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附庸風雅錄(耽美同人)

,順著他回答:“你這星期都沒有來上課,教務處說你請了病假。我到處問,誰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本來想去你家看看,但是我們的院長來京師大學訪問,我不能不陪他。一直拖到今天,終於在外事辦的老師那裏問到了你的情況。方,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擔心……”

衛德禮絮絮叨叨訴說著相思之苦,卻藏了一句話沒表。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院長赴京師大學訪問,把進修生Daniel Wheatley的身世背景爆了出來。原來他那個七十年前來過夏國的祖父,竟是鼎鼎大名的夏文物收藏家Jerome Wheatley,夏文名字叫做衛君仁。老外姓名重複率高得很,對國學院的人來說,衛君仁三個字雖不至完全陌生,卻不算真正圈裏人。衛德禮自己不說,誰也不會瞎聯想。

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本是衛君仁牽頭建起來的。臨終前,他將家族內唯一對東方文化感興趣的孫子指定為繼承人,並委托他將所有私人收藏都捐給了研究院。所以,衛德禮的學術職務雖然隻是一名小小的講師,他的另一個身份卻舉足輕重:普瑞斯大學最年輕的校董。這個身份爆出來,待遇規格立馬天翻地覆,各種應酬馬屁絡繹不絕,弄得他應接不暇。

然而沒有預料到的好處是,原本京師大學為了消滅不良影響,將方思慎受傷的消息封鎖得相當嚴密。衛德禮地位大幅提高,向外事辦討要失蹤的私人助理,校方無奈,隻得根據事前對好的口徑,說是遭人誤傷,同意他到醫院探望。

洋鬼子這頭膩膩歪歪,書呆子那頭閃閃躲躲,洪大少看戲看得恍恍惚惚。心想這追男人跟追女人有啥不同?一樣情書鮮花甜言蜜語嗎?繼而又想,這抱男人跟抱女人有啥不同?一樣嘴啃手捏XXOO嗎?心頭綺念一生,便不受控製地發酵冒泡,越冒越歡,越冒越濃。視線不由得粘在方思慎身上,上上下下繞來繞去,隻恨不能伸手摸摸掐掐親身試驗一把……

三個人各懷鬼胎分頭勞神,直到門“咯噠”一聲被推開,同時驚醒。小趙拎著快餐,旁邊立著方篤之。方大院長一眼瞥見衛德禮,臉色頓時沉下去。洪鑫垚馬上斷定書呆子被洋鬼子追,鐵定暴露給家長了。

方思慎趕忙招呼:“爸,今天怎麽這麽早?”

這話落在方篤之耳朵裏卻變了味,忍了又忍,才慢慢道:“下午的事都推掉了。你剛能吃東西,我回家煮了點粥帶過來。”

溫情攻勢一向最易奏效。方思慎果然慚愧了,輕聲道:“爸爸,這是Daniel。您放心,我已經和他談過了。”

衛德禮也聽出了問題,向方教授伸出手:“您好,我是衛德禮,君子衛道之衛……”

“衛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方篤之不但沒伸手,還倒退兩步,推開門,等著衛德禮跟上。

方思慎有點著急:“爸爸!”

方篤之望著兒子:“小思,你怎麽想,爸爸不幹涉。爸爸現在給他一個機會,倒要聽聽他怎麽說。”衛德禮前後看看,一跺腳跟上了準嶽父大人的步伐。

洪鑫垚比方思慎還緊張還熱切:“要不要我幫你去偵查偵查?”

方思慎搖頭。

“真不給洋鬼子機會?”洪大少問得技巧,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對答案期待得直打鼓。

方思慎再搖搖頭。還想追問,奈何多了個電燈泡小趙。看書呆子一臉平淡,洪大少忽然就覺出某種惆悵和堅定的意味來,無端端知道洋鬼子是真沒機會。

心情莫名大爽,拎過方大院長拿來的保溫桶:“管他呢,咱們吃飯!趁熱!”

第〇四一章

“衛先生。”

“請您叫我Daniel,或者德禮也可以。”

方篤之置若罔聞,看著道旁的樹,語調清冷淡漠:“蒙衛先生錯愛,對小犬青眼有加。”

“不是青眼,我喜歡他。”衛德禮橫跨一步,擋在方篤之麵前,“方先生,我愛您的兒子,我愛他。”

方大院長很有一拳把那雙藍眼睛揍成隱形鏡片的衝動。

“不知道衛先生的所謂 ‘愛’,其內涵和外延是什麽?”

成敗在此一舉,衛德禮舔舔嘴唇,表情肅然,擲地有聲:“在我們國家,同性婚姻是合法的。正如你們東方人將婚姻視亻乍愛情的歸宿,我也認為忠貞不渝的婚姻應該成為愛情的歸宿。所以,隻要他願意,我想和他結婚,成為他的人生伴侶,與他分擔所有,分享一切。”

在現階段的大夏國,同性之間的愛情不僅無法得到婚姻的保障,還要承受各種不公待遇。

“這就是你最大的籌碼?”方篤之抬眼看著愣頭青洋鬼子,“你覺得,對一個男人來說,用婚姻來保證愛情就足夠了嗎?他若是跟你結婚,勢必移民花旗國,然而他的愛好是古夏文化,他的專業是古夏語研究……”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保證他的事業得到順利發展。您大概還不知道,我爺爺是普瑞斯東方研究院的創始人,我是普瑞斯的校董,在東方研究決策方麵有很大的發言權。我們擁有整個西方規模最大的東方文獻庫……”

“那麽衛先生,你為什麽還要來夏國?”

衛德禮被繞進去了:“做東方研究,怎麽能不來夏國?”

“既然如此,我兒子跟你去花旗國,事業能有什麽發展?”

