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雜精妙的規則講究,方思慎無從知道,也沒有人覺得他需要知道。

五月底,以洪大少為主要勞動力,加上高秘書從旁協助,方氏父子正式搬家。先把緊要東西單獨送到新居安置妥當,然後才叫搬家公司搬運大件家具和其他物品。

副司長府邸在南城。開車的時候,洪鑫垚估摸著距離,道:“哥你下學期上課有點兒太遠了。”

方思慎道:“地鐵直接到,四十分鍾,還好。忙的時候在老房子臨時住一下,也沒什麽。”

話是這麽說,方思慎也知道,不大可能還去住校內自家的老房子。麻煩多,風險大。

這時旁邊方篤之chā話:“叫他們盡量少給你排課,能在家幹的就在家幹。”

洪大少接茬:“這不錯。回頭給張課表我,有課我送你。”

高誠實坐在副駕駛位子上,聽見這話,眼神斜了斜,最後決定保持沉默。

搬完家沒幾天,方思慎接到秋嫂的電話:“小方,Shannon回來了,你看你什麽時候方便?”

自從上回聯係過,方思慎接連生病、調動工作、搬家,竟把這樁大事忘到了腦後。心頭激dàng不已:“什,什麽時候都行!”

第一〇三章

站在鯉魚胡同這家叫做“Rambler Rose”的酒吧前,方思慎半天沒有抬腿。洪鑫垚也不催他,研究了一下西文字母旁邊的夏文,十分好學地問道:“啥叫‘軟羅薔薇’?”

“Rambler Rose指的就是薔薇花,‘軟羅’……大概是Rambler的音譯?”笑一笑,“這個翻譯挺有意思。”

洪大少嘿一聲:“是挺有意思,軟羅薔薇,你不覺得,那啥,色得很?”

方思慎拍他一下:“別瞎說。進去了。”心底的猶豫彷徨暫且放下,跨上台階往裏走去。

正是吃晚飯的點兒,加上並非周末,酒吧裏一個客人也沒有。

侍者迎上來:“二位是Ms. Ho的朋友吧,這邊請。”

秋嫂與何慎薇還坐在上次同樣的位置。秋嫂看見自家老板,也不起身,招手示意兩人過去,當真跟老朋友似的。

何慎薇將菜單推到方思慎麵前,微笑:“這地方食物做得也還能入口,順便請你們吃頓便飯。”

洪大少立馬接道:“哪有讓您請客的道理,當然我們請。”

秋嫂掩口而樂:這就公然“我們”上了。故意揶揄道:“這地方是Shannon熟人開的,她在這坐著,人家折扣給的很低。洪少不要占我們老太婆的便宜,你要請,怎麽也得去王朝飯店。”

洪鑫垚豪邁揮手:“這有什麽難的,就王朝飯店,下次一定。”

商量著點了餐,又閑閑聊起近況。被兩位女士優雅溫柔的氣質感染,方思慎也不覺得自己的事有多緊張急迫了,耐心坐著陪聊。

就聽何慎薇道:“其實我五月初就入境了,隻不過這次直接飛的東平,陪一位長輩回去看看,逗留了些日子。”輕輕歎息,“京城雖然往來很多趟了,回江南卻是第一次。那邊發展得真是快,比起花旗國最發達的城市,一點也不差。倒是長輩不大能接受,說什麽故地重遊,麵目全非,還不如不去。”

秋嫂道:“京城其實也一樣。別說老人家那麽多年沒回來,就是我剛回來那陣子,不過二十來年,從小生長的地方,出門根本不認得路。”歎氣,“發展當然不是壞事,隻是實在太快了,許多好東西,不管不顧丟了個精光,太可惜。”

這個話題在座諸人很有共同話語,就連占盡了這個時代迅猛發展好處的洪大少,也似模似樣搖頭歎息一番。

餐點送上來的時候,何慎薇問:“小方,Jasmine說你特地想見我,有什麽事?”

事到臨頭,反而不知道怎麽表達才恰當。方思慎頓了一下,才道:“是這樣,我偶然注意到,您的夏文閨名跟我認識的一位長輩有些相似,再加上聽說您籍貫是越州東平,雖然似乎過於無稽,但是……”

何慎薇卻像是被突然勾起了興趣似的,身體微微前傾:“哦?你說說看。”

“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何慎思這個名字?”

對方眼睛驀地睜大,又仿佛強製冷靜下來:“哪個何慎思?哪兩個字?”

方思慎不由得心跳加快,語速卻慢下來:“就是……我的名字,倒過來。他是……大概十歲左右,隨父母從花旗國回來的……”

何慎薇抬起手指著方思慎:“你……”語調陡然急促,“你居然……你居然認得他!你居然認得他!”似乎不知如何表達心中的激動,左右看看,猛地一把抱住秋嫂,輕聲驚呼,“天哪,Jasmine,他居然認得慎思堂哥,他認得慎思堂哥……”

方思慎一口氣鬆下來,塌腰靠在椅背上,有種“果然如此”的踏實與興奮。洪鑫垚轉過頭,望著他笑,悄悄緊了緊jiāo握的手掌。

秋嫂拍著閨密的肩膀:“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快問問小方到底怎麽回事。”

何慎薇很快平複心情,目光專注地看過來,等方思慎jiāo代詳情。

“何慎思是我的養父,我曾經跟他姓過十幾年‘何’,他給我起的名字叫做‘何致柔’。”

