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三章傳道授業

方思慎方老師首次基礎教育國學課,總的來說是成功的。

名單上二十七個人,除去三人因改學理科離開,剩下的全來了。到底是國學選修課,沒有剪階梯劉海的女生,也沒有發散性思維發到環保和地理去的男生。

乍見麵嫩麵善新老師,學生們興奮異常,先八卦了十五分鍾。方思慎有問必答,不好答的就直言不方便,任憑少男少女們如何旁敲側擊死纏爛打反諷激將,除去臉色變化,言辭間始終巋然不動。逼急了,幹脆不言不笑,靜默而立。畢竟是半大孩子,以為老師臉上掛不住,紛紛住口。待見方老師麵色平和,言歸正傳,知道沒真生氣,互相擠眉弄眼一番,漸漸安頓下來,開始聽課。

國一高這門國學選修課,帽子戴得挺大,其實內容相當具體。國文組負責此事的是一位老教師,平生最愛太史公司馬子長,以為“半部論語治天下”,莫如“一卷史書通古今”。何況講故事總比幹講道理更容易吸引學生,因此定了課題為《太史公書》。第一學年招募幾個國文老師輪番上課,零零總總講了十幾篇課外篇目。第二學年,進入所謂專題研修及論文寫作階段,校方也明白術業有專攻,因此決定聘請校外專家擔任輔導老師。

方思慎對學生們的水平完全沒底,又拿不準最終要求達到什麽程度,交接時特地向那位老教師請教。老先生搖頭晃腦:“京師大學藏龍臥虎之地,弱冠之年,博士之尊,後生可畏啊……國學乃我大夏民族之魂,薪火相傳,繼往開來,任重道遠啊……”最後交給他一頁已授文章目錄,一張充斥著“薪火相傳任重道遠”的課程計劃,再沒有其他參考資料。

如此有特點的老師,方思慎覺得自己應當多少留有印象才對。仔細回憶,卻連當年畢業時班導師姓甚名誰都已茫然無蹤。

這不能怪他。想當初十六歲的方思慎,直到高校聯考前三個月,才以轉校生身份取得國一高的學籍,並正式改用現在的名字。原來那個略帶女氣的名字“何致柔”,知曉者本就寥寥,此後再沒人提起。回到父親身邊僅一年多的少年,雖然懷抱各種隔閡,也明白父親為了自己的戶籍和學籍奔走求告,煞費苦心,對於新名字與新身份,心底深處,都是認可甚至期待的。

當然,時至今日,又另當別論。

方思慎隻有在看書的時候最理性,因此現實生活被他弄得一團糟糕。他自己是既不承認其然也不追究其所以然的,倒也過得穩當。往事在他腦海中,都是一幅幅印象畫,一幕幕黑白電影,提煉出的經驗教訓始終有限。壞處是總也學不會世故圓滑一類高級技巧,好處是凡事不會過分糾結,自尋煩惱。

所以他稍微回憶一番便自動停止,轉而思量如何備課。想了兩天,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師生見麵,八卦完畢。先問問高一所學還記不記得,眾弟子爭先恐後,舉出“霸王別姬”、“荊軻刺秦”、“項莊舞劍”等著名典故。細聽之下,野史傳說居多,正經古文罕見。唯獨一個學生,時不時開口糾正同學錯漏,關鍵處還能引用原文,明顯木秀於林。其他學生似乎很習慣也很服氣,被糾正者馬上改口,毫不懷疑,餘者則齊齊側目,嘖嘖驚歎。

方思慎不由得翻開名冊,把這個叫做梁若穀的男孩多看了兩眼。瘦高個,坐在後排靠窗位置,長得十分端正,鼻梁上架一副窄邊眼鏡。不說話時看去很文靜,開口說話會習慣性地先仰頭,立刻顯出幾分傲氣來。

當梁若穀又一次略帶高傲地糾正了他的同窗,在座位上微仰著頭望向講台時,方思慎微笑著點點頭,問:“學過的課文,你都記得?”