“不,您聽我說——”

方篤之揮手打斷他:“我是大夏國立高等人文學院的院長,你的專業既是東方文化研究,如果留在夏國,我也可以保證你的事業得到順利發展。請問衛先生,你願不願意為了我兒子,常駐夏國呢?”

“這……”衛德禮冒汗了,“我可以考慮……”

“衛先生,你大概不清楚我們方家的情況。方家這一代,隻有方思慎一個男丁,我們夏人最重宗族繁衍,你非要把我兒子勾搭成同性戀,對我們家族的傷害你打算怎麽補償?最起碼,假如你們結婚,他決不能改用你的姓。當然,你要願意入贅也可以。將來如果你們令頁養子亥子,必須跟他姓方。”

在衛德禮的認知裏,如果愛人願意跟自己結婚,那自然是加入花旗國籍,成為高貴榮耀的Wheatley家族一員。方篤之提及的這些,他壓根想都沒想過。

鼓起勇氣:“如果……如果結婚的話,還是改了國籍比較方便……”

方篤之冷哼一聲:“你憑什麽讓他為了你拋別親人,背井離鄉,去異國他鄉忍受孤獨寂寞之苦?”

“他還有我……”

“你?”方大教授斜乜他一眼,“你會做蝦餡兒餃子嗎?你會包肉餡兒粽子嗎?你會煮白雪陽春麵嗎?你知道他感冒了隻吃成藥不吃西藥嗎?”

不等衛德禮接話,方篤之又道:“你知不知道,他八歲就沒了媽媽,這些年隻有我父子二人相依為命?”滿臉俱是悲苦之色,“我們夏國有句俗話,‘養兒防老’,我眼見著就老了,將來全指望他。你若是帶走他,叫我這孤老頭子晚年怎麽過?這孩子又是個重感情的實誠脾氣,你要逼得我們父子分離,天涯海角,讓他飽嚐自責痛苦,將來後悔終身嗎?”

“我們可以經常回來看您,或者您願意的話,可以過去跟我們一起住……”衛德禮自己也覺得這話強人所難,都不好意思說下去。換了別個老外,未見得被方篤之說動,偏生衛德禮自詡夏國通,對夏人傳統觀念了解頗多,深知這個民族安土重遷,崇尚孝道,自己若讓方思慎陷入愛情與盡孝的兩難抉擇,真說不定落下終身遺憾。

方大院長步步緊逼:“為什麽不是你們經常回去呢?請問,Daniel是吧,Daniel,你願不願意為了小思,留在夏國,在這裏永久定居呢?”

“這……”

“愛他,至少讓他過得更好。衛先生,我以父親的名義,真心認為,你並非我兒佳配。”

衛德禮再也沒臉說下去了。

“對不起,方先生,我很愛他,非常非常愛……您所說的這些,我會認真考慮……我再認真考慮考慮……”衛德禮落荒而逃。

方思慎在醫院住了兩星期,被父親押回家又養了三星期。一個月後重新出現在京師大學校園裏,不論是張春華的抄襲醜聞,寇建宗的銷聲匿跡,還是衛德禮的身份光環,都已成為過氣舊聞,即使餘波**漾,也仿佛這個季節過耳的秋風,轉瞬即逝。

去看了一趟導師華鼎鬆,不敢提被人捅傷的事,隻推說重感冒,所以白了瘦了來晚了。

缺席一個多月,代課教師畢竟比不得自己親自講授,許多地方還得一一補上。況且期末在即,各種事務紛至遝來,方思慎偶爾從忙碌中回神,會突然覺得怎麽這麽清靜。除去父親定期打電話問問身體,叫他回家吃飯,再無閑雜人等騷擾。

他曾經打過一次電話,想請洪鑫垚吃飯,卻破天荒頭一回聽洪大少說學習太緊張沒時間。方思慎如今正經把這位洪少爺放在了忘年之交的格子裏,便仔細詢問目前狀態將來打算。奈何那頭仗著關係親近,說話越發不著調,東拉西扯沒個正形。事後歸攏,大概數學輔導天天上著,國文時不常去胡老師那裏吃小灶,西語還是每周找衛德禮補習,為了節約時間,換成洋鬼子去找他。

聽起來形勢一片大好,方思慎又特地打電話問妹妹。胡以心道:“憑他自己要考上,除非老天閉眼打瞌睡。不過也別打擊小孩積極性,多兩門及格的功課,至少讓他爸開後門時臉上好看點。就他目前水平,花點錢進個二級院校估計不難,想進一級院校——依我說,有那工夫折騰,還不如到國外讀兩年預科直接往上升呢。”

方思慎再次認識到,自己果然操不起這麽高難度的心。

想起洪鑫垚在電話裏一副老大罩小弟的口氣:“告訴你,在本少爺蠢蠢教誨下,洋鬼子已經想明白,不會再纏著你了。”

方老師猶豫一下,還是糾正道:“那個,應該讀諄諄教誨。”

洪大少怒:“總之洋鬼子馬上就要滾蛋了,你就徹底放心吧。”“啪!”電話掛了。

方思慎不禁翹起嘴角,笑了一會兒,又犯起愁來。衛德禮的進修期限,說是一年,其實就到下個月耶誕節前,果然快要滾蛋了。回想這一年來相識相交,確乎情誼匪淺。要不是最後出乎意料的變故,這段跨國友誼當真可以長久保持下去。無論如何,於情於理,都應該正式告個別,可是……

糾結一番,暫置腦後,埋頭幹活。

某個周六突然電話響,是衛德禮的號。沒有多想,立刻接了起來。

“方,你明天晚上有沒有時間?我……我後天就要回國了。”

方思慎這才驚覺距耶誕節竟已不足一星期,心中頓時悵然,當即應了一聲:“好。”