何慎薇眼睛濕潤,連連點頭:“這就是了,致高致遠,大伯家的孫子,都比你大不了多少。慎思堂哥隻比我大半歲,但跨出一個年頭……”

方思慎道:“雖然沒慶賀過,不過我知道,養父生日在八月。”

何慎薇唏噓不已:“家族中就數我倆年歲最相近,三叔三嬸帶他離開之前,我們差不多天天玩在一塊兒……我現在都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

方思慎等她平靜下來,才接著道:“因為大改造運動,我們之前一直住在東北青丘白水。養父去世以後,我離開那裏到了京城。雖然早知道他家境不一般,但是,直到最近幾年才聽說,他是航天科學家何惟我先生的獨子。他在世的時候,從來沒提過。”

這些事,對於方思慎的衝擊早已過去,說得緩慢平和。相比之下,對麵坐著的何慎薇反而激動得多,聞言急道:“果然是青丘白水!我從第一次回來起,這些年不停打聽三叔三嬸的消息,海團會的工作人員幫忙查了很久,說是夫fù二人都在特殊時期逝世,什麽東西也沒留下。最後隻查到慎思堂哥被發配去了東北邊疆,具體什麽地方什麽情況,問了好多人也沒問到。”

“海團會”是“海外愛國人士團結委員會”的簡稱,直屬中央政務府外務署。當年何惟我攜妻子歸來,風光一時,在國內卻毫無背景根基,一旦挨整,最後落得“畏罪自殺”,連敢給兩口子收屍的人都沒有,房子家產自然也被胡亂充公瓜分。二三十年後,何慎薇以海外歸僑身份在京走動,幫忙打聽消息的,主要就是海團會。一來時過境遷,確實沒有留下多少清晰線索,二來涉及的對象和事件仍然敏感,海團會負責接待的人幫著查到一定程度,麵上殷勤客氣,內裏其實已經止步。何慎薇問來問去,最終也隻得到一個輪廓。

黯然長歎:“我去過他們一家人從前住的地方,那院子早就拆了個幹淨。都說大改造下放邊區的學生,到如今沒有音訊,必定是……慢慢地我也就不惦記這事了,真沒想到,你跟慎思堂哥,有這樣深的關係。”

兩人光顧著說話,旁邊兩位聽眾也十分投入,食物都沒人動。何慎薇問起何惟我夫fù歸國後詳情,方思慎知道得不多,但比起海團會所提供的內容,顯然更具體也更生動。至於說到何慎思,姑侄倆互通有無,一時笑淚jiāo加。

何慎薇慣於矜持,這時情緒外露,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怪不得我一見你,就覺得親切。三叔這一支零落至此,慎思堂哥既然按家族排行給你起了名字,你就是我何家的人——” 注目望著他,“致柔,叫一聲姑姑吧。”

方思慎愣住。他一開始就述明是養子,沒想到何慎薇依然把態度擺得這樣親密。動了動嘴唇,出口的卻是三個字:“何姑姑。”滿含欣然喜悅。

何慎薇聽他這麽稱呼,隨即明白這是要顧及生父的感受。她因為幼年與何慎思親厚,一時激動,不假思索便要認下這個收養的侄子。此刻多想一想,未免魯莽。於是點頭應了:“那我還叫你小方。”

“謝謝您。”

秋嫂見兩人說話告一段落,招呼侍者重新熱了食物,又要了一瓶低度酒,以示慶賀。

何慎薇道:“我這次去江南,其實是陪我大伯,也就是你伯祖父,尋訪故裏。他老人家如今就住在黃帕斜街的院子。”歉意地笑笑,“老人很喜歡那地方,洪少幾次想贖回,我都沒跟他提,實在對不住。”

洪鑫垚最是上道,趕忙舉杯敬酒:“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孝敬長輩,天經地義。姑姑您要這麽講,我非得把錢給老人家送回去,才是道理。”

他這廂叫起姑姑來,倒是順溜得很,毫無壓力。

明知道不過一句場麵話,何慎薇依然被他逗得很開心。笑道:“老人觀念保守,即便跟洋人打了這許多年jiāo道,仍舊不怎麽認洋道理。你們倆的關係,到了他那裏,還得稍微遮一遮才好。”

這副認女婿的口吻深得洪大少之心,雞啄米般連連點頭。

何慎薇又衝方思慎道:“年紀大了,大喜大悲都有危險。等我慢慢跟大伯jiāo代妥當,再帶你去見他。”

方思慎應了,試探著補充:“這件事,我還沒有跟父親說。我父親當年跟養父是同學,也是好朋友,也許……”

“那太好了,到時候請你父親一起來。”何慎薇想了想,又道,“隻是你轉達好像不夠禮貌,我去見見你父親不知是否方便?”

方篤之怎麽可能拒絕與何家人相會,方思慎忙搖頭:“不用這麽麻煩,您通知我就行。”

洪鑫垚因為要開車,說是敬酒,杯子裏倒的其實是果汁。方思慎不能多喝,陪著抿了半杯。二位女士喝完一瓶,揮手又叫了一瓶。微醺之際,談興大起,提及許多往事。何慎薇刻意回避了傷心複雜的部分,留著等方氏父子與自己大伯相見再說,隻挑些無關緊要的逸聞助興。大概潛意識裏將兩個小夥子當成自己人,說話間也沒有顧忌,話題本來從笑談幼年理想是嫁給慎思堂哥開始,收場時卻在與秋嫂一起抱怨男人多麽不可靠。

方思慎第二天有課,方洪二人告辭,二位女士送畢,又進去了,看樣子不盡興不能罷休。

坐在車裏,洪鑫垚看看旁邊不自覺翹著嘴角的人,問:“高興?”