“全本《太史公書》我已經看過三遍了。”

“哇!”不出所料,教室裏爆發出一陣蓄勢已久的誇張驚歎。

“真不簡單!”方思慎真心實意地稱讚。

梁若穀笑了,有一點矜持的得意。

接下來,方老師帶著學生們共同討論,把學過的文章分成幾個專題,預備將來按專題介紹一些公認的研究成果。學生們很有創意,時而“美女篇”、“英雄篇”、“小人篇”,時而“愛情版”、“戰爭版”、“權謀版”,讓人以為進了XSB-TV影視頻道。

然後辨析了幾個基本概念,講了講研究傳統和主要方法。這部分內容比較枯燥,除了以梁若穀為代表的幾名骨幹,其他學生都有點昏昏欲睡。

最後半小時,方思慎準備介紹兩個有代表性的研究者。人物傳記相對來說總是比較有趣的。然而架不住學生們強烈要求,隻好將太史公生平故事詳細講了一遍。

講到受宮刑,教室裏忽然如同炸開鍋一般。眾男弟子毫無羞澀掩飾之態,一麵向博士老師追問各種細節,一麵七嘴八舌熱烈辯論。個別生猛的女弟子也拍案奮起,引八卦據謠傳,言之鑿鑿,仿佛親曆。這陣仗方思慎無論如何也沒料到,有些尷尬地站在前邊,插不上嘴。索性不打算插嘴了,袖手等待。

不知哪個學生把話題扯到網上流傳的去年高校聯考國文寫作爆強名句上,立刻有人以抒情詩的腔調高聲朗誦:“盡管司馬爺爺多次遭受宮刑,但他忍受住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終於以頑強的毅力寫出了偉大的《太史公書》……”“司馬爺爺在受到殘酷的宮刑之後,忍辱苟活,因為他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噗!”方思慎頭一回聽說關於司馬氏如此勁爆的評語,猝不及防,和學生笑成一片。

這時下課鈴響了。

男孩女孩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往外衝,一邊嘻嘻哈哈一邊朝講台上嚷:“老師再見!”“老師你太好了!”“老師我們會想你的!”……

方思慎完全跟不上青春期的節奏,機械點頭:“再見,再見。”

梁若穀走到講台前,很有禮貌地說了聲:“老師再見。”

旁邊幾個學生圍著他,仿佛炫耀自己一般驕傲:“老師,您知道嗎?梁若穀是我們文科班第一才子!啊,老師再見!”

方思慎繼續機械點頭:“是嗎?啊,再見!”

一大幫子打打鬧鬧出了教室,眨眼工夫,風卷殘雲般全走光了。

方思慎鬆口氣,慢慢收拾書本教案。三個小時,比在老年大學講三天還累。回想這半天課,似乎遠沒有達到預設的目標,不過,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難以應付。安慰自己:算是難得的新鮮經曆吧。

走出國一高大門,發現自校門往南至地鐵口一段,擠得水泄不通。馬路上就不必說了,大小車輛橫七豎八紮成堆,誰也動彈不得,互相狂按喇叭。發廣告傳單的肆無忌憚在路中間穿梭,五顏六色的紙片隨風飛舞。電動車三輪車自行車都被擠到人行道上,行人們隻能側著身子移動。

方思慎一麵低頭留意腳下的路,一麵撥開那些橫遞傳單的手,小心翼翼前行。走了幾步,注意到身邊盡是大人孩子的搭配,這才發現遞來的傳單全是“金牌班”、“衝刺班”之類。抬頭望望,馬路兩側掛滿了各種培訓學校的招牌廣告。看樣子是周末輔導班中午下課,又趕上國一高選修課結束,家長學生蜂擁出動,造成了這個比工作日更甚的擁堵高峰。

隨著人流擠進地鐵,額頭已經冒汗,自覺未來每個星期恐怕都免不了如此鍛煉。

身邊好幾對母子父子祖孫,對話無一不是“老師講的都聽懂了嗎?”“還有哪道題不會做?”“下午練琴,中午不回家吃了。”“這次月考排名又退步了,看你怎麽跟你媽交代!”諸如此類。