還是約在“瀟瀟樓”,不出意料,洪鑫垚也在。洪大少送了一幅八尺開的雙麵絲繡給洋鬼子當家教謝禮,展開來流金泄玉,灼灼一大片,折疊後卻隻有輕輕巧巧一小團,絲毫不占地方。衛德禮盡管情緒低落,收到這份禮依然十分驚喜。相比之下,方思慎的贈別禮則樸素內斂得多,是一套版畫風格的梅蘭竹菊藏書票,偶然在舊貨市場淘到的佳品,頗具收藏價值。

衛德禮把藏書票捧在手中,覺得方思慎眼下的神態與這份禮物的特點相當一致:情真意切而又彬彬有禮。他在最近兩個月裏認真構想了關於這段愛情的未來,終於反思到自己的一廂情願是多麽輕率。因為勇氣不夠,也就失了資格,臨別麵對愛人,心中感傷愧疚,言辭間幾分淒然,幾分怯意。

於是滿場隻剩下洪大少插科打諢,勉強炒熱氣氛。又都不想太早結束,一頓飯硬撐著吃到酒冷羹殘,杯盤狼藉。方思慎不能喝,還試圖阻止未成年人喝,未遂。洪鑫垚自小練就的酒量,衛德禮傷心人別有懷抱,正須借酒澆愁,結果這倆你一盅我一杯,喝得感情直線上升。

有方思慎在場,要喝過頭當然不可能。三人就在樓前話別,方思慎和衛德禮一起往校內走,感覺一下子微妙地尷尬起來,默默並肩邁步,誰也沒有出聲。

洪鑫垚站在路邊等出租,習慣性地回頭望望,看見遠遠兩個身影被路燈拉長,一直延伸到草叢後的黑暗裏。呆了呆,一陣冷風吹來,腦子冷不丁就清醒了。

“擦!”在心裏叱了自己一聲,踮起腳尖邁開大步,借著昏黃的燈光,悄悄綴在後麵。

走到留學生樓前花壇邊,衛德禮停住腳步,側過頭看著身邊的人,水藍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閃閃發亮。方思慎被他看得有些無措,開口打破這令人難堪的沉寂。

“你——”兩人同時出聲。

衛德禮道:“你先說。”

“你……多保重。”

等了一會兒,衛德禮問:“沒有了?”

“還有……謝謝你。嗯,有機會歡迎再來。”

衛德禮忽然覺得過分矜持的夏國禮節真是令人鬱悶。

沉默片刻,鼓起勇氣:“方,我可以……可以吻你一下嗎?”話音才落,又忙不迭解釋,“就像我們國家,朋友之間告別時那樣,互相擁抱和親吻……可以嗎?”說完,一動不動地等著。

對方整個人都籠罩在濃重的悲傷情緒裏,燈光和夜色也仿佛被感染,充滿了憂鬱淒清。

終於,方思慎無聲地點點頭。

洪鑫垚趴在一叢紫葉矮櫻後邊,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前方樹下兩人。說話聲壓得太低,聽不清說了什麽。問題是沒聲了反而更讓人鬧心,你看我我看你半天不動,跟小倆口含情脈脈生離死別有一拚,搞什麽搞!

洪大少很惱火,揪下幾片灌木葉子捏得稀爛。

忽見洋鬼子胳膊一伸,把書呆子整個抱住,腦袋筆直湊下去就啃。

火苗劈裏啪啦瞬間點著,洪鑫垚腦子一片空白,身手卻異常敏捷,一個飛身躍過花壇,勾起拳頭,逮住那張欠揍的臉就砸過去。

衛德禮這廂正顫抖著小心肝嘴唇還沒沾上去,一股大力襲來,臉頰劇痛,頓時失了重心,連帶拖得懷中人都往地上倒去。瞥見一個人影挨上來,趕緊把方思慎護在身後。洪大少不等他擺好架勢亮出招數,又一拳直擊腹部,嘴裏狠狠吆喝著:“叫你他媽耍流氓,耍流氓!”

這下那兩人可都把他認出來了。衛德禮伸出兩手抓住他的拳頭,方思慎撐著地麵,來不及羞窘,喝問道:“洪鑫垚,你幹什麽?!”

“我幹什麽?你怎麽不問問他幹什麽?”洪大少氣得七竅生煙。

衛德禮大惑不解:“洪,你怎麽了?你怎麽在這裏?”

方思慎站起身,拉開兩人:“你誤會了……”

洪鑫垚暴跳:“我誤會?我他媽就是怕這廝借酒撒瘋占你便宜,你倒好,送上門去讓人揩油,你腦子抽瘋啊!”

方思慎也火了,沉下臉:“這是我的個人私事,還輪不到你來管。”

洪鑫垚立時語塞,捏起拳頭瞪著他,跺腳:“好!老子他媽沒事找抽,老子稀罕管你的破事!”