“嗯,高興。”半杯低度酒,以方思慎的量,頗有些上頭,麵飛紅霞,色上胭脂,暈乎乎歪在旁邊人身上。

洪鑫垚聲音不覺更加低柔,帶著誘哄意味:“今晚不回宿舍好不好?”

“嗯,好。”

自從跟方篤之坦白,每逢周末,方思慎反而不好意思在父親麵前公然告假,兩人膩在一起的時間比起過去絲毫沒有增加,導致洪大少始終處於有了上頓不知下頓的饑渴狀態。這時得到允諾,立刻把車開得飛快,進門後不由分說,抱起人直接衝進浴室。

兩人之間自來相處坦誠,在忄青事上更是淋漓盡致。方思慎骨子裏忠於自我,對身體本能這回事,既羞澀又坦dàng。今天喝了點酒,又打心眼兒覺得高興,羞澀徹底不見了,前所未有的坦dàng裏帶著一股天真憨態,軟綿綿滑溜溜地極其黏人,把洪鑫垚逼得渾身冒煙。總算他還記得第二天是工作日,不敢太過分,又不甘淺嚐輒止,出盡花招解數,沒完沒了地拖長序曲和尾聲,種出漫山遍野的草莓櫻桃,才悻悻作罷。

心中暗道:據說睡前適量喝點紅酒有益身體健康,好習慣應該盡早培養。

一星期後,方氏父子赴黃帕斜街十三號院拜會海外歸僑何惟斯何老先生。方篤之不願外人摻和,更不願動用公家的車和司機,洪大少非常體貼地連車帶人上門服務。因為方思慎打過招呼,知道老丈人忌諱自己在場,送到地方後,悄悄拐去街邊寫字樓底下等著。

何惟斯與何慎薇站在院子裏迎接。

“方司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何惟斯年過八十,頭發全白了,因為保養得好,依舊耳聰目明。穿著老式緞子夾衫,一身老式派頭,滿麵笑容,氣度儒雅。國語說得不太標準,帶著明顯的江南口音。方思慎忽然有種遇到電影中人物的錯覺。

打聽方思慎顯然比打聽何惟我何慎思容易得多,一星期工夫,足夠何家人搞清楚方篤之的來頭。商人講究和氣生財,即便何惟斯心裏對大夏新朝政務府和執政黨一肚子怨氣,對於眼前這位副司長困境中拋妻棄子的卑劣行徑萬分鄙夷,此刻對方乃是朝廷高官,兼且有求於人,身為長輩,姿態仍然做到了十分。

論擺姿態,方篤之又豈會居於人後?二人頓時一見如故,談笑風生往裏走。

方思慎偷眼掃視,院子裏外格局布置都沒什麽變化,看得出一直有人打理。那大白貓素素竟然還認得他,喵嗚一聲就撲了上來。方思慎不敢讓父親看出端倪,蹲下身摸摸它腦袋,緊跟著走了進去。

一路進了東廂書房,門口大水缸裏的枯荷被人折了幾枝,chā在書案上的青瓷大肚花瓶中,十分雅致。

何慎薇親手沏了茶呈上來。何惟斯道:“請嚐一嚐,這是今年的明前龍井。為了尋訪不受汙染的正宗茶林,委屈薇丫頭,專門在東平鄉下守了半個月,嗬嗬……”

方篤之喝一口,讚聲好茶。方思慎被父親提前嚴肅叮囑過,不得隨意chā嘴答話。他理解父親對何家人出現熱切而又戒備的心理,故而隻是沉默,悄悄用略帶好奇敬仰的目光打量主位上的耄耋老者。

何惟斯輕輕揭開茶碗蓋,悠悠閑閑講起古來:“從前我們何家,做得最大的,就是瓷器跟茶葉生意。不過我們做的是遠洋生意,洋人不懂好劣,隻要那等大路貨色,我們自家喝的茶,反倒要跟做內地生意的蔣家購買。一來二去買熟了,他們倒是每年都留出何家那份。自從老爺子領著全家去了花旗國,這個味道,可是六十多年沒有嚐過了。”

方篤之抬起眼睛:“何老先生,您提到的蔣家,共和前夕的當家人,可是東南商協會會長蔣公昭麟?”

“哦?你也知道蔣昭麟?”何惟斯頷首,“可不就是他。這人喜歡出風頭,巴巴地當了那個勞什子會長,聽說還給貴黨做過內應。我這回重回東平,才知道蔣昭麟後來財業散盡,家破人亡,慘得很。”饒是做好心理建設不發牢騷,話說至此,語氣不由自主冷下來,“你猜我在哪裏聽說的這位老朋友的下場?東平越商博物館,館長親口講的。可笑那陳列品裏,不少蔣氏遺物,牆上貼著的解說詞,為公私合營大唱讚歌。蔣氏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沒想到何老先生與外祖竟是故jiāo,方思慎不由得凝神注目。

幾人一時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方篤之指著方思慎,忽道:“小思的母親,是蔣家大小姐,閨名喚作蔣曉嵐。”

何惟斯與何慎薇都大吃一驚。

何惟斯不敢置信:“這……怎麽可能?蔣昭麟什麽時候有過女兒?”

