警,等太陽下山可能就會來了。”

方思慎忽然領悟到他這是戴枷鎖的造型。擔憂地望望兩邊對峙的人群:“萬一打起來怎麽辦?”

“真出了人命,警察還是會來的。”

方思慎望住方敏之:“叔叔。”

方敏之看他一眼:“我們不會跟他們拚命的。我們從不提倡暴力革命和無謂犧牲。擋不住了,就撤退,努力曝光他們的暴行。”轉眼看向正在爭吵的居民,“這些人一樣是來拆房子的,隻不過在價碼上意見不統一而已。他們會拚命,是為了錢,可不是為了記憶、曆史、文化這些虛幻的東西。隻要拿到足夠的錢,恐怕他們拆得比地產公司還快。”末了小聲道,“你爸爸不知道吧?以後別來了。”

衛德禮正躲在文藝青年們身後,從縫隙裏偷偷拍照,忽然發問:“記者呢?為什麽一個記者都沒有?”

方敏之撇嘴笑笑:“你怎麽知道一個記者都沒有?”

一揮手,“嘩啦”一聲,文藝青年們站上四合院的台階,拉起一塊更大的橫幅:“拯救房子,拯救記憶,拯救曆史,拯救現在。”放開嗓門,齊聲朗誦,把地產公司的人和居民都嚇了一大跳。

“你從來不是我的敵人,

我一直想做你的朋友。

我們曾經共同住在這所房子,

坐北朝南,

飛簷拱鬥。

廊前晾著孩子的尿布,

樹下趴著**的黃狗。

那時候生活多麽快樂,

可惜你已經忘記太久。

你忘了

上半身除去吃喝,

還能怒吼;

你忘了

下半身除去情欲,

還能行走。

今天你再次來到我們的房子,

帶著

鐵、鍬、

棍、棒、

和、斧、頭。

我告訴你這錯得多麽離譜,

請看我的

旗、幟、

標、語、

和、氣、球。

你從來不是我的敵人,

我一直想做你的朋友。

今天

或者是你

窒息——

用我的雙手;

或者是我

倒斃——

在你的胸口……”

方思慎也被這詩朗誦嚇了一跳,隨即哭笑不得,又有些難受。叔叔說“擋不住了,就撤退”,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拆遷隊是肯定擋不住的,房子也是一定要拆的。無可奈何原是現實生活的常態。

陪著站了小半天,居民中有人頂不住了,貌似要中暑,人群重新鼓噪起來。文藝青年幫忙打電話叫來救護車,誰知那中暑的老頭卻掙紮著死活不肯上去。正僵持中,地產公司又來個管事的,大概說是老板請各位父老兄弟麵談,一輛大車將這幫人呼啦一下全拉走了,單剩下文藝青年們孤零零杵在四合院門口。

於是眾人收工解散。方敏之一邊扯領帶一邊對方思慎道:“你以後不要來了,讓你爸知道了麻煩。”

方思慎問:“有什麽我能幫忙的?”

方敏之笑了:“你能幫什麽忙?真用不上你。”指指衛德禮,“他比你有用多了。”

方思慎懂得叔父的意思,洋麵孔便於製造新聞效應。想了想,道:“Daniel在我們學校進修,我是外事辦指定的接待員……”

不等他說完,方敏之就明白了:“沒事,他一個外國留學生,就是個湊熱鬧的。”停頓片刻,神色黯然,“你沒見地產公司大老板出麵了?估計很快就能擺平這幫釘子戶。正牌釘子戶一倒,我們這些名不正言不順的刁民,還不得夾著尾巴灰溜溜撤退?”

返回路上,衛德禮相當興奮,以為今日拆遷隊主動退讓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方思慎想給他解釋,又不知從哪裏說起。他雖然理解這種現象,卻拎不清多少細節內幕,隻怕會越說越糊塗,想來想去,終究作罷。不過今天叔叔的話讓他對整個事件的安全問題心中有了底,也就不再想著怎麽阻止衛德禮。共和政府對進入大夏的西方人士態度其實相當曖昧,時而嚴防死守,時而投懷送抱。隻要不涉及某些領域,一般外籍人員享有的優待還是很明顯的。

“拯救城市記憶”行動仍在繼續,方思慎卻又接了一個新活計。先頭在國學網站上以“十口真心”名義發表的係列隨筆很受歡迎,編輯聯係到他問願不願意結集出版。方思慎論文發過幾篇,出書還是平生頭一回,即便他再淡泊,也抑製不住有點兒期待。再加上自幼養成的對文字的敬畏習慣,執意逐篇修訂,其餘常規工作也沒有怠慢,把個假期弄得比上課還忙。郵件照片依舊天天看著,後麵幾次“拯救城市記憶”活動便沒有跟隨。