轉過身,拔腿就走。越走越快,終於飛跑起來。也不知道要往哪裏去,隻覺滿腔憤懣怒火無處發泄,偏還夾著莫名其妙的委屈。直跑到氣喘籲籲,又踹倒街邊兩個垃圾桶,才慢慢平息下來,攔住輛出租車坐了上去。

手機響了,看一眼,是書呆子,直接摁掉。不一會兒又響,這回卻是條短消息:“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給我個信。”一個多餘的字都沒有。

哼一聲,直接刪掉。眼前卻忽然浮現出方書呆最後說話的樣子,慘白著臉捂住胸膛,那一跤十有八九撞到了傷口。心裏就像紮了根釘子,一陣尖銳撕扯的痛。

洪鑫垚覺得自己簡直至賤無敵了,鬱悶到恨不得要爆。這樣強烈複雜的情緒,回避不了,發泄不盡,整理不清,他陰沉沉地回到家裏,反鎖房門,躺在**,曆史書蓋住了臉,頭一回像琢磨人生中有限的其他難題一樣,細細琢磨起方書呆來。

衛德禮走的那天方思慎有課,沒能去送,心情悵然中帶著輕鬆。想到洪鑫垚,歸結為青春期加高三應考期情緒失常症狀。彼此再熟,一個無關的未成年人卷入自己個人感情私事,畢竟叫人慚愧和難堪,也就暫且放下,不再主動聯係。

年底時間過得格外快,日曆不知不覺翻到了共和59年。

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即將迎來共和六十周年大慶。這一年的新春分外隆重,自上而下,處處歡歌笑語,喜慶祥和。

“甲金竹帛工程”進展順利,已經步入結題階段,力爭主體部分年內成形,作為學界首要成果,向六十周年大慶獻禮。方篤之方大院長忙得春風得意,老當益壯,神清氣爽。

方思慎的個人課題也在按部就班向前推進,與華鼎鬆師生相得,彼此都深感有福有緣。

洪要革在中央召開的各界傑出人士迎新茶話會上,作為民間企業家代表,再次得到最高元首接見,洪家的烏金事業自是紅紅火火,更上一層樓。

與這一切相比,洪鑫垚洪大少卻陷入了某種難以啟齒的巨大苦悶之中,日漸陰沉憔悴。旁人皆以為他浪子回頭改邪歸正,學習壓力太大逼成這樣,隻有他自己知道是一股澆不滅的邪火日日煎熬燒烤所致。起先這股火沒明著著起來,不過幾縷黑煙幾點火星時不時燎一把燙一下。然而不知道什麽時候添了柴加了油,再也滅不下去,悶在心裏越燒越旺,燒得皮肉骨頭滋滋作響。

他想,大概真的是學習太緊張了。借口勞逸結合,期末考試剛結束,洪大少便召集狐朋狗友一起休閑娛樂。散場的時候,梁若穀看他黑著臉,揶揄:“這是操勞過度呢還是力不從心啊?”

洪鑫垚反擊:“有人從來光說不練,才是真的力不從心吧?”

梁若穀撣一下衣角:“少爺我出淤泥而不染,你個俗人不懂。”

洪大少出乎意料地沒接著抬扛,悶了片刻,忽道:“你說……老想上一個不可能的人,是不是……有毛病?”

旁邊另一個接道:“我他媽還成天想上香源美代子呢!”

香源美代子,是東洋國鼎鼎有名的豔情片女亻尤。

又一個道:“切,這點出息!不可能要努力變成可能嘛。你再混得好點,想法招來上一回唄。不過聽說香源都三十多了,等你混出頭,隻怕五十都有了。”

那倆性致勃勃討論起美代子,洪大少繃著臉,不知在想什麽。梁若穀好奇地瞅了半晌,估計問不出來,幹脆憋著不問。

臨到分手,洪鑫垚又冒出一句:“梁子,什麽時候方便,我想再去你們‘瓊林書院’逛逛。”

“怎麽?當義工啊?”梁若穀搖頭,“你不合格。”

“參觀學習,不成啊?”見對方一臉揣測,補一句,“你以為少爺我稀罕你們那些酸不溜丟的假古董?不是我想看,是方書呆想看。”

梁若穀忖度片刻:“正月十五有個燈謎會,人多眼雜,你十四來吧,正好還沒開學。不過,”停一停,“那天我可能有客,你別壞我事。”

“什麽貴客,值得梁大才子這麽上心?”

“你要運氣好,看見就知道了,現在不能說。”

晚上,洪鑫垚調出手機裏某張照片,盯著瞧了許久。如果眼球真是麵凸透鏡,屏幕肯定能被他瞧得冒煙點著燒起來。

撥出一個號碼,語氣沉著淡定:“喂,有兩個好消息,先聽哪一個?”

方思慎沒想到他會打電話,有點意外,又十分高興:“你好!什麽好消息?期末考試考得不錯?”

“那不算。”

“啊,那是什麽?”

“是洋鬼子發了信來,原先胡扯的那個什麽‘古代君臣戀情研究係列’,他真的打算開做了,第一篇就是關於太史公和孝武帝,說是會提我的名字,還有稿費可以拿。”

方思慎呆了呆,失笑:“倒也不算無功受祿……”

“還有,黃帕斜街的胡同院子大麵上快修整完了,預備年後開始內部裝修。我想再去看看‘瓊林書院’怎麽弄的,上回沒存這心思,看得太馬虎。約了正月十四,你去不去?”

方思慎算算時間,爽快答道:“好啊,我去。”

第〇四二章

方思慎下樓,沒見洪鑫垚惹人注目的大個子,不禁疑惑。背後兩聲汽車鳴笛,他壓根沒想到與自己有何關係,隻顧四處掃視。

“喂!這裏!”洪大少無奈,隻得打開車門,探頭嚷一嗓子。

方思慎吃驚:“你怎麽……”

“上來再說。”

嶄新的黑色“驍騰C3”轎車,經典低調,市價不到百萬。出現在學生宿舍區,還是引來不少圍觀揣測的目光。

方思慎對名車豪宅之類的信息天然遲鈍,驚奇歸驚奇,依言坐了進去:“你會開車?你拿執照了?”

“嗯。”洪鑫垚熟練地啟動加速,一個瀟灑倒車,往校門開去。“是老頭子給的十八歲生日禮物。”技術早就跟著包叔練熟了,生日卻要下個月才過,禮物提前拿到手,借了本麵目模糊的執照,迫不及待把車開出來顯擺。

“什麽時候過的生日?”