方篤之也不反駁他,心平氣和道:“據說蔣老先生命中無子,幾個兒子都中途夭折,最後隻剩了中年生的小女兒。共和26年,第三次大改造開始,蔣曉嵐16歲,我17歲,何慎思……18歲。我們同一批去往青丘白水。曉嵐的父親,正是東南商協會會長蔣公昭麟。後來……我回了京城,他們留在當地。共和41年,曉嵐去世。到共和48年……他……也走了……”

在座諸人都清楚,這個“他”指的是誰。

何惟斯默然半晌,冷不丁問:“方思慎是你兒子?” 他心裏極其看不上方副司長的人品,又覺得對方這時候提起蔣氏,難免故意攀援之嫌,臉色頓時相當不善。目光森然,恍若明鏡冷光出匣。

方篤之坦然回望:“是。”

方思慎瞅著兩位長輩,卻沒有人留意他的神情。他知道父親打定主意要讓何家人誤會到底,隱隱約約猜到背後用意,手心一忽兒涼一忽兒熱,什麽話也說不出。

何惟斯長歎一聲:“蔣昭麟確實是克兒子的命,倒不料一個女兒,那種情形下還能替蔣家留下血脈。”衝方思慎道,“我這回在東平,聽說蔣氏幾門旁支,大改造運動結束之後,都得到了公家賠償,連房子帶現金,數額還不少。你一個嫡係血親,回去找過沒有?”

方思慎還沒答話,方篤之已經截住:“我們方家,倒也不缺這點。”

何惟斯看他一眼,緩緩道:“方司長,老朽雖然大半輩子漂泊在外,這些年內地狀況如何,亦頗有耳聞。當年何家到了花旗國,唯獨老三不肯從商,非要去念什麽飛船上天。後來更是中了邪似的要回國為貴黨效勞,甚至不惜跟老爺子斷絕關係。老三一兜子走了之後,起初還常有通信往來,自從貴黨第三次大改造開始,再無音訊。這些年你們這個運動那個運動,聽說很是叫人不堪回首。老朽半截入土的人,那些個細枝末節也不想知道了。隻求閣下看在一把年紀的份上,告知一聲,我那可憐的三弟何惟我與弟妹章妙嘉,還有他們可憐的孩兒何慎思,究竟埋骨何處?哪怕一絲線索,何家上下,感恩不盡!”

說到最後,顫巍巍地站起身,衝方篤之打躬作揖。

方篤之動作比何慎薇還快,立刻扶住了老人,動容道:“何世伯,折殺晚輩。”

等老人重新坐下,才懇切而哀傷地解釋:“當年我一回到京城,就曾仔細打聽何先生與章女士遺骨下落。據可靠消息,因為過世後沒有家屬認領,跟其他無主屍體一起,成批火化,骨灰不知去向。至於……至於何慎思,是小思親手安葬,埋在青丘白水的森林裏。您大概也聽出來了,小思的名字,正是為了紀念他的養父。去年年初,小思曾經回去一趟,本想把他母親和養父的骨灰遷出來,隻是沒料到……因為林區過度采伐,老林子全部補種幼苗,原先做下的標記,再也無從尋找……”

第一〇四章

回家途中,洪大少看這邊父子倆臉色差得很,幾次想開口,都在方思慎眼神暗示下忍住了。他知道老丈人對自己心存疙瘩,沒那麽容易解開,打算做一家人,就必須經得起持久戰。幹脆什麽也沒問,盡職盡責送到家門。

老人濁淚縱橫的滄桑麵容總在眼前浮現,方思慎心中仿佛有根線,一陣陣牽扯著發痛。然而回到家中,看見父親一言不發,徑自站在陽台上,傍著那麵果樹一動不動,一句“爸爸”出口,後麵的話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口。

對於失去至親的何惟斯來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固是終身遺憾,而對於方篤之來說,失去最後的寄托,意味著什麽,方思慎再清楚不過。

曆經歲月熔鑄的深情與痛苦,累積沉澱,每一步都是不可告人的無奈和絕望。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方思慎眼睛澀得發痛,淚水卻流不下來。在客廳裏默默陪了一陣,起身做了點簡單的晚飯。臨睡前從房間出來,父親居然又在陽台上站著。聽見響動,回身衝兒子道:“小思,早點睡。”

“那您呢?”

“我這就睡了。明天早上有個會。”方篤之背起手,慢慢踱進臥室,看不出任何異樣。

過了些天,方家父子與何惟斯、何慎薇又見了一麵。這一次氣氛好很多,撫今追昔,深入jiāo流,那些過於悲慘的部分,彼此唏噓一場,點到即止。

接下來的兩個月,方篤之與何家人又走動了一回,卻沒告訴兒子。

轉眼已是六月下旬,這一日方思慎在學校逗留,方副司長一個電話打給洪鑫垚,叫他來家裏坐坐。

恰好洪大少頭天剛從家裏回京,泰山大人召喚,豈敢不從。心下一琢磨,這還是私情坦白以來第一次正式上門拜訪,臨時搜羅了一幅畫,備了兩個保健品禮盒,叫秘書包裝一番,才照照鏡子,抻抻衣裳,畢恭畢敬地來了。

給司長公配的生活秘書早已到位,方篤之不願把人弄到家裏來,安排進人文學院讀在職學位去了,兩全其美。然而工作越來越繁忙,確實不能沒人幹家務,於是另外聯係家政公司雇了個模樣老實的保姆。

接過保姆泡的茶,方篤之道:“我們樓上說話,不叫你不用上來。”