方思慎把平光眼鏡摘下來,放進T恤口袋裏。瞧見兩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子臉上厚厚的鏡片,深感同情。如果這就是正常的童年,他由衷覺得,自己那貌似不正常的童年,實在幸運得多。

正慶幸著,肚子咕咕叫起來。妹妹周末不加班,沒人做東請吃食堂,等回到宿舍,學校食堂估計也關門了。想了想,不如下地鐵拐到西門小吃街去買點幹糧當午飯。西門是京師大學最偏僻的後門,像每一所大學一樣,門外也有一條供學生和其他流動人員窮開心的胡同,充斥著各色小攤小販。方思慎以前很少去,但是最近格外落魄,燒餅一塊錢一個還是八毛錢一個上升為生活主要矛盾,難得地錙銖必較起來。

還在大馬路邊上,就不停有人低聲追問:“□□嗎?”“□□要嗎?”“毛片要嗎?”“打口碟要嗎?”拐進小吃街,更加絡繹不絕。多數推銷者都是無業婦女,小嬰兒抱在懷中,大點的任其在胡同裏亂躥。方思慎一路搖頭回絕,避過拖著鼻涕瘋跑打鬧的孩子,跨過路麵髒兮兮的水坑,擠到一個生意極好的主食攤前,買了三塊蔥花餅。

剛出鍋的蔥花餅,外酥裏嫩,金燦燦油汪汪,點綴著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八毛一個,三個兩塊四。方思慎一麵大嚼,一麵把找回來的鋼鏰兒往褲兜裏塞。路過那個瘸腿乞丐麵前時,順手又掏了出來,彎腰放進他麵前的易拉罐裏。

繼續往前走,剛剛瘋跑過去的孩子們,又吆喝著從身後瘋跑回來。這回一人手裏一塊燒餅,歡呼雀躍如同過年。方思慎站著看了一陣,想起國一高附近上輔導班的他們的同齡人,有些感慨,不知道到底誰的童年更值得同情。

快到宿舍樓門口,蔥花餅吃剩最後一塊。雖然已經涼了,對饑餓的人來說仍屬美味佳肴。正專心致誌邊走邊啃,路旁大樹下忽然有人道:“小思。”

聲音不大,然而那熟悉的音色語調,早已刻骨銘心。方思慎渾身一震,蔥花餅差點掉地上。呆呆轉過身,下意識張張嘴,“爸爸”兩個字卡在嗓子眼,終於還是咽了下去。

方篤之遠遠看見他埋頭苦吃,便有幾分心酸。這時眼見兒子雙手捧塊燒餅,嘴角油油沾著蔥花,滿臉倉惶無措,上下打量,隻覺比起從前消瘦許多,一肚子怨怒訓斥盡數化為烏有。

周末的午後,行人稀少,宿舍區一片寂靜。

父子兩個呆望半天,誰也不說話。

最後還是方篤之先開口:“我給你打電話,怎麽不接?”

“啊……那個……”方思慎欲伸手掏兜,意識到滿手都是蔥油,又停下,心裏疑惑父親怎麽弄到了自己的號碼。想起電話為什麽沒響,解釋道:“手機靜音了,沒注意。”

自從考研前夕跟父親大吵一架,兩人間的冷戰已持續三年有餘。

表麵上的理由,是方思慎堅持要離開父親所在的,也是自己母校的國立高等人文學院,報考京師大學國學院。實際上的理由,除了那次吵架,之後父子兩個麵對彼此,誰也說不出口。總之,方思慎碩士報到第一天,便收拾東西住進宿舍,從此再沒回過家。

雖然早知道偌大個京城,繞來繞去遲早碰麵,但這般被父親直接在校園裏攔住,以方篤之今時今日身份地位,方思慎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設想過的。

正因為毫無思想準備,中斷了三年的對話反而容易展開。就像父子決裂前的任何一次對話一樣,父親發揮了絕對主導作用。

“沒事靜音做什麽。大周末的,去哪裏了?”