一個謊言永遠需要更多的謊言來遮蓋。洪鑫垚隻好說:“剛過。你要補送禮物嗎?”

方思慎平生不願欠人情,偏偏不知怎麽搞的,欠了身邊的少年一屁股人情債。然而對方總給他一種不還也完全沒關係的錯覺,以至於讓這方麵神經粗糙的他經常忘了欠債的事實。被洪鑫垚這一問,不禁覺悟了幾成,有點不好意思:“你想要什麽?十八歲,是大人了,確實應該紀念一下。”

洪大少歪著頭:“我想想啊,你先欠著。”

“假期怎麽樣?”

“還行。老樣子,鬧哄哄的。”

“補習班呢?”

“不去了,找了三個家教輪流補課。”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頻率不高,句子也簡短,間歇性的沉默於是變得很長。倒絲毫不見尷尬,反而別有一種寧靜安逸。方思慎忽然明白見麵後就一直存在的奇怪感覺是什麽了:洪鑫垚話變少了。不再像過去毛毛躁躁喳喳呼呼,油腔滑調嘻皮笑臉,難得片刻安寧。隻是少說幾句話,整個氣質都變得深沉內斂,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很多。

回想起來,距離上次的暴躁別扭,不歡而散,僅有兩個月而已。也許,成長就是如此,由量變而質變,不經意間,實現了飛躍。

不由得側頭觀察一番。過去洪大少也像他的同學玩伴一樣,總有幾縷過長的頭發耷拉到眉毛底下,扭頭的時候一甩一甩;校服外套裏頭經常扯出長長短短幾層衣擺,印著另類怪異的圖案花紋。今天卻大不一樣:頭發變短了,長袖T恤外邊罩件米色毛衣,看上去清爽又穩重。

洪鑫垚被盯得心裏發毛,強作鎮定:“拐彎了,坐穩點兒。”

晚月河畔一片花花綠綠,近了才看清楚,樹枝上全綁著粉色絹花,路旁掛滿彩旗燈籠,河麵設了小型冰雕,電線拉過去架起了霓虹燈。明明隆冬季節,肅殺天氣,硬生生整出滿目華彩流光,春意盎然。

停車場上空****的,另有一輛小轎車停在那裏。洪大少認出車型,心中吃了一驚。方思慎卻沒注意,指著河麵上的冰雕:“純淨透明本就是美,掛幾條彩燈一定更好看嗎?我真不覺得。”

往前走,碎石小徑沿途古樹,書院朱漆大門及兩側的青磚古牆,均未能幸免,絹花彩燈一匝又一匝,纏滿了身軀。

方思慎道:“其實沒有這些東西,古木殘雪、朱門碧瓦本身已經足夠好看。倒不是說人工裝飾一定不好,燈謎會這種活動,應的是繁華熱鬧,要的是市井人氣,非弄到山水之間,終歸不倫不類。”

洪鑫垚點點頭:“放心,我肯定不讓他們這麽糟踐東西。”

“那地方你說了管用麽?”方思慎並不知道黃帕斜街的院子已經到了洪大少名下。

“嗯,管用。”

為了迎接十五燈會,這一天書院放假,十分清靜。幾個工人正架著人字梯往假山上拉彩燈,另有兩個不知哪裏來的遊客在走廊瞎轉。保安從耳房出來盤問幾句,聽說找梁若穀,指指後院,依舊縮進去烤火。倒是走廊裏的人回過頭,將他倆好一番審視。

方思慎有點奇怪,也沒在意。洪鑫垚裝作沒在意:“不用著急叫梁子出來,我們看我們的。”

這一趟沒有外人,兩人說說瞧瞧,方思慎不必顧忌,把自己想法和盤托出。他雖然不做古代建築研究,對古典審美的執著卻滲透到骨子裏。洪大少在方老師麵前向來不怕丟臉,凡有疑惑便打破沙鍋問到底。方思慎於是連比劃帶舉例,解說何處當虛,何處當實,哪裏要“隔”,哪裏要“透”,什麽地方以人工為重,什麽地方用天然為主,四季天時與四方地勢如何互補,五官感觸與聲色景象如何交融。直言不諱,把個“瓊林書院”批評得體無完膚。

走到內院,後邊兩人也跟了上來。方思慎沒發覺,洪鑫垚裝作沒發覺。隱隱聽得竹林後幾聲說笑,飄飄忽忽,並不真切。洪鑫垚眼珠一轉,抓住一株竹子猛搖幾下。竹葉上沒化盡的雪屑簌簌抖落,大半灑在方思慎脖子裏。

“啊!”方思慎被涼得一個激靈蹦開,欲要報複回去,又好像太過幼稚。瞪洪鑫垚一眼,扒開衣領往外掏雪。

洪大少嘻嘻笑著,伸手過來幫忙,在他脖頸上一通**。方思慎狼狽閃開,心說什麽長大成熟之類,純屬幻覺。

竹林後的人被驚動,繞個彎轉過來:“金土。方老師,您來了,歡迎。”梁若穀穿著淡青色儒裝,頭戴墨色東坡巾,頭發都掖在帽子裏,一身清雅古意。見兩人打量自己,笑道,“這是明天燈謎會開幕式的服裝,先適應適應。”院子裏氣溫低,他衣衫單薄,臉頰凍成了緋紅色。

側身讓出後麵另一個少年,介紹:“方老師,這也是我們的同學,汪浵。”

方思慎微笑點頭:“你好。你也來參觀書院?”