洪鑫垚趕忙跟上,進了二樓正對樓梯間的小客廳。門敞著,坐在屋裏小聲jiāo談,毫無竊聽之虞。

“叔,這一幅歐品凡的畫,帶過來給您的新居,那個,補壁之用。”跟文化人結親,洪大少無時無刻不在努力學習裝有文化。可惜不過三句就暴露暴發戶本xìng,“別看它眼下不算值錢,不出半年,就要大漲。三年一評的‘素心獎’國畫類金獎,已經內定了是這姓歐的。等下個月評獎結果公布,身價肯定立馬不同。”

“素心獎”是以近代藝術大師海素心名字命名的美術界最高獎。方篤之雖不從事這行,卻也聽說過。剛伸出手,洪大少便十分狗腿地將畫捧到麵前,拆開包裝。

是一幅裝裱好的工筆花鳥小品,《梧禽紫薇圖》,寓意鳳凰棲梧,紫微星燦,兆頭好得不得了。筆墨仿元明風格,閑雅衝淡,愣是把俗不可耐的主題描出幾分清高來,挺適合掛在書房裏。

方副司長不由得再一次對洪大少爺刮目相看。肯花工夫,動腦筋是一方麵,能把工夫腦筋用到點子上,可就不僅要人上進,還得有天賦才行了。

淡然點頭:“這畫不錯,你有心了。”

洪鑫垚滿臉放光,一副英雄相惜的口吻:“您說不錯,那就肯定是不錯了。姓歐的畫我那還有兩幅,我也瞅著這張更好些。”

兩人扯了幾句真心堂的雜務,藝術品投資的行情,方篤之端起杯子喝茶。洪大少知道這是要進入正題了,正襟危坐,擺出弟子候教的模樣等著。

“小堯。”

“啊?”洪鑫垚下意識應一聲,隨即驚喜jiāo加。自從那天跪了一晚,很長時間沒聽見老丈人這麽親切地稱呼自己了。

“是這樣,普瑞斯大學有個促進東西方jiāo流的項目,專門針對青年學者。今年他們東方研究院把名額給了我們高等人文學院,指定要古夏語研究方麵的講師。我想,讓小思去。”

洪鑫垚以為自己聽錯了:“您說什麽?”

方篤之放慢語速,一字一句清楚明白:“我說,普瑞斯大學今年的青年學者jiāo流項目,想讓小思過去。”

洪大少一廂情願地理解成是開個會,三五天個把星期之類,又直覺不可能這麽簡單,澀著聲音問:“去……多久?”

“兩年。”

話音沒落,洪鑫垚騰地站起來,死死盯著對方瞪了一陣,硬生生壓下怒火,又坐下了。咬牙問:“這事兒,您已經跟我哥說了?”

“還沒有。我想,先跟你說說。”

方副司長從容淡定的姿態提醒了洪大少,開足馬力轉動腦筋,冷靜情緒。

“叔,您這麽講,是真拿我當自己人,我這兒先謝謝您。”

方篤之略表欣慰:“你沒意見就好。”

洪鑫垚挑眉:“那我要是有意見呢?”

方篤之詫異地望著他:“你有意見?你有什麽意見?機會難得,最重要的是時機正好。兩年時間並不長,從花旗國轉一圈回來,對小思的發展有百利而無一害。”語重心長地歎口氣,“我離了人文學院院長的位子,不可能照拂更多。他有個海外學曆背景,不容易被人排擠。我也不求他將來如何出人頭地,總得足夠自保才行。”

聽起來十分之合情合理,然而洪大少有了緩衝,已然回過味兒來,老丈人拿這冠冕堂皇的理由堵自己的口,暗地裏動的,顯然是棒打鴛鴦的歪主意。對麵風度翩翩的方副司長,立時成了水漫金山的法海禿驢,釵劃銀河的王母虔婆,不共戴天。

就聽方篤之又道:“我跟何家人提過一點,他們很願意為小思在那邊的生活提供方便。另外這幾年我們跟普瑞斯一直保持著良好關係,小思過去,不愁沒人照應。”最重要的是,據可靠消息,衛德禮那洋鬼子跟他的情人,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當然,這一點沒必要說。

洪大少心想:好哇!這yīn謀明擺著不是一天兩天。隻怕自己這頭才招供,他那頭就琢磨怎麽拆散我們兩口子了。這招釜底抽薪,可真夠dú的。

眼底一片yīn鬱犀利:“要是我哥自己不樂意呢?”

方篤之一副看白癡的眼神望著他:“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先跟你說?”

畢竟薑是老的辣,洪大少被方副司長若即若離忽硬忽軟的態度蒙住,順口接茬:“為什麽?”

方篤之輕哼一聲:“你識得小思這麽久,幾時看他替自己打算過?如今是什麽情形,別說你不知道,他在京師大學待得有多不痛快。這會兒直接過來人文學院,正當風口浪頭,難保沒有那不長腦子的蒼蠅蚊子纏上他,不如幹脆出去消停消停。小思的個xìng,你清楚得很。縱然這等事關前程的大事,在他心裏,卻未必算得上原則問題。即便他再想去,”停了停,萬分不甘,“如果……你一定要反對,他不見得會堅持。你若是真心為他好,就替他長遠想一想。”

洪鑫垚望著一臉不忿的老丈人,忽地一笑:“叔,你信不信,如果我跟我哥說,叔年紀大了,剩下自己一個人孤伶伶在家裏,太可憐了。——他肯定不會走,也肯定不會怪到我頭上。”

“你!”方篤之氣結,差點抄起手邊的畫框就拍了過去。

呼哧呼哧喘兩口氣,指著洪鑫垚:“你以為我專門想了這一出來拆散你們?”