這天查看郵箱,有一封梁若穀請教兼問安的信,卻沒有衛德禮的郵件。特地打電話去問,似乎犯不上,心想大概是太忙了,順手發了封簡短的問候郵件,便把這事放在了腦後。直到又過了兩天,還是沒有收到衛德禮的消息,這才猛然覺出不對勁。電話撥過去,怎麽也接不通。方思慎頓時著急起來,顧不得已是深夜,衝到留學生公寓敲門。敲了足有十分鍾也不見有人應門,倒把隔壁的人驚了出來。老外們作息混亂,各自為政,問了幾句,什麽有用的信息也沒得到。又衝到樓下值班室敲門,留學生公寓管得比博士樓更鬆,值班大嬸打著哈欠連連搖頭,“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方思慎有些茫然地站在公寓樓前,心中又愧又悔。衛德禮在此地無親無故,最親近的朋友恐怕就是自己。算起來已經整整三天失去聯絡,一個大活人,竟似陡然間憑空消失了一般,不知從何找起。涼爽的夜風襲來,吹得他打了個大大的冷戰,手心一片冰涼。

定定神,整理一番思緒,決定無論如何先報警。電話打過去,那頭一副見怪不怪的腔調:“人口失蹤二十四小時以上才能立案,你這也太緊張了,上哪兒玩去了吧,回來晚點而已。什麽?三天了?有別人見過沒有啊?什麽?外國人?叫什麽名字?”那頭接著問:“你跟失蹤者是什麽關係?朋友?不行,必須親屬申報才能立案。”不等方思慎追問,電話已經掛了。

拿著手機站了一會兒,最近最有可能見過衛德禮的,應該是叔父方敏之。方思慎這才想起自己壓根沒有叔叔的聯係方式。又站了一會兒,別的人都不合適,隻能向父親求助。

電話一接通,方篤之略帶緊張的聲音傳來:“小思,這麽晚了,什麽事?”

把前因後果敘說一番,預料中的訓斥並沒有到來。方篤之沉默片刻:“我找找,一會兒給你回複。”忽然又問,“你現在在哪兒?”

“在留學生樓。”

“先回宿舍等著,一有消息我就告訴你。”父親語氣並不十分嚴厲,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讓混亂中的方思慎安定下來,乖乖返回宿舍等待。

電話鈴聲終於響起,在靜夜中格外刺耳。方思慎一蹦而起:“爸爸,怎麽樣?”

方篤之的聲音不緊不慢:“沒找到你叔叔,但是三天前有人看見他被警察帶走了,恐怕又是上頭找他喝茶去了。當時一起帶走的還有幾個學生,包括一名外國記者。暫時還問不到名字,他們說不是留學生,是記者。”

方思慎急忙道:“Daniel喜歡攝影,成天帶著相機,是不是被他們誤會了?”

“明天我再找人問問,看到底是不是他。真要是他的話,人身安全肯定不成問題,你不用擔心。”

“那會怎麽樣?”

“最多不過是遣返,沒什麽大不了。”

“啊……”

“還有以後再要入境恐怕是不可能了。”

遣返,再也無法入境。這對衛德禮來說一定是致命的打擊。

“爸爸,難道沒有辦法……”

方篤之打斷他:“小思,這不是你的責任。放假這麽久了,一天都沒在家裏呆,我現在就去接你。”

“爸爸!”

“我已經進你們校門了,準備下樓吧。”

第〇三五章

第二天方思慎被父親勒令在家等待,心中焦灼不安,強迫自己思考力所能及之事。輾轉找到學校外事辦和保衛處的電話,隻說衛德禮失蹤了。他真心著急,不用誇大其辭,情勢已經顯得十分嚴重。值班的聽說是普瑞斯來的進修生,倒也重視起來,說是馬上報警調查。

誰知等下午再打電話過去,對方卻完全變了口氣:“節假日期間,留學生的個人行為與學校沒有任何關係。原則上他們都應該離開公寓,因特殊情況繼續在公寓住宿的,屬於租賃性質,學校不擔保其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他們是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到哪兒去,做什麽,都是他們的自由……”

方思慎心涼了半截,頹然掛斷。

晚上方篤之回來,望著兒子希冀的眼神,忍不住拍拍他肩膀,話卻說得緩慢而斬截:“這事你不要再管,也管不了。我聽到的消息,黃帕斜街最後一批拆遷協議都簽完了,有人反悔,事後還鬧。三天前,也怪天氣太熱,一個老頭急症死在當場,場麵混亂,警察自然出動了,抓走不少人。你那個朋友,叫什麽來著?”

“衛德禮。”

“西文名字。”

方思慎忙道:“Daniel Wheatley。”

“就是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寰宇時報》的記者,在警察到之前摻和了不少事,怎麽可能不被抓進去。”

方思慎愣住:“怎麽可能……”回想認識衛德禮的整個過程,斷然道,“Daniel肯定不是什麽記者,這裏麵一定有誤會。”

方篤之擺擺手:“有沒有誤會都那麽回事。估計先關幾天,等領事館出麵要人就該遣返了。鑫泰地產在京城雖然也算大戶,不過這個外國記者身份一出,便涉及到外務署和安全署,他們手再長,大概也幹預不到。人身危險應該是不會有的,吃點教訓,回他們花旗國折騰去。”

方思慎心有不甘:“爸爸!”