“嗯。”汪浵微不可察地點點頭,臉上沒什麽表情。

“外麵冷,方老師進屋喝杯茶吧。沒什麽特別的好茶葉,別嫌棄。”說到“別嫌棄”三個字,梁若穀已經轉身,眼神瞟向汪浵,嘴角噙著一絲調侃的笑意。

“嗯。”汪浵也不等別人,徑自和他往裏走,步子邁得一板一眼。他的個頭跟梁若穀差不多,身材粗壯些。五官端正,卻也沒什麽特色。

方思慎想,這男孩真奇怪,說不上是拘謹還是老成,實在不像是梁若穀會交的朋友。

在西側一個小廳裏坐下,梁若穀往紅木茶盤上的紫砂壺裏添些水,倒出半盅新燙兩個杯子,再重新續水注滿。動作從容優雅,極其美觀。

“水就是這山上的山泉,勉強可以喝得。”

方大院長家中往來盡是文人雅士,方思慎對這一套並不陌生,端起茶杯喝一口。洪鑫垚道:“杯子太小,捏不住,換個大的。也別浪費你的茶了,給我倒杯白開水,省事。”

“焚琴煮鶴嚼牡丹,說的就是你這樣的。”這是拐著彎兒罵他是牛。罵的是洪大少,笑眼卻飛到旁邊汪浵身上,“他不喝,這杯歸你。”

方思慎看洪鑫垚完全沒聽懂,忍不住一樂。卻見汪浵直愣愣盯著梁若穀的手,紫砂杯捏在手裏半天沒動。忽然抬手一飲而盡,蹦出一句:“我也隻會嚼牡丹。”

洪鑫垚再怎麽也知道先頭被涮了,打個哈哈:“你看,不止我一個俗人吧。”跟汪浵套話,“我陪方老師來看古董,你來找梁子有啥好玩?煮啥鶴吃啥牡丹?”

“我來看白大師的字。”汪浵挺給他麵子,多說了兩句,“因為姥爺喜歡書法和篆刻,我偶爾練練毛筆字。”

梁若穀咯咯笑出聲:“也來煮鶴吃牡丹。”語調裏帶著一縷若隱若現的甜膩味道,方思慎無端覺得刺耳,卻又形容不上來。

坐得片刻,洪鑫垚起身:“我們再隨便看看就走了,你不用管。”走到廊下,問,“對麵怎麽都鎖著,不能看?”

“對麵是白老和範先生專用的屋子,人沒來不開門。”

方思慎這才想起白範二人那樁被自己忘到腦後的曖昧公案。望著梁若穀樂在其中的樣子,心頭掠過一陣涼意。

匆匆瞧了瞧幾間開放的房間,兩人直接離開。洪鑫垚隱晦地解釋了一下汪浵來曆:“他姥爺官兒大,他們家規矩也大,養成了三竿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悶葫蘆脾氣。”方思慎隨便聽著,沒放在心上。

車開到京師大學博士樓前:“下個月一塊兒去黃帕斜街看看,把咱們今天的想法跟設計師說說?”

方思慎道:“還是等你考完試吧。”臨別又敲敲車窗,衝探出窗外的大腦袋笑笑,“上元節快樂!學習要加油,路上注意安全。”

一轉眼單衫換了冬衣,已是初夏五月。

方思慎這一天晚上跑完步,脫鞋的時候想起鞋子來曆,繼而想起以去國一高上課為起點,接連收獲無數意料之外的豐富經曆,充實了那一段本可能消沉頹廢的生活。相比之下,眼前回歸平靜的日子,真是難得地無風無浪。

衝個澡看幾頁書,躺在**已近深夜。電話就在這時毫無征兆地響起,鈴聲在小小的房間裏急促回**。

居然是洪鑫垚。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不過這麽晚了,會有什麽事?

剛一接通,那邊劈頭就問:“你在宿舍?”

“嗯,在。”

“我馬上過去。”

方思慎正要追問,電話已經掛了。聽他聲音不太正常,不禁有些擔心,再撥回去,卻始終沒人接。想來想去,隻怕出了什麽意外,索性帶上門,到樓下大廳等著。

樓門被人帶著一陣風推開,洪鑫垚閃身進來。方思慎忙招呼他:“我在這。”

值班室大嬸伸出腦袋,洪大少哭喪著臉:“失戀了,找我哥哭訴來。”

大嬸“噗”地一樂:“沒事兒啊,明兒阿姨給你介紹個更好的!”

洪鑫垚大步跨上樓梯,衝進宿舍,硬邦邦站著不動。方思慎跟進來,才發現他滿頭大汗,劇烈喘息,兩隻眼睛紅得嚇人。

輕拍肩膀:“怎麽了?”

“噝——”洪大少倒吸一口氣,半截身子打顫。方思慎這才看清他胳膊上縱橫幾條血印子,淺色T恤染得紅一道黑一道,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

臉色一沉:“為什麽打架?”

“沒打架,我爸揍的。”洪鑫垚雙手撩起下擺,一咬牙上衣整個剝掉,露出布滿傷痕的後背。一道道紅色檁子高高腫起,嚴重處烏紫發亮,個別地方刮破了皮,細密的血珠子和著汗珠子往下淌,看著都替他疼得慌。

方思慎嚇壞了,顧不上問話,想了想,把暖壺裏剩下的開水全倒進盆裏,翻出條新毛巾泡裏頭。試試水溫不算太燙,看他還咬牙瞪眼站著,拉過椅子,道:“你坐下,背衝著我。”

洪大少乖乖坐下,眼神卻是直的,不知道魂在哪裏。

方思慎把擰幹的熱毛巾輕輕敷到他背上,洪鑫垚“嗷”一聲大叫,好似這時才元神歸位:“輕點兒!痛死了!”

“忍著。都半夜了,別吵醒別人。”手上動作愈發小心,把汗漬血水一點點吸淨。

洪大少不嚎叫了。過了一會兒,開始抱著椅背哼唧:“嗯嗯……哎喲,疼啊,你別這麽使勁兒,想弄死我啊……”

方思慎一邊給他擦拭一邊道:“明天還是請個假去醫院看看吧。”

“不用費那事,哪回不是幹挺兩天就好……哎喲!”