洪大少不吱聲,臉上的表情比說話效果更生動。

方篤之嗤笑:“還當你多有腦子——我問你,上次你說跟你爸談,談得怎麽樣了?”

洪大少沒料到老丈人出其不意,問起了這個,稍微一愣,馬上道:“差不多了。”

方篤之沒好氣得很:“什麽叫差不多了?”

洪鑫垚不敢輕忽,嚴肅起來:“叔,我要跟您說全談妥了,那是糊弄。要跟您拍胸脯打包票,那不現實。真就是個差不多,”伸出拇指和食指,誇張地比劃一下,“就差這麽一點兒,真不多。我覺著吧,差的這一點兒,沒別的,靠磨。四月份那次回去,老頭子最後隻丟給我倆字:‘再說。’自那之後,壓根不提這茬。您料事如神,我爸圖的,果然就是個緩兵之計。但無論如何,至少沒明麵上直接反對,是不是?”

洪大少挑起一邊眉毛:“其實這事兒,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家裏誰做主的問題。回頭等我自己當家作主,哪能讓他管到枕頭邊上來。”

方篤之不屑:“等你幾時真正當家作主,再來說這大話不遲。”

洪鑫垚急於表白,忙道:“叔,我幾時在您跟前打過誑語?不用我說您也明白,關閉小窯礦,整個烏金行業重組,得砸掉多少人飯碗,裏頭多少麻煩貓膩?可架不住它來勢洶洶,胳膊擰不過大腿,非得跟公家合作不可。我爸不樂意,又沒辦法,勉強談了些日子,沒談攏,兩邊都僵著。要說誰不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明擺著這一招就是元首連任成功,燒的頭一把大火。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上頭過河拆橋,落井下石,狠狠耍了我們洪家一把。我爸死腦筋,心裏過不去這個坎兒。有幾個小老板挑唆工人鬧事,州府那邊十分惱火,他偏死扛著不動。眼見扛不住了,才不得已鬆口。我因為上回撈他出來搭上幾條線,替他遞了話過去,這才重新開始談判……”

如此一來,政務府對洪家第二代印象大好,認為年輕人思想先進,觀念開放,懂得變通,以大局為重,不像老一輩頑固守舊,狹隘自私。漸漸屬意由兒子代替老子,執掌國有晉西礦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下屬河津分公司。當然,由於體製徹底改革,其間設置種種牽製,洪家再不可能像以前一樣,做河津地界的土皇帝。

洪鑫垚一席話說完,殷切地望著老丈人。方篤之問:“這麽說,你現在兩邊跑?”

“一半一半吧。我保證這隻是暫時的,等局麵穩定下來,我會找合適的人頂上去,到時候重心都放到京裏真心堂。”

“等局麵穩定下來?等多久?”

洪鑫垚想想政務府的時間表,實話實說:“最短……也得兩三年。”

方篤之看著他:“你現在懂了?我為什麽讓小思出去兩年。”

“可是……”

方篤之毫不留情地打斷:“可是什麽?你自顧尚且不暇,哪裏有工夫顧他?你要當家作主,有沒有想過,稍不小心,就會波及到他?你這樣京城河津兩地跑,現在沒畢業還好說,等明年畢業了,有心人誰看不出問題?你也知道行業重組要砸人飯碗,萬一有那狗急了跳牆的盯上他,你還能時時刻刻防著?”

這些問題洪鑫垚並非沒想過。自己琢磨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往僥幸了想,總覺得能有辦法解決,這時被老丈人步步逼問,卻一句反駁也說不出來。半晌,耷拉著腦袋,猶如霜打的茄子,鬥敗的公雞,囁嚅道:“您讓他去那麽遠……那麽久……您舍得?”

方篤之沉默一陣,道:“我舍得。因為我知道什麽對他最好。”

“讓他一個人……在外頭……您放心?”

“我自己的兒子我清楚,有什麽可不放心的。”

洪鑫垚心中明白,要從道理上駁過對方,恐怕是不可能了。頓時無限酸楚委屈,仗著矮一輩,臉皮一甩,開始放潑耍賴,卻還記得壓低了嗓門再吼:“我舍不得!我不放心!你就是存心的,存心要拆散我們!你明知道我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安生一點,你就要把他弄走……”越說越傷心,捶著胸口嚷嚷,“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休想得逞!你看他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這話立馬戳得方篤之一顆心血淋淋往下嘀嗒,臉色冰冷,語調森然:“洪歆堯,你搞清楚,你憑什麽舍不得?如今是你拖累他,不是他拖累你,你憑什麽要他為你犧牲前程?他有他的學業事業,理想追求。你就是挖成山的烏金,賣成堆的古董,對他又有什麽用?你好意思說你舍不得?說穿了,不過是圖你自己一時快活,仗著他心善心軟,好欺負罷了!”

洪大少氣得簡直要吐血,誰知還來不及開口,下一輪口水彈又來了。

“再說了,你有什麽資格不放心?不放心誰?是他還是你自己?”方篤之斜乜著他,“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你成天都跟些什麽人打jiāo道,出入些什麽場所,你自己心裏清楚。他跟你比起來,到底誰更沒法叫人放心,你給我說說看,嗯?小思單純,就算知道,眼不見為淨。實際上能有多幹淨,你自己心裏有數。如今看著沒什麽,怕隻怕,你們繼續jiāo往下去,遲早有一天,你要傷了他的心……”

洪大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會,我發誓……”

“就算你不會,逢場作戲有沒有?順水推舟有沒有?小思是什麽脾氣,別說你不知道。他這是沒看見,你能保證永遠不讓他看見?你覺得他可能容忍多少?又容忍多久?”