“我……”妹妹的教導突然跳出來,方思慎趕緊道,“約會去了。”話出口前沒多想,說完卻忐忑了,略微緊張地望著父親。

“是嗎?有約會啊……”方篤之表情不變,眼神卻閃了閃。

仿佛為了緩解自己的緊張,方思慎補充道:“是以心介紹的。”

方篤之點點頭,心想:這麽鄭重,特地把手機都靜音了。盯著兒子手裏半塊餅,問:“約會怎麽不一起吃個飯?”

有了緩衝,方思慎謊話說得順當起來:“吃了,不好意思多吃,沒吃飽。”

方篤之啼笑皆非。以他對兒子的了解,確實是這個脾氣。沒好氣道:“飯都吃不飽,約會有什麽意思?”

方思慎不吭聲。

方篤之歎口氣:“我問你,那麽大的事,為什麽不提前和我商量?”

方思慎當然知道他指的不是約會的事。脫口而出:“我覺得沒必要和您商量。”看父親臉色不對,又道,“我覺得不是什麽大事。”這句純屬畫蛇添足欲蓋彌彰,索性住口。

方篤之瞪著兒子:“‘金帛工程’第一負責人是我,你作為參與原始素材整理的實習人員,發現疑似偽證現象——”

“不是疑似偽證。”方思慎打斷他,“是直接作偽。”

“不管是什麽,如所屬課題組專家無法處理,理當向更上一級責任專家舉報。”說到這,方篤之質問道,“不管怎麽說,你都應該先告訴我,為什麽要把這事先捅給媒體?”

方思慎當即辯解:“我一開始就匯報給了導師,所屬課題組直接負責人張春華教授,他說他會調查,叫我不要管了。之後便沒有下文,每次去問,總說還在調查。有一天,我在路上被不知哪裏來的記者攔住,追問這件事。我以為課題組已經公開了調查結果,就把自己的看法照實說了,誰知他們發表的聲明居然是絕無偽證!”

此後事情便在媒體轟轟烈烈地推動下,一發不可收拾。

在備受打擊蝸居宿舍的兩個月裏,方思慎慢慢想清楚,有人在背後故意攪渾水。此刻麵對父親,一根線索瞬間清晰,隱藏的真相呼之欲出,呆呆站著,不知接下去該說什麽。

方篤之瞧著眼前的傻兒子,這般耿介憨直,怎麽叫人放心得下?上一次因為他又氣又痛,三年也沒緩過來。這一回又該怎麽辦?

抬起手腕看看表:“我得走了。今天在這邊有個會,找了你一中午。你倒真是皇帝不急,居然還有閑心約會!”沉默一會兒,輕輕道:“小思,回家來吧。爸爸很擔心你。”說完轉身要走,忽然又回頭,從皮包裏側抽出一疊麵巾紙,遞給兒子:“擦擦。”

望著父親的背影,方思慎鼻子酸了。方篤之教授在學術圈裏出了名的英俊儒雅,如今從背後望去,竟隱隱有些駝背。

正在感傷之際,《人文學刊》上方教授那篇《“甲金竹帛工程”中期報告書》裏,妹妹胡以心用紅筆圈出來的那行字:“持續規範工程參與人員考核製度,業務不精學風不謹者堅決予以摒除”,冷不丁浮現在腦海。怒氣不可遏製地上湧,方思慎衝著前方背影大吼:“我不回家——”

那背影僵一僵,繼續往前走。

方思慎呆站半晌,發現手裏還抓著父親給的餐巾紙。擦幹淨蔥油,掏出手機,屏幕顯示五個未接電話。都是同一個號碼,如此熟悉。

關於高考語文作文中對太史公的荼毒,見某年高考《閱卷縱橫》,網上也有流傳,屬實。

又及:關於這個故事的背景,百年以前名詞術語基本照搬,百年之內的胡謅一把,和現實時間軸並不一致,請各位樂於考據的童鞋見諒。

對於故事的可看性,阿堵本人沒有太大自信,抱審慎的保守態度。如果哪位覺得尚可打發時間,那麽這個故事就是為你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