“你爸爸來京城了?”

“昨兒來的,談生意。”

“你最近考得不好,惹他生氣了?”

“不是。”洪大少整個趴在椅子上,調子懶洋洋的,偶爾咬牙縮縮皮肉,“老頭子非要我念商學,我自己偷偷報了國學,昨兒晚上忍不住跟他招了,結果他就炸了。這都皮帶抽的,還嫌不解氣,抄起墩布棍子敲我。我一看,這不成啊,非得壯烈了不可,趕緊逃出來了。沒地方去,你要不肯收留我,我就隻好睡天橋洞去。”

洪要革3月進京朝貢,托人找到京師大學主管招生的副校長,以鑫泰地產承接一棟老樓改造項目為代價,為兒子換一個增補的自主招生名額。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填報誌願時寫商學院,誰知這大逆不道的小畜生竟敢自作主張,私自填了國學院。如今所有考生誌願全部錄入電腦,直接由學政署考試評測中心統一管理,除非真正手眼通天,否則根本不可能改動。

洪大少預備了滿肚子說辭,一個字也沒機會吐出來,就被他爹抽得天昏地暗,最後奪門而出。

方思慎驚問:“你真準備念國學?”

“誰規定不行啊?早跟你說了,少爺我是天才,念商學純屬浪費時間,不如學點兒真正有文化的專業。”

方思慎沒話了。給他把帶傷的地方都擦幹淨,起身從抽屜裏翻出一瓶醫用酒精,一管藥膏。對著光看看,笑道:“這還是幫Daniel找車那次校醫院給的,幸虧沒過期。”

毛巾剪下一小條,蘸了酒精慢慢往背上抹。洪鑫垚忽然沉默,埋頭扒在椅背上,緊繃著身子,除去稍顯粗重的呼吸,一句話也沒有。方思慎覺得他是疼得狠了,手下愈發輕柔。等該抹的地方全抹上藥,道:“自己去水房洗洗,注意傷口別沾生水,我馬上回來。”

拿上錢包下樓,跑到24小時便利店,買了一套洗漱用具,又估摸著挑了一身汗衫褲衩,直接送到水房。洪鑫垚脫得精光,正接了涼水從肚子往腿上澆。男生宿舍經常有人這麽對付,半夜裸奔也不稀奇。

方思慎偏了偏腦袋:“東西給你放這兒,別弄濕了。”轉身回屋,把地板擦幹淨,從櫃子頂上翻出夏天用的涼席,展開後再墊上被褥,收拾出一個看起來十分舒服的地鋪。

洪鑫垚單穿著褲衩進來,立馬道:“我睡地板,地上涼快。”一屁股坐下,翻身趴倒。

這時已是後半夜,困意上湧,方思慎也挺不住了,歪在**:“那行。你背上疼得厲害不?能睡著嗎?”

洪大少呲牙:“放心,本少爺久經考驗,小菜一碟。”

話是這麽說,當周圍一切陷入沉寂,**那人傳來均勻悠長的呼吸,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返上來,在寧謐夜色中變得分外清楚。洪鑫垚支起身子,黑沉沉的眼睛盯著熟睡的人。月亮正蹲在窗外樹枝上,白光從沒拉嚴實窗簾的半麵窗戶照進來,窺視著屋裏的一切。

方思慎睡得很死。原本就跑步跑累了,又折騰半宿,很快陷入最深的睡眠。朦朧中整個人仿佛籠著一層淡淡的霧氣,神秘而又安詳。洪鑫垚從地上爬起來,湊到他身前。霧氣消失,眼前是一張溫柔純淨的臉和一個溫熱美好的身軀,如同靜夜中悄然綻放的白曇,幽幽散發著致命的誘人芬芳。

看他睡得那麽坦然安穩,洪鑫垚心中湧起一種莫可名狀的惱怒和委屈。這情緒綜合了背上的疼痛,迅速無限放大,很快就在熱血沸騰的年輕身體裏轉化成為瘋狂膨脹的欲望。他簡直可以一分一毫地感覺出來,先頭被幾盆涼水暫時澆熄的躁動,如何狂叫著奔騰著重新撐開某個地方,繼而控製了全部身心,逼得每條血管每根神經都在發痛。

半年來做過的所有綺夢統統都鑽出腦海,一幕幕在眼前上演。

他什麽也顧不得了。就像每一個夢中經曆的那樣,輕輕撐住床沿,屏住呼吸,一點一點彎下腰去,伸出舌尖,在方思慎唇上碰了碰。仿佛無法消受世上最美的滋味,舌頭不受控製地抖了抖。無數煙花在腦中綻開,火星劈裏啪啦順著血管燎原,盡數匯聚到身下那個灼熱的火把,比任何夢境都來得更加猛烈。

興奮到極致,洪鑫垚反而沉著下來。站直身子,緩緩深吸一口氣。他決意要做長到這麽大最想做的一件事,最痛快的一件事,最幸福的一件事。他知道自己也許正在犯下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可是他等不了了。對十八歲的少年來說,半年苦熬,足以顛覆人生,再也沒有耐心忍受。他想,如果今晚不做,也許連犯錯誤的機會都永遠不會再來。那一定會後悔一輩子。

他全力壓製住顫抖的手指,摸上**那人白色平角褲中間溫暖柔軟的部位。掌下仿佛剛出殼的雛鳥臥在巢中,比任何生物都要乖巧可愛。俯下身舔舔,又用牙尖輕輕蹭了蹭。小東西頓時不顧睡夢中的主人,如同有了意識般顫巍巍地抖動,似乎懷著渴望又帶著羞怯,慢慢抬起頭來。