這可是個曆史xìng難題。方篤之不等洪鑫垚辯解,敲著桌子傲然道:“洪大少爺,除非你有本事,混到根本用不著應酬別人的地步,你才有資格,也才有可能,跟我兒子談放不放心的問題。”

洪鑫垚從方家出來的時候,別提多鬱悶了。以致走到半路才想通,方篤之非要這個時候把方思慎送出去,多半跟他下半年即將提升司長,很可能要燒幾把例如砸人飯碗之類的大火有關係。一拳砸在方向盤上,車喇叭“滴——”地尖叫,暗恨自己當時怎麽就沒反應過來呢。然而稍一細想,就算反應過來又怎麽樣?不過是替對方增加論據和砝碼罷了。

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周五,知道方思慎沒課,大清早就約定下午去接他。

掐著點兒來到京師大學,車停在書店街,忽然不想幹等,抬腿走進校園。正是畢業季即將結束的時候,到處鬧哄哄亂糟糟的。cāo場上老生辦著跳蚤市場,體育館正在舉行最後一場應屆畢業生招聘會。許多外校學生也混了進來,以期謀得更多的麵試良機。

洪鑫垚走到博士樓下,才給方思慎打電話,隻說老地方見,然後隱在花壇後的樹蔭裏等著。看見他急匆匆從樓門出來,張了張口,卻沒出聲。心裏頭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情緒,就這麽遠遠綴在後頭跟著。

跟到人頭攢動的體育館外,差點就跟丟了。快步走出一段,才發現他居然被人拉到了對麵人少的地方。洪大少眼神好,認出此人正是所謂妹夫的上司,那個姓聶的。耐著xìng子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就在他忍不住要bào發的時候,方思慎終於擺脫對方,繼續往前走。

卻不料沒走幾步,又叫江彩雲攔住了。方思慎掏出手機看看時間,發了條短信,跟著女孩子走到更偏一點的地方。

洪鑫垚掃一眼手機屏幕:“有事,很快,稍等。”抬頭看看正在說話的兩人,酸湯苦水從肚子裏往上湧,滿嘴都是。

第一〇五章

“方老師,聽說您要離開京師大學,是真的嗎?”

下周期末考試就開始了,頭天一年級最後一次課,因為牽涉到下一年換老師的問題,方思慎特地說了說,沒想到這麽快江彩雲就知道了。

點頭:“是的。不過你有什麽問題,仍然可以聯係我,沒關係的。”

女孩子泫然yù泣:“真的……要走啊?”

方思慎也有些黯然:“嗯,換個環境試試吧。”看對方表情傷心,隻當是文科女生的慣常感xìng,安慰道:“生活總要有變化,不是壞事。”

“那……可以問問您去哪兒嗎?”

“高等人文學院。”

江彩雲轉悲為喜:“就去人文學院?不離開京城?”

“是啊,怎麽了?”

女孩子有點不好意思,紅暈上臉:“沒什麽,我還以為……以為您要去外地或者出國。沒想到還在京城,太好了。”眼神中滿是期盼,“那以後我可以去人文學院看您嗎?”

“這……”方思慎略感意外。也許對方隻是一時激動,口頭說說。看那模樣,又覺得不像,下意識猶豫了。

江彩雲咬咬嘴唇,忽然下定決心,往前靠近一步,抬眼望住方思慎:“方老師,我……我喜歡您,非常喜歡……是……想要在一起的那種喜歡。因為您是老師,我是學生,之前……一直不敢讓您知道。可是您就要走了,我明年也畢業了。”女孩兒越說越勇敢,“這些很快都不是問題。我知道您沒有女朋友,能不能,能不能,請您考慮一下我?”

等了一會兒,見方思慎似乎還在震驚狀態,沒有任何反應,又強調一遍:“我是認真的,請您考慮一下。至少,考慮一下!”

青春靚麗的女孩看著自己,眼睛閃閃發光。方思慎嚇一大跳:“啊,你……怎麽……”倉促間問出一句大實話,“你不是有男朋友嗎?”

江彩雲不乏追求者,方思慎一直是這麽以為的。

“那都他們瞎起哄亂說的!我從來沒有男朋友,一個也沒有。您相信我!我隻喜歡您!從很久以前開始,就隻喜歡您……”

女孩子急著剖白自己,方思慎才意識到問了個多蠢的問題,立刻補救:“對不起,不是你,是我,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對不起。”

“您已經……有女朋友了?”

總不能說是男朋友。方思慎硬著頭皮點頭:“是。”

“真的?怎麽……一點都看不出來?”

“真的。我們……jiāo往很長時間了,感情很好。”女孩子滿臉傷心的淚水,方思慎吐字艱難,“因為……他xìng格內向,不願意宣揚,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江彩雲眼淚越流越多,方思慎最不擅長應對這種情形,手足無措。最後狠狠心,站開兩步:“謝謝你的好意,真的對不起!”趕在圍觀路人靠攏之前,匆匆離開。

他一路小跑,直到出了校門,才停下來喘氣。先是聶明軒糾纏半天,後有江彩雲一頓驚嚇,應接不暇,頭都隱隱痛起來。對方思慎來說,拒絕別人的感覺並不舒服。聶明軒對於如何把握人際關係中的曖昧領域遊刃有餘,令他沮喪為難。江彩雲卻是一片癡心寄托虛空,令他感到不忍和歉疚。然而他知道,不幹脆徹底地拒絕,隻會更糟糕。

慢慢平定氣息,往書店街走。看見熟悉的黑色轎車,不禁露出一絲微笑。他忽然意識到,跟洪鑫垚在一起,從來不需要去想如何相處的問題。

走到車門邊,按照慣例,這時候就該自動打開了,今天卻沒有動靜。想必自己來得晚了,他隻怕沒注意,屈指輕輕敲了敲。

“對不起,等很久了吧?”