方篤之摁住他:“再說了,你怎麽知道他一定不是記者?也說不定改換身份過來的——什麽都有可能。”

方思慎睜圓了眼睛:“那又怎樣?他幹了什麽?竊取國家機密?危及民族安全?還是損害人民利益,破壞社會秩序?”

方篤之輕輕摸下兒子的頭:“小思,別說這種幼稚話。”

方思慎懈氣,倒頭躺在**,望著天花板不作聲。

方篤之靜默半晌,輕歎一聲,正要帶上門,就見兒子探出身子,問:“那叔叔呢?他怎麽樣?”

“你叔叔也算安全署的常客了,照以往的慣例,待個十天八天,等風頭過去,事情平息下來,應該就會回家的。”

待父親出去,方思慎伸手關了燈。還嫌太亮,拿枕頭蒙住眼睛,讓自己沉在徹底的黑暗裏。

發了一陣呆,到底忍不住尋思怎樣能幫得上衛德禮——至少找到人,見個麵。一個活生生的朋友就這樣不明不白從生活中消失,實在太殘酷。

靠自己的力量,當然不可能。父親——已經試過了。找妹妹——嬸嬸跟胡阿姨那麽要好,叔叔也沒法回家,可見行不通。師兄、老師——更不可能做到。

他平生罕有這般開動腦筋琢磨可供利用的人際關係的時候,想得腦袋發暈。若是自己切身相關,無非死撐硬扛挺過去,然而此刻卻是希望幫助朋友。這種明知道有辦法偏偏那辦法遙不可及的無奈,幾乎勾起許多陰暗回憶。

一個人的名字忽然出現在腦中,越來越清晰。心頭一凜:是他的話,說不定……就真的有辦法。

號碼從通訊錄裏調出來,又猶豫了。求人辦事,方思慎太不習慣。因為不習慣,心裏便異常清楚:不管結果如何,隻要開口,原本十分單純的關係也就變質了。當然,他很可能做不到,怎麽說都還是個半大孩子。也許做得到,這才真的糟糕,那得是多大一個人情,自己又拿什麽去還?

糾結半天,一瞬間想通了,其實歸根結底,不過是他願不願意幫忙而已。衛德禮是共同的朋友,也是不錯的朋友,某些方麵,洪小少爺經驗見識比自己這個書生強得多,問問看,又有何妨。也忘了時間不合適,一摁按鍵撥出電話。

那頭的聲音明顯又驚又喜:“哈!居然是你!你怎麽知道我今天回去?正好睡不著,無聊死了。”

話筒裏傳來火車行進時特有的節奏。

方思慎有些吃驚:“你還在車上?不是說一星期就回?”

“家裏來客人了,替我爸招待來著,多待了一星期。”

原來洪鑫垚這趟回家,成績單呈上去,雖然不曾挨揍,但也沒見著父親的好臉色。他不是沒想過把論文發表的事拿出來得瑟,洪家世代從沒出過文化人,真要知道兒子發表了文章,那是祖墳頭上冒青煙的事,隻怕洪氏夫婦要敲鑼打鼓擺流水席,再印他幾萬份,遍天下——至少河津境內吧,廣為傳誦不可。其間總會有人,譬如文化館那位馬研究員,識得關竅,看懂洪四少究竟寫了些啥。這就是為什麽洪鑫垚咬緊牙關,死活不在自家人麵前透露口風的原因。

在家待不過兩天,恰逢洪要革老戰友來訪。這位杜喜來將軍因在高句麗衛國戰爭中立下軍功,如今已經身居東北軍區要職。此番低調入晉,固然為了探訪老戰友,同時也是帶著兒子與洪二小姐相親來。如此這般,一向主持公關的洪玉蘭自己反倒不便出麵。洪鑫垚身為未來準小舅子,又存心討好親爹,把個地主之誼盡得淋漓盡致,洪要革也就默許了他在家多賴一星期。

這時洪大少剛上火車不久,躺在二姐給他安排的頭等車廂裏,正百無聊賴拿手機玩遊戲,接到電話驚喜交加,忙不迭東拉西扯,方思慎好一陣才逮著空插話:“跟你說件事,Daniel被警察抓走了。”

“什麽?!”

“已經三天了,我找不到他。”方思慎從衛德禮去黃帕斜街胡同拍照說起,一直說到方篤之給的信息。中間洪鑫垚始終沒出聲,等他全部說完,才恨恨道,“這死洋鬼子,真會整事兒!”

方思慎猶疑著:“你有沒有辦法,打聽到他在哪兒?……無論如何見上一麵,總不能什麽交待都沒有,就這麽遣返回國,以後可能再也來不了了……”

洪鑫垚手指敲著床沿:“我先找人問問清楚,你別著急,一會兒就回給你。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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