方思慎睡得很沉,然而不再安穩。多年不至的噩夢倏忽纏上來,令人沉淪又叫人恐懼。那席卷靈魂的燒灼烤炙煎熬著他,卻因為極度疲憊醒不過來。

“爸…… 爸……別……不……”他在夢中嘶吼翻滾,卻隻換作現實裏一串低沉難耐的呻吟喘息。不受控製的身體反應和心中的恐慌羞憤彼此激發,疊加成洶湧的欲望之潮,要將他徹底淹沒。他已經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是過去還是現在,隻抓住一個念頭死死不放:“爸爸……不……不行……”

耳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低沉而又清晰:“方思慎,我喜歡你。”

啊,不是父親……太好了……心頭一鬆,身體隨之失去最後的掌控,一縷白光從夢中閃過,那閃電般掠過全身的戰栗擊得他不知今夕何夕,迷糊中大口大口喘著氣,直到身上猛地一沉,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得胸口凝滯,終於睜開眼睛。

他認出了麵前這張臉,可還沒想明白是怎麽回事。

“洪……鑫垚,你……啊!”身下一陣難言的脹痛,掐斷了嗓音。

“方思慎。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好久了。”洪鑫垚幽幽地說著,抽出手指,那剩下半管藥膏竟讓他盡數抹了進去。

方思慎徹底清醒,奮力掙紮,這才發現手腕竟然被毛巾纏在床頭柱子上,憤怒又驚慌:“洪鑫垚,你幹什麽?你瘋了!你住手——啊!……”

洪鑫垚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炸裂了。他什麽也管不了了,猶如中了魔障般低吼著方思慎的名字,將他死死箍在懷裏,把自己狠狠頂進他的身體裏,仿佛這樣就能填補心中無窮無盡的饑渴與空虛,紓發心中無邊無際的糾結跟煩悶,安慰心中無始無終的寂寞和孤獨。

身下人不甘地拚命扭動,他於是整個壓下去,以絕對優勢把他牢牢製住。

學生床架子單薄,哪裏經得起這般折騰,吱呀吱呀一陣亂晃。

“啪!”一本書從牆上簡易書架上掉下來,砸在洪鑫垚背上。片刻之後,隻聽“劈裏啪啦”接連巨響,原本從床板裏側整整齊齊堆碼上去的整麵書牆垮下來,連帶著牆上釘的木架子也失去平衡,幾百上千本書,以及各種拓片摹本、筆記紙張,以驚天動地之勢,一股腦兒猛砸下來。

洪鑫垚來不及更多反應,用自己的身體把方思慎嚴嚴實實罩在底下,一絲空隙也不漏,任由那些書本帶著意想不到的重量和棱角往身上砸,仿佛受刑般一顫又一顫,半聲不吭。當那套單本一千二百頁的精裝《說文大典》拍下來的時候,拍到第三卷,洪大少終於抵擋不住,慘呼一聲,塌腰癱在方思慎身上,精關失守,居然就此泄了出來。

兩人就這樣埋在書堆底下,誰也沒有動。終於,洪鑫垚反手將身上的書慢慢扒開,弓身跪了起來。那最底下的幾本直接砸在脊背傷口上,沾染得血跡斑斑。背上本來就青紅紫綠凹凸不平,這下更加一片狼藉,蔚為壯觀。他也不覺得疼,將書一摞摞堆到地鋪上,勉強把**清空,小聲道:“我回頭給你訂個書架,你告訴我怎麽擺。”

看方思慎沒反應,不再說什麽,拎起暖壺晃晃,都是空的。找到電飯鍋,躡手躡腳開門出去接了半鍋水,燒熱了倒盆裏。解下綁在他手腕上的毛巾,就像他給自己擦背一樣,蹲在床邊,一點一點擦拭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洪大少幹這些,依舊笨手笨腳,卻用了十二分情意,極盡溫柔小心,動作又輕又慢,仔仔細細,隻巴不得這一刻永遠不要結束。

這時天已經大亮,幾聲鳥鳴在窗外掠過。

洪鑫垚看見方思慎終於睜開眼睛,轉過頭衝著自己,不禁又驚又喜,雙手扒住床沿,一眨不眨盯著他。

方思慎眼神黯淡空洞,緩緩抬起一隻手,指著門口:“你走。從今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說完,閉上眼睛,再沒有半點聲息。

【卷二 漫說此夜沉吟久】

第〇四三章

端午節前,方篤之打電話叫兒子回家住幾天。

“爸爸,我想……過完節再回去。老師最近身體不太好,端午節想回小白樓,療養院不讓。他這般年紀了,也沒個別人能去看……”

“過完節都期末了!”聽著兒子怯怯的聲音,方篤之不耐道,“行了,幹脆放假再回來。暑假別想亂跑,乖乖在家裏待著!”

“好。”掛了電話,輕輕吐出一口氣。方思慎現在還不敢回家。他還沒有準備好,回家一定會被看出不對勁,到時候,要用什麽去抵擋父親的盤問和審視?他不敢想。

雖然拿老師當借口,卻也是實情。天氣剛轉熱,老頭子貪涼吹風,引發氣喘舊症,住了個多月醫院,差點下了病危通知。平素療養費用固定從華鼎鬆享受的公費補貼裏出,這一臨時住院,便涉及到許多額外報銷手續。方思慎再不擅長打理這些,也隻得硬著頭皮一趟一趟往各個衙門跑。當初與郝奕交接,早有這個心理準備,別說怨言,連一點不耐煩的神色都沒表露過。也多虧這番意料之外的繁瑣世務纏身,讓他沒有太多時間糾結沮喪。

端午節這天沒課,清早起床去貽芳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