洪鑫垚沒說話,等他關好車門,就側身幫著係安全帶。隨後趴在方向盤上,歪著腦袋看他。

這副樣子實在不同尋常,方思慎忘了之前擾亂心神的經曆,關切地問:“怎麽了?”

看方思慎幾乎著急起來,洪鑫垚才道:“什麽事,耽誤這麽久?”

他用了全身的力氣壓抑自己,讓這句問話聽起來比較正常。

洪鑫垚是在江彩雲掉眼淚那一刻走的。他怕自己再不走,不知道會幹出什麽不計後果的蠢事來。光天化日,大庭廣眾,那兩個人不可能有什麽。何況他心裏明明知道,他們從來也沒有過什麽。然而江彩雲這一哭,以方思慎待人的習慣,也許幾句安慰,也許某個表情動作……光是想一想,洪鑫垚就恨不得把那女人撕成碎片。

他如同逃離洪水猛獸般退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然有種置身yīn暗深淵的錯覺。人群擁擠,熙熙攘攘,霎那間化作海天無涯,那個人離自己無限遙遠。

想要在太陽光下,人群之中,站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向全世界宣告:他屬於我。

這願望如此強大,以致陡然噴湧的不甘不忿令洪鑫垚目眥盡裂。他跌跌撞撞回到車上,抱住了腦袋。

原來,人生就是如此,不管多努力,能夠掌控在手的,始終那麽少。

這個認知令洪大少近期急劇膨脹的自我好似戳破的氣球,眨眼工夫,“噗”一聲癟了下去。

曾經他以為,追到方思慎就算成功了。後來他以為,得到雙方家長認可就算成功了。如今才發現,過去的想法多麽淺薄。

洪大少抱著腦袋惡狠狠地想:這事兒,忒他媽具有挑戰xìng了。

求不得,愛別離。衝動狂喜,安寧極樂,憂懼恐慌,無奈絕望,種種人生最激烈的情感,都是因為方思慎,洪鑫垚才得以經曆,刻骨銘心。任你百煉鋼,也成繞指柔。

真正的好男人,就是這樣被愛情一點一點打磨出來的。

聽洪鑫垚問,方思慎道:“路上碰到兩個熟人……”他停下來,似乎在考慮怎麽組織語言。

“你也知道的。一個是平祥的那個上司,今天來這邊主持最後一場招聘,碰巧遇上了,說了幾句話。”

聶明軒幾次熱情主動,要jiāo朋友,卻從未挑明背後的心思。被方思慎透過歐平祥拒絕,反而更加彬彬有禮,鍥而不舍。原本這正是chéng rén世界完美的jiāo往方式,彼此有麵子,留餘地,何況恰如其分地送上門賣好,實在是處處方便被追求者。隻可惜碰上了方思慎這個書呆子,明珠投暗,既嫌麻煩,又嫌虛偽。今天不得已應付一把,心裏打定主意,將此人納入拒接電話名單。反正很快就要離開京師大學,他準備嚴肅叮囑妹夫,不要再把消息泄露出去。

因此,方思慎說到這,認為夠了,開始說下一個他覺得更麻煩的對象。

“另外一個是江彩雲,她聽一年級的說我要調走,說了幾句告別的話。”

洪大少終究沒能忍到底,恨聲道:“這娘們欠了老子的債,不知道打算幾時還清?”

方思慎才想起還有這一碼。本來還在猶豫該不該往下說,立刻不猶豫了。坦然道:“你現在不著急吧?她要是不方便,也別逼人家。我看她不像不講信用的人。”

洪鑫垚聽見最後一句,登時就要zhà毛,卻聽方思慎又道:“之前那時候急等錢用,倒沒想起來問問她。雖然不多,有總比沒有強。”

那股火頓時下去了。想起方思慎以往從來不在自己的銀錢問題上發言,此話堪稱曆史xìng進步,值得慶賀。忽然就懶得多問了,想要拉著人大庭廣眾中顯擺的念頭再次冒出來,興衝衝道:“咱們上外頭吃晚飯吧。”

自從去年洪家出事以來,除了上次見秋嫂與何慎薇,差不多一年沒有兩人單獨在外活動過了。

方思慎有些奇怪:“不是說好回去做?馮媽都買好菜了吧,時間也來得及。”

“別做了,今天我們去約會!”

車子發動,洪大少開始琢磨地方。一圈默數下來,凡是自己熟知的場所,都可能碰見熟人出現意外,竟沒有一處合適。那種恨不得大肆炫耀,讓全世界都認可,又巴不得密封暗藏,叫所有人都無法染指的詭異矛盾心理,端的是難以言喻。

方思慎看他才一臉興奮,轉眼又擰起眉頭,問:“阿堯,你今天到底怎麽了?”

“還是回去吧。沒什麽合適的好地方,被人撞見了麻煩。”說是這麽說,那股鬱鬱失落神色卻沒散開。

方思慎難得地動了一回腦筋,道:“要不,